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的精灵与女巫
2017-02-23丁丽娟
丁丽娟
摘 要: 霍桑是一位杰出的浪漫主义作家,他深受超验哲学、神秘主义、清教主义思想的影响,这些影响表现在《红字》中,呈现出一个与现实交融的神秘诡谲的文学世界。本文从荒野、女巫及精灵的意象出发,发掘文本中蕴含的深意。
关键词: 霍桑 荒野 女巫 精灵 象征
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是19世纪前半期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意蕴深刻,技艺精湛,堪称美国文学的典范。《红字》作为霍桑最具特色的作品,自问世以来便备受评论界关注。美国读书界公认《红字》是第一部从美国本身历史社会条件下产生的并带有这种条件下所形成的特殊的思想文化烙印,散发着浓郁的美国乡土气息的经典著作,也是第一部跨出国界赢得世界声誉的美国文学名著。霍桑对新英格兰题材的发掘,确立了他作为美国作家的身份,同时开创了美国民族文学的新局面。
有关《红字》研究的数量难以计数,研究角度亦是繁杂,经典作品的魅力也正体现于此,它总是能在不同的文学潮流下引发评论家的共同研究兴趣和积极的文学争论,同时没有任何一种解释能够穷尽其深刻的蕴涵。在浩如烟海的著述中行走已是战战兢兢,笔者只能谈一些阅读感受。民族意识的觉醒、加尔文教信仰的浸淫及超验主义的影响偕同神秘主义一起致力于《红字》的创作之中,霍桑以独特的方式,通过运用含混多义的各种意象,开拓出一块奇异的领域,将现实与想象融为一体。小说中晦明变化的森林、野性未驯似的异教精灵小波尔及女巫西宾斯太太这些形象以诡异、含混的特质绽放异彩,他们在小说中处于不可忽视的地位。他们在荒野与现实之中游走,为我们理解小说主旨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从而使整部作品闪耀出耐人寻味的意蕴。
一、荒野:地狱抑或伊甸园
小说以17世纪的新英格兰为背景,以当时严酷的清教视为罪不可赦的一桩“通奸罪”为核心展开情节,细致刻画了与这桩“罪行”相关的三个人物的精神世界。赫斯特·普林因此带上代表耻辱的鲜红字母A(Adutery),开始走上漫长的赎罪道路;受人尊敬的阿瑟·迪梅斯代尔牧师却因此长期遭受信仰和良心的折磨,日渐消瘦,终于在七年后公开忏悔;隐藏作为赫斯特丈夫身份的罗杰·齐林沃思在复仇心理的驱动下最终完全丧失人性。正是在当时异常严苛甚至走向极端的社会氛围中,人们走向迷失,人性被抑制扼杀。此时小说中的“森林”作为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立的环境存在显得尤为必要,一方面,森林作为小说的自然背景道明了当时殖民地身处复杂的地理环境之中,另一方面,“森林”在霍桑笔下上升为一种意象,寄托了他对于人性的呼唤和回归自然的渴望,森林意象的使用在美国文学的传统中并不少见,可以说“荒野意象是整个美国文学发展中的主要母题之一,并形成了美国文学的传统”①。
在美国文学中,荒野是森林的代名词,相对欧洲来说,它更多的是指美国新大陆未知的、广阔空旷、尚未开发、主要是野兽出没而非人类居住的地带。它或因原始神秘而令人恐惧彷徨,或如伊甸园般美好而令人心神向往。《红字》中的森林,兼具了荒野意象的二元性——既是未知、神秘和危险的代名词,又是重获自由、幸福和美的必经之道。在霍桑笔下,森林如同昏暗的“舞台”,整部作品在这种氛围之下呈现出一种神秘感与恐惧感,让读者在阅读中体验恶的深沉。如齐林沃思在小说一开始就从黑暗阴森的林子里窜出来;赫斯特在幽暗恐怖的大森林中与情人迪梅斯代尔暗结连理;老巫婆西宾斯太太与黑面魔鬼在森林的黑暗中践诺;就连赫斯特在其几乎要失去女儿的抚养权时也不得不选择在神秘的森林中与“黑男人会面”。森林是恶的源头,俗世生活中一本正经的人们一入森林便丧失了对上帝的信仰,显现出了其伪善的一面。
