《古都》中的空间与时间
2017-02-23杨江华
杨江华
关键词: 川端康成在小说《古都》中构建了一个闭锁的地理空间和一个循环的时间,将地理风貌和四季景物都纳入了小说的情节之中,突破了传统的借景抒情的艺术表现手法。将传统与现代并置的创作手法更凸显了川端康成对传统逝去的“悲情感”。通过对小说空间和时间的分析,有助于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川端康成的艺术风格。
关键词: 川端康成 《古都》 闭锁的空间 循环的时间
《古都》是川端康成后期的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961年。《古都》講述了孪生姐妹千重子和苗子因为家境从小分离,聚散离合的故事。小说以四季时序为线索描写了京都春夏秋冬的四季景色,对平安神宫的樱花,东山的嫩叶,嵯峨的竹林,北山的圆杉,青莲院的楠木,植物园的樟树,冬天的霏霏细雪,以及祇园节、葵节、时代节、伐竹节等传统节日庆典进行了细腻的描写,充满着日本式的物哀的美感。然而小说在叙述中对京都景物的描写远胜于对故事情节的叙述。有学者认为《古都》是地理风土小说或观光小说。过去的研究较多集中在探讨《古都》中的传统文化、美意识等方面。本文试图从空间和时间的角度解析《古都》的文本构成特征,进而重新把握这部作品的主题和艺术风格。
1.闭锁的空间
在文学作品里,特别是在小说、戏剧等叙事性的长篇作品里,特有的地理空间建构对文学作品主题的表达、人物的塑造等,往往发挥着基础性的作用[1]。分析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包括各种空间元素及其结构与功能,是解读作品的主题、思想、情感、人物和艺术表现方式的重要手段。
川端康成小说空间的特点在于他笔下的生活场景与背景环境大多呈现局部性空间特征,即小说的场景和背景多是特定空间的自然环境而非整体性的社会政治环境[2]。他的小说很少有宏大的社会政治叙事,像二战及战败这样重大的事件也少有触及。他说:“我是没有太受战争的影响,也没有太受战争灾害的日本人。我的作品在战前战时战后没有明显的变化,也没有显著的断层。”[3]早期代表作《伊豆舞女》是发生在旅途中的故事,伊豆是与平时的日常生活远离的另一个世界,是一个相对闭锁的空间。中期代表作《雪国》的舞台是隧道另一边的雪乡,远离男主人公岛村平时生活的东京,亦是一个相对闭锁的空间。《古都》是其后期代表作,在审美趣味上同后期的《千鹤》《睡美人》等作品表现出了明显的差异,但在空间的构建上继承了《伊豆舞女》《雪国》以来的创作方式,呈现了局部性空间特征,即与现实世界隔离的空间,闭锁的空间。
《古都》中故事的舞台是京都,被称为千年古都。在这部小说中,作者经常通过千重子的行进路线和视线逐一展示京都的地理风貌和传统文化,其中还穿插着不少说明性的介绍文字。如千重子来平安神宫赏花,作者首先对平安神宫做了一个简介:“平安神宫的‘时代节也是有名的。这座神宫是为了纪念距今一千多年以前在京都建都的桓武天皇,于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营造的。神殿的历史不算太长。不过,据说神门和外殿,是仿当年平安京的应天门和太极殿建造的。它右有橘木,左有樱树。昭和十三年还把迁都东京之前的孝明天皇的座像一并供奉在这里。很多人就在此地举行神前婚礼。”接着才是千重子所见,“千重子一走进神苑入口,一片盛开的红色垂樱便映入眼帘,仿佛连心里也开满了花似的”[4]131。这种叙事结构的确有别于川端的其他小说,介绍的内容过于刻意,这大概是这部小说被有的学者评论为观光小说的原因。
虽然小说中对京都地理风貌的介绍过于写实,但是川端还是在这部作品中通过自己的感知和想象构建了一个新的艺术空间。《古都》对京都的地理重构基本围绕着“壶中别有天地”这一核心思路。小说的开头,千重子由生长在枫树干上的小洞中的紫花地丁联想到饲养在古丹波壶里的金钟儿,“它们是在又窄又暗的壶里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去。尽管如此,它们还能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4]129。枫树干上的小洞和古丹波壶都是闭锁的空间,紫花地丁在不被别人注意到的小洞中年年开花;金钟儿在这古丹波壶中繁衍不息,生活在这京都城中的人们也似紫花地丁和金钟儿一样平静而祥和地生活着。川端在战后把满目疮痍的现实幻化,构筑了一个壶中别有天地的精神家园。京都本身并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根据统治者的命令修建,是人为规划的产物。这样的人造“围城”以非自然的方式圈住了人,恰好也符合了“壶中别有天地”的隐喻。在青莲院看到老樟树时,太吉郎对千重子说:“这里的樟树,虽说都是老树,但令人感到好像是大盆景一样。”而后千重子回答:“这不就是京都吗?不论是山、是河,还是人,都……”[4]249由此可见,对京都这一地理特征的重构是与人物及故事情节的展开相联系的。主人公千重子不停强调自己的弃儿身份,苗子不停重复的“幻影”,以及故事结尾苗子的离开,其实都与京都盆景的隐喻相符合。
与京都城市相对的是植满北山杉的山林,山林是千重子和苗子的老家所在地,这里本应是她们的精神寄托所在。但她们所见的山林并非原始森林,杉树都是人工培植并经过人工精心修整的。“笔直耸立的一排排树干,像是一种精巧的工艺品”[4]189。当雷雨袭来时,保护她们的并非山林,而是姐妹相依,与此形成对比的是“美丽而笔直的树干也变得令人望而生畏”。人工的山林失去了灵性与京都城内的人造园林无异,契合了千重子和苗子都是失去家园的弃儿感。
