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绳子
2017-02-23梁炳青
梁炳青
绳子有食指粗,盘成了几圈。灰暗,软软的,无精打采,神情有些委屈、无辜的样子。这是男生宿舍的三楼。我推开窗,探出头,楼下有一道低矮的铁闸门,门外是一条窄窄的人行便道,泥土路,硬硬的,还有些碎石瓦砾。沿着便道走十来米,转个弯就上了公路,上了街。
这根绳子主人压根没想到,它会如此脆弱,不堪重负,否则,这个平时头发像刺猬的学生,会在家里找一根更粗更结实的绳子,来完成这次有计划的翻越。
这是冬月。周二早上。刚到办公室就有学生张皇进来,报告说刺猬头摔了跟斗,伤得有点重。我赶到教室,他伏在桌上,刺猬样的头发更显凌乱,还沾着稀泥。叫他试着站起来,我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和痛苦的神情。两位同学搀扶着他,他仍痛得龇牙咧嘴。经验告诉我,必须马上向学校报告。20分钟后,120急救车来了,把他抬上担架,送去了县医院。
向班上的学生了解情况,几位学生你望我,我望你,一副茫然的表情。寝室长说是早上在寝室的楼道口不小心摔的。从他们躲闪的眼睛里,我敏锐地察觉出他们在说谎。
再三追问,他们道了实情。早上来上学的走读生发现了趴在离校门不远处、瑟缩成一团、不住地呻吟的刺猬头。几位同学连背带抬把他弄回了教室。
可是,他是住校生,怎么会大清早的躺在校外呢?
从同寝室同学挤牙膏似的讲述中,脑里大致还原出了事情的经过:按惯例,晚上就寝前值班老师和宿管员要先检查就寝情况,然后熄灯睡觉。熄灯后约半个小时,刺猬头悄悄叫起了同寝的另两个同学。他拿出从家里帶来的绳子,一头拴在窗格子上,推开窗子。他灵巧地掀开活动的顶窗,然后吊着绳子,翻了下去。后面的学生正准备跟下去,却听到绳子断裂和刺猬头重重地摔在地上的声音,吓慌了,作鸟散,悄悄回到各自的铺位睡了。
那两位没来得及翻的学生就站在我的面前,低着头,不敢看我。我极力压抑住气愤,看见同学出事了,起码应该赶紧向宿管报告啊,一个二个怎能不管不顾,溜之大吉呢!万一要是没得到及时的救助而出了人命,这个责任谁负?那两人被我说的后果吓住了,满脸的惊恐和不安,只是申辩说:是他约我们的,我们不去,他硬要我们一起去。
其实,我也被自己推测和想象的后果吓到了,如果是领导听到我的推测和想象,也可能会尿裤子。前一任校长就是因为在上课时,一个学生从寝室的阳台摔下去,再也没爬起来而被免职调离。学生不知道,每次领导去县上开会,领导的领导首先强调的是安全。每次学校开会,领导首先强调的当然也是安全。只要没出安全责任事故,教师就是合格的教师,校长就是合格的校长。
站在走廊上,对面的龙峰山被一层冬雾缭绕。平时,看到的是一座青山,绵延数里,像一条龙脊。刺猬头的家,应该在山的哪棵树旁呢?
翻到学生的通讯录,拨通了刺猬头家长的联系电话。接电话的是刺猬头的爷爷。电话里,他不大听得清,我尽量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叫他马上到学校来一趟。他说家里没人,事情又多,没得空。我只好说比较严重,已叫救护车送到县医院去了,需要家长去护理。
在等他爷爷的时间里,我叫当事的几位学生拿来笔和纸,把事情的结果写清楚,写翔实,署上本人的名字、日期。这些笔录,将来或许会成为学校管理不负主要责任、老师不负主要责任的证据。学校领导已来了电话,说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股骨头断裂。起码要住院两周。
学生偷着翻学校的围墙出去,通常去街上的游戏厅,上网、打游戏。
正在上课,教室门“嘭”地被推开了。一个老人,突兀地走了进来,叫了声“老师”,声音响亮,有点像平地惊雷。学生的目光,全聚在了他的身上。他背个背篓,佝偻着背,皮鞋上粘着泥。我把他带到办公室,给他倒了杯开水,叫他等一会儿。离下课还有差不多十分钟,我又返回教室。这是上课时间,是我上课的时间。这个时间里,教室就是我的阵地,我必须守在阵地上。阵地在,人就在。只要人在,阵地有风吹草动,甚至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地震雪崩,也可以卸脱我的不少责任。
刺猬头读了一年多的书,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家长”。每期都要开一次家长会,但他的家长都没来。其实,初一时,就发现这个刺猬头有些异常。星期一上课,他总是趴在桌上睡觉。问他原因,他总说,在家里没睡好。有一次,终于忍不住了,趁他睡得正熟时,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提到办公室。正在训斥时,他眼泪突然夺眶而出,高声申辩说,我怎睡得着嘛?我怕!原来,他的爸妈都外出打工,长年不在家,偌大的房子,就他一个住。他晚上睡觉害怕,常常睡不着。爷爷奶奶跟着伯伯过。好在两家挨着,平时就爷爷伯伯们照看,也在伯伯家吃饭。
我拿出绳子。老人看见绳子,就开始骂刺猬头。我劝住了他,向他说明事情的经过。我尽量拿捏好说话的轻重,既要让对方觉得,事情全是孩子的错,不怪学校、老师,又要表现出学校、老师对这事的重视、关心。这是说话的技术,也是艺术,更是对一个教师的职业智商的检验。这个在医院里的刺猬头,此时是个烫手的山芋。我要尽快把这个烫手的山芋甩给眼前这位老人。你赶快去医院看看情况。我和颜悦色地对老人说。我担心他说他没带钱,没有钱。担心他说他忙,田里地里的活要做,要喂猪喂牛,不能去医院照顾。更担心他说,事情是在学校出的,而且孩子的父母没在家,他不管,也管不着。
果然,他使劲吸了两口自己卷的叶烟,烟灰掉在办公桌的本子上。那灰,是死灰,已不会复燃。他说,孩子几岁就被父母扔在家里。我当爷爷的也不知道这孩子整天想什么。平时想管也管不了。幸好,他没再沿着这个思路往下说。他象征性地摸摸口袋,说家里没那么多钱。我推心置腹地说,学校已垫了入院费,而且,有保险。出院后拿票据来找我,我们帮你去报住院费用。他没再说什么,起身,提背篓,抖着白胡子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三天后,我提了水果去医院。推开门,刺猬头斜靠在病床上,一只脚打着石膏,手里正玩着手机,神奇专注而陶醉。见到我,不舍地把手机放在枕边。他的爷爷坐在旁边,见到我,感激地站了起来。我问,痛吗?他想伸脚证明,但石膏裹着的腿太沉重。尖锐的疼痛使他又龇牙咧嘴,看上去像根扭曲的绳子。他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从医生处得知,这个学期,他回不了学校,当然也不能坐在教室里了。我拿出绳子,递给刺猬头,说,还给你。你留着作个纪念。
绳子的断裂处,我绾了个结。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