“森林之恶”有深厚的历史渊源,霍桑用了三万字的篇幅为《红字》写了一个代前言,取名为《海关》。在前言中他向我们揭示了创作的缘由及小说将要涉及的主题,当然其中涉及的作者本人的身世为我们解读作品奠定了沉郁的基调。霍桑的两位祖先都是殖民地政教合一的权力机关的要人,并以清教徒的狂热迫害过异端,同时霍桑的故里塞勒姆镇是历史上发生过著名“驱巫”案的地方,这个远离旧世界的新英格兰远没有达到人们起初期望的那样。早期严厉阴暗的社会氛围及家族的保守状态感染了霍桑,促使他甚至修改了自己的家族姓氏,看得出他早已经在反思祖先的行为,并由此扩散开去反思美国早期的历史。同时,霍桑深受加尔文主义的宗教观影响,把“原罪”的理念贯穿于大多数作品之中,麦尔维尔最早洞悉了霍桑身上所蕴藏的“伟大的黑暗力量”,亨利·詹姆斯指出:“霍桑从他的清教根脉中发现了必要的黑暗,并将这种潜藏在美国清教历史和传统中的黑暗加以挖掘利用。”②因此,在《红字》中,“森林之恶”并不是单一的、扁平的,而是以历史为经线、宗教意识为纬线纵横交织在一起的。
森林并不是总是恶的代表,它随着作者表达主题的需要而进行转变与迁移,从小说着墨最多的赫斯特身上我们也能体会这种变化。赫斯特因“犯罪”成为波士顿这个新建立不久的殖民地的罪人,她受到了相当重的惩罚,饱受牢狱之苦后抱着刚出世不久的孩子在绞刑架上展示,佩戴上了标志罪孽的红字A,被隔离离群索居。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用自己的行动为自己赎罪,七年来用善行渐渐改变了公众对“红字”的看法——“他们已经开始把那个红字不再看作罪孽的标志,而视为她一桩又一桩善行的标志了,因为她为此已经忍受了过长过多的惩罚”③(p107),红字的内涵从通奸(Adultery)渐渐转变到能干(Able)和天使(Angel)。在阴郁的森林中,赫斯特与迪梅斯代尔终于卸下耻辱与虚伪的重负,感受到他们所做的事“有它自身的神圣性”,赫斯特发出了这样的呐喊:“难道这宇宙就局限在这个城镇的地盘吗?这城镇不久之前不還是一片败叶满地的荒地,就如同我们身边的情节一样吗?那边的森林小径通向哪里呢?你说过,是通过居住区的!是的;可是,也还是往前延伸啊!再往深处走,每走一步就看得更不清楚了;索性再走出几英里,黄叶子上面就看不见白种人的脚印了。那里,你就自由了!”(p140)
此时森林象征着自由与幸福,阴郁的森林中洒降下来一大片阳光,赫斯特在得到了上帝的宽恕后,她的智力和心灵“在这种荒芜的地方仿佛有了归宿,她在这些地方自由地游荡,如同野蛮的印第安人在树林里活动”。在同样一片森林里,赫斯特与迪梅斯代尔在森林里获得了自由与新生。
综合以上分析,从整部作品来看,森林的意象是具有两面性的,它兼具善与恶、美与丑、对与错,既是收容邪恶的地狱之城,又是赎罪者趋之若鹜的伊甸园。
二、女巫:魔鬼的使者抑或真理的揭示人
森林在《红字》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它既是故事的场景,又是承载主题意蕴的形式工具,同时和森林一起出现的有神秘的女巫。森林、女巫、黑男人及巫师夜会种种这些元素共同构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森林含混、神秘的内涵离不开女巫形象的映衬,当然,女巫如果离开阴郁的森林环境,就不具备本身应该具备的气质。女巫形象在霍桑的作品中频频出现并不是偶然的现象,1692年臭名昭著的“塞勒姆女巫审判案”这一历史事实深刻影响了霍桑,这些史实经过霍桑之手以一种超自然的形态在作品中呈现在读者眼前,女巫便是其中最具有辨识度的形象之一。于是西宾斯太太的形象如同“延伸了的象征性语言”,不仅为小说主题提供了更大的阐释空间,还为《红字》增添了神秘色彩。
