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爸妈回家过年
2017-02-23齐凤阁
齐凤阁
记不清我几岁的时候,又到了年根儿,父亲领上我上坟。
东山坡上,枯草裹着的几个黄土包的四围,稀疏地长着几棵一人多高的山枣树,树上总有落不净的红如油灯火苗似的山枣,比秋天的山枣甜得多,我就嚷着要山枣。父亲抬头看看山枣树,说:“等爸上完坟就给你摘。”父亲走到坟窝门前,弯腰拔掉枯草,拾净枯叶,坟窝前就出现了一小块平地。父亲掏出纸来,放在地上,又从兜里掏出几块硬如石蛋的果子,小心翼翼地摆在坟窝门前。见我盯着那几块果子,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一块递给了我。父亲接着跪下身去,点燃黄纸,说:“爸、妈,明儿个就过年了,儿子接爸妈回家过年去,今儿个就和儿子一起回家吧!”
我没见过爷爷奶奶,可我已经知道人死了就不能活了,咋还能走呢?就怔怔地看着父亲。父亲见我望着他,就说:“三儿,你等着,爸上树给你摘枣。”父亲爬上树去,边摘边往兜里装。树下柴草太深,山枣是不能往树下扔的。我心里高兴,就咬了一口果子,果子很甜,却很硬,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响。有人上山来,是一个小老头,后面跟着一只大黄狗。黄狗见我吃果子,就离开主人,向我跑来。跑到近前,就扬头直直地盯着我手里的果子。我很害怕,边后退边双手扑打。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作势欲扑。我吓得哇的一声哭开了。父亲大吼一声,跳下树来,双脚踹向黄狗的腰背。黄狗嗡一声倒地,顺着山势往下打了两个滚,低吟着爬起来,蔫蔫地走向主人。主人急急地摸摸黄狗的腰背,起身看着父亲,眼泛怒意。父亲双手抱拳,说:“老哥,实在对不住了……为了孩子……一时性急,兄弟先给老哥拜年了。”小老头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父亲抱起我,说:“三儿,别怕,有爸呢,啥也伤不了你。”父亲抱着我坐在山坡上,我在父亲怀里抽泣。父亲说:“别哭了,冻手了吧,爸给你焐手。”父亲的一只胳膊顺着我的肩头拢下来,把我拢在了他的胳肢窝,一只大手攥住了我的两只小手。不冷了,身上心上都是暖的。父亲向我嘴里塞了一颗山枣,又掏出山枣装进我的衣兜里,我破涕为笑了。见我笑了,父亲也笑了,随手掏出烟来卷上点燃,惬意地吐了一个烟圈。
三三两两的人们上山来,散落在远近的坟包前。
“爸,他们也是来接爸妈回家过年吗?”
“是,有儿有女的家家都接爸妈回家过年。”父亲說完起身,围着爷爷奶奶的坟慢慢走了一圈,不时踩踩坟上的裂缝,接着爬上坟头,双手捧起细土面,又让细土面从指缝慢慢溜下。
我说:“爸,我也玩土。”
父亲说:“爸不是玩土,爸是灌璺修房子呢,不然房子漏雨。”
我满腹疑虑:“房子漏雨?”
“啊,这片坟包和村里一样,也有平房,也有瓦房,平房顶得撒沙拍实,瓦房顶得串瓦找瓦,哪年都得修一回,当儿女的让爸妈的房子漏雨,先人们笑话,爸妈在那边也抬不起头来呀!”