《古都》充满了怀旧感和逝去感,其地理空间建构以京都城市和北山杉林为两大代表,在这里,京都城市景观和自然景观的地理表征并非提供一个情节发展的舞台,而是在构筑情节[5]。古都作为传统的象征,自身就是逝去者、悲哀者和被抛弃者,与千重子和苗子交织在一起,共同构筑了小说的情节。
2.循环的时间
《古都》中的时间构建一看之下是从春天写到冬天的直线型时间结构,但因为其构建的是一个闭锁的地理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时间的流动呈现出明显的循环性。小说的一开头就写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又开花了。紫花地丁每年都会开花,饲养在古丹波壶里的金钟儿“每年照例从七月一日左右开始孵出幼虫”,千重子从这两种东西上想到了生命的规律。生命的规律在于循环,这也和川端所信奉的佛教的轮回观念相契合。循环时间观是日本文化的时间表象三种类型的其中一种类型[6]。日本列岛四季分明,四季循环是时间流逝的主要原型。《枕草子》以“春曙”、“夏夜”、“秋夕”、“冬晨”开头,描写四季美好的景物和时令活动。《古今和歌集》最初六卷是四季之歌。日本的传统诗歌俳句更是关注四季的变化。
《古都》在时间构建上也继承了这一传统。一到春天就会开花的紫花地丁,年复一年按期举办的各种节日庆典活动,从春天写到冬天的四季循环交替。川端运用日本传统的季节感的艺术手法,以春夏秋冬季节的变化衬托人物感情的波动变化。小说从“春花”起一直写到“冬天的花”,在四季转换和景色的变化中人物的感情也缓缓流动,这虽然是很老套的结构安排,但在川端精致的描写下,自然、景观、人物融为一体,形成一个循环的时间和封闭的空间,构建出其独特的时间和空间艺术特征。京都就是“壶中天地”的古都,千重子就像是生长在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和古丹波壶里的金钟儿一样,不为外人所知。外面世界的变化似乎于她没有太大影响。在川端看来,一成不变,慢节奏的生活方式才是符合古都风貌的行为方式。千重子的漫步行走,秀男家的手工织布机,常常浮现在千重子眼前的孩童时代的真一的面容,给读者一种时间停滞不前的错觉。时间在古都这个封闭的空间里缓慢循环,年复一年。
然而,现实世界的京都并不像川端所描述的这样悠闲宁静。战后五六十年代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时期,工业化迅速发展,传统的价值观念在崩溃。京都也受到影响,城市风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实是,川端在写《古都》前后的随笔中不停感叹京都景观的巨变。战后他历访京都,当他漫步京都市中心,洋式高层公寓鳞次栉比,但传统的红格子门、小格子窗的二层楼格局的店铺不容易找到了。昔日的茶馆少了、艺妓都要事先预约,可是酒吧多了,女招待总是守候在店堂里,甚至连祇园也失去当年的风采,也出现了酒吧,还修盖了奇异的洋式饭店。他在随笔中写道:“看不见山了!看不见山了!我感到伤心。不甚雅观的小洋房不断兴建起来,从大街上已望不见山了。我悲叹大街上望不见山,这哪是京都啊!”[7]
他目睹这一切,面对美国文化和现代工业化冲击下的传统文化的衰落,川端表现出了莫大的伤感。《古都》中展现了京都的风物与人情,写到处处名胜古迹,各种节庆活动,充分体现了日本情趣和传统美,但其意义仅在与现实的对照中,发出一种“美在消失”的感叹。川端刻意回避现实,而现实却并不会因此停下匆匆的脚步。太吉郎的绸缎批发商生意“日渐惨淡”,太吉郎也感觉到自家世代相传的生意经已经不灵了,不得已只好让具有新兴商业资本特点的大批发商水木的儿子插手自家店铺的经营。西阵纺织业由于产品过剩只好停工;在现代工业的倾轧下像秀男家那样的手工作坊“也许用不了二三十年就会被淘汰”。“从发展趋势来看,整个京都城可能用不了多久,就像高台寺一带那样,都要盖起饭店旅馆啦”[4]251。作品中的这类描写虽然只用了很少的笔墨,但多少让人感受到一点时代气息,使作品中的种种感情冲突多少与社会矛盾联系起来。川端把现实与传统对立起来,在对现实的否定中追寻传统。然而现实的发展总是对过去的一种否定。这使得川端的追寻只能是感伤的,他创作的只能是一曲哀伤的悲歌。
注:
本稿中所引用的《古都》原文,均引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川端康成文集——雪国·古都》之唐月梅译《古都》.
参考文献:
[1]曾大興.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J].人文杂志,2016(5):60-65.
[2]曹丹.川端康成小说的空间艺术[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6):36-39.
[3]川端康成,叶渭渠,译.独影自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4]川端康成,叶渭渠,唐月梅,译.川端康成文集——雪国·古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5]徐臻.空间象征性的断裂——在文学地理学视野下重审《古都》[J].世界文学评论(高教版),2014(3):31-38.
[6]加藤周一,彭曦,译.日本文化中的时间与空间[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
[7]川端康成,叶渭渠,译.川端康成文集·花未眠——散文选编[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8]黎跃进,《古都》:川端康成的精神故乡[J].台州师专学报,1995(5):3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