西宾斯太太在《红字》中一共出现五次,但是解读其形象的内涵却颇耐人寻味,如同“红字”本身就具备了多重象征含义。谈到女巫,在17世纪的波士顿,巫术往往和不道德的性是联系在一起的,具体地说:“所有的巫术都来自于女人没有得到满足的肉体欲望,所以为了满足肉欲,女人便求助于魔鬼,将灵魂出卖给森林的魔鬼。”④这种不道德的性在《红字》中外化为赫斯特与迪梅斯代尔犯下的“通奸罪行”,于是女巫就与罪恶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作为森林深处黑男人(即魔鬼)的使者,引导俗世的人们抛弃信仰与律法参与暗黑者的聚会。在贝林厄姆总督府上,有关波儿的抚养权的争议引发了女巫的召唤,她向赫斯特发出邀请:“今天夜里你们和我一起去吗?森林里会有一群快活的人相聚;我向那个‘黑男人几乎保证过,说赫斯特·普林也会来的。”(p64)但是赫斯特最终还是取得了波儿的抚养权,因此侥幸逃脱了撒旦的陷阱。但其实在此之前,赫斯特早已在魔鬼的契约书上签了字,她胸前的“红字”便是魔鬼的记号。在“林中散步”这一章中,由于小波儿的追问,赫斯特承认了与“黑男人”结下的契约。同样,迪梅斯代尔从森林走出来之后,他感到“大罪的传染性病毒已经迅速地在他的道德体系里扩散开来”,这种毒素“把整个邪恶的冲动都唤醒了”,西宾斯太太似乎洞悉了一切,声称牧师“完全像个老手”,但是在深夜的森林就会听到“完全不同的话了”。经过女巫的提醒,迪梅斯代尔也意识到自己早已把灵魂交给了恶魔。西宾斯太太作为罪人的领路人,把他们引向文明与理性的对立面——野性未驯、神秘不可知的世界、魔鬼的根据地。
然而,西宾斯太太又不完全是邪恶的代名词,她同时是所有隐藏着的邪恶的见证者,是真理的揭示人。西宾斯太太在《红字》中拥有一个全知的、独立于文本的、外部的视角,她似乎洞悉了这个小镇所有的罪恶。牧师在夜游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呼喊,从这呼喊中,这位老资格巫婆听出了恶魔与梦鬼的呼应。在小说“游行”一章中,看着游行队伍从前面走过,西宾斯说:“我看见许多教友,在乐队后边行走,和我踩着同样的节拍跳过舞呢,当时‘某某还是小提琴手呢,而且,说不定,一个印第安人巫师或者拉普兰魔法师和我们一起拉着手呢!”(p181)一方面,西宾斯太太的话暗示了人人都有邪恶的一面,另一方面,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对于新英格兰的教民来说,清教信仰实际上只不过是他们的一种姿态,是在公众生活中带上的特定宗教面具,每个个人在“森林”——另一个具有自由气息的世界中拥有其他身份和面孔。因此,西宾斯的身份就远远不仅是女巫的身份这样纯粹,她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先知,进入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洞悉深处生命的渴望,通过揭示真相与真理,引领人们通向更广阔的境地。从这种意义上讲,森林与女巫实现了对清教神权统治下的现实和秩序的颠覆,也暗示了作者本人对信仰与历史的思考后的观点。
三、小波儿:天使与魔鬼
传统意义上的儿童形象应该是给人们留下天真无邪、单纯可爱的印象,这些象征新生生命的小家伙们总能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的真与善。然而,《红字》中小波儿却显露出怪诞、抽象的面目,霍桑在塑造小波儿形象时,运用了大量“妖精”、“精灵”、“巫婆”、“咒语”、“罪恶”、“激情”等一反常态的词语,这些词语让小波儿的形象充满了未知的神秘色彩。小波儿与“森林”、“女巫”一样成为作者笔下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并且在整部小说中占据近五分之一的篇幅,可见霍桑对其形象的偏爱及塑造该形象是颇费心思的。
小波儿在清教徒眼中是罪孽的产物,“她生来就是邪恶的小鬼,就是罪孽的标徽和产品,没有权利待在施洗礼的婴儿中间”,特殊的出生决定了波尔的不平凡性,她是母亲胸前“红字”活着的映衬,她的存在不断提醒赫斯特自己犯下的罪行,也让迪梅斯代尔胆战心惊。小波儿一生下来就被母亲身上佩戴的红字吸引,用小手去抓红字,露出微笑的神情;在海边玩耍时,小波儿用海草把自己装扮成人鱼,同时用一大片叶藻做成了一个绿色的字母“A”;在森林的小溪旁,波儿拒绝与丢弃了“红字”的赫斯特相认,赫斯特重新佩戴上“红字”后,小波儿才恢复正常。这三幕场景都与“红字”密切相关,小波儿似乎成为“活着的红字”,如同一个小恶魔如影随形地提醒着犯下罪孽的两个人。然而换个角度我们可以发现,“红字”早已随着波儿的出生与成长,改变了其内涵。“红字”成为母亲的象征,小波儿通过赫斯特胸口佩戴的红字来认知母亲,同样,她认知父亲的过程也通过象征性符号完成。小说中迪梅斯代尔的手总是不时地捂住胸口,脸上出现疼痛的表情,牧师胸口似乎佩戴着无形的红字,小波儿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波儿这个莽撞的、任性的小精灵,悄悄地向他走过去,用自己的兩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把自己的小脸蛋贴上去;那是一种非常轻柔的亲昵,又显得一点不唐突”(p63)。波儿“自出生以来像现在被温情所软化,还几乎不曾有过第二次”,波儿以儿童特有的认知与敏感完成了对双亲的认同,从而从现实意义上转变了对红字的象征意义。
波儿的名字是Pearl,珍珠、精华和精粹的意思,对于母亲赫斯特来说,她把这个婴儿叫做“波儿”是因为千金难买——是倾其所有才买到的——是做母亲的唯一财宝。田俊武认为:“珍珠的天然也可映射为珠儿性格中的自然性。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小说中的珠儿美丽圣洁、自然天成,还带有神秘色彩和狂野性格。”⑤波儿的自然性表现除了作为母亲赫斯特被清教法律压抑着的另一面性格外,还具有狂野的战斗气质、好斗的不守纪律的习性和反抗精神——“她的天性与她出身的世界缺乏联系和适应。这个孩子对清规戒律总是不能顺从,让她存在于世,一条大戒律便随着破坏了”,此时波儿化身成为一位具有人文关怀的天使。小波儿在总督府被问话时声称自己是从监狱外的野蔷薇丛中采摘下的,而这又与作者在第一章所描绘的牢狱门槛边的野蔷薇联系起来,蔷薇花用自然的柔美与香气感化深陷囹圄的罪人,蔷薇花和小波儿一起表明在造化的心灵深处还有对犯人的爱怜和善意。小波儿的形象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象征,她对其他人物的沉痛意义及对清教社会道德的批判意义是非常现实而深刻的。
四、结语
《红字》中呈现出的这些神秘意象给我们留下了解读的各种可能性,当然我们也会发现,在霍桑作品中的神秘因素很难作出非常确切的解释,然而正是在这些神秘中的非理性因素的作用下,作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现实与虚幻、邪恶与美好、俗世与宗教并存的空间,在阴森的荒原世界中,女巫与精灵并存,這样一个奇幻文学世界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空间与距离审视内心世界。霍桑在回望历史的同时,始终在思考这个新兴国家的现在与未来,反思和探寻美国的国家品格、国民性格和国家的历史走向,通过对民族历史的书写与化用,他在文学世界构建起了自己及千千万万的美国大众的文化身份,因此霍桑当之无愧成为民族文学的代表。
注释:
①杨金才.论美国文学中的“荒野”意象.外国文学评论,2000:58.
②尚晓进.原罪与狂欢:霍桑保守主义研究.上海大学出版社,2015:94.
③本文引用原文均出自[美]霍桑.红字.苏福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在文中括号内标出了页码.
④江春奋.《红字》与审巫案——故事文本与历史的互文性解读.宜宾学院学报,2010.4:66.
⑤田俊武.霍桑《红字》中的人名寓意研究[J].外国文学研究,19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