我就痴痴呆呆地看着这片黄土包。
一整天,我把嗓音都压得很低。
乡村除夕的夜晚,在子夜之前,鞭炮少有连响,只是时不时地在黢黑的天空中开出几朵明亮的火花,爆出几声脆脆的炸响,惹得群山回声,慢慢地向远山漾去,余音渐细。坡脸沟塄上,几处成股的香燃得正旺,小村就漫满了浓郁的香气。风吹香火,通红通红的,却无光亮,像夜的眼睛。天上无月,地上无影,各家各户的爷爷奶奶都在暗处保护着我们,我们一群孩子手提蜡头小灯笼像一群萤火虫,在村子的街巷里到处飞舞。几家挂在门外的纸糊灯笼亮成一线,我的心里一片光明。
子时交岁,村子里的鞭炮声响成一片。爸爸放炮,哥哥放鞭,姐姐烧火,妈妈煮饺子。煮饺子先煮两中碗。鞭炮放完了,饺子煮好了,父亲、哥哥喜气洋洋进屋来。母亲盛出饺子摆放在供菜前,又点燃了两支蜡烛四盅酒,闪到一边。父亲进前,面对牌位说:“爸、妈,过年了,这是年夜饭,爸妈吃饱喝好,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给你们拜年了。”大家跟着父亲给爷爷奶奶拜年,之后,兴高采烈地起身煮饺子放桌子。我没动,直眼瞅着牌位前闪闪放光的一片,蜡烛的红色火苗缓缓跳跃着,酒盅里蓝色的火苗轻轻摆动着,五颜六色的供饭供菜在光影里微微晃动着,爷爷奶奶面前一片灿烂。过年真好。爷爷奶奶回家来真好。
从初一到初三,父亲每天喜笑颜开,白天领着我串门拜年,晚上搂着我说话睡觉。初四的晚上,父亲就很少言语了。母亲和了一小碗白面,父亲一声不响地包饺子。母亲说咋这蔫,父亲说四五天一晃儿就过去了,一会儿,爸妈就要回去了。母亲说初四送祖宗,各家各户都是一样的,要是想,下年过年时就早点儿把爸妈接回来。父亲没吱声。
饺子煮熟了,分成两碗,摆在牌位前。
父亲揭下祖宗牌位,划火点燃。火苗从牌位一角燃起,不急不缓,延至四边。他虔诚许愿:“爸,妈,今天送你们回去,明年过年时,儿子早早接爸妈回家过年来。”
父亲磕头,全家人跟着磕头。
送祖宗的仪式完成了。母亲起身撤供,她把供饭供菜倒进盆里,把碗筷酒盅放进锅里,又用抹布抹净柜橱上的香灰烛泪纸屑,原本繁华的爷奶世界一时清寂,只剩下后墙墙皮上一层厚厚的白霜。我就觉得内心空落,若有所失,痴痴呆呆地瞅着墙上的白霜发傻。白霜上又有数处反光,一闪一闪的,让人顿生寒意。
爷奶不走该多好啊!
细算起来,我接爸妈回家过年也差不多将近二十个年头了,才知道爸妈的爸妈实在并不遥远,只是子孙们委实跟进得太急。不经意间轻捻几根长可交睫的寿眉,心中陡然有了几丝韶光不再的慨叹。
父亲辞世时,我已是壮年,且已独撑家门,可面对父母居住的突然冷寂下来的空屋,我的内心立时产生了无比的空落,巨大的无助感深深地攫住了我,我才明白自己是这样的软弱无力,是这样的怯懦无能,我才明白自己在此前的四十多年里只不过是一个深受护侍的顽皮孩童,而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自己将要独立承受四时的雨露风霜了。一种无由的恐惧感悚然而至,深潜于心,不离不弃。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父亲对于爷爷的虔诚,为了一个铸就的心结,接爸妈回家过年成了父亲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仪式,成了父亲下意识的行为习惯,成了父亲生活中必修的功课。父亲没啥文化,只认得一些眼前的常用字,可我觉得父亲确是一本深奥的书,全懂并不容易,父亲额头的皱纹、脖颈的青筋、眼角的笑意、唇边的胡茬都在隐现着书中的含义。父亲与爷爷之间究竟有多少故事在父亲的心底珍藏,父亲很少讲,儿女也猜不透,只在父亲虔诚恭谨的祭拜中,让我体味到一种蚀骨的依恋。
在接爸妈回家过年的香烟烛影里,我的脑海里总是清晰地浮现出父亲辛苦劳作的背影和母亲忧劳成疾的倦容。父母不在很久了,可每次接父母回家过年来,陋屋就生祥瑞,小院也满氤氲。
年根了,儿子开车来,接我们老两口去城里过年。上车前,我情不自禁地回头遥望东山,太阳已经越过山顶,朗照山坡,满坡的枯草只显出一片混沌的黄色,看不清父母坟茔的准确位置。我心中默祷:“爸,妈,今年过年接你们到城里你孙子家过年去,你孙子家也是咱家呀!虽然远点儿,也不过百里,爸妈就辛苦一趟吧!”
儿子家在十七楼,推开楼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就如腊月天一步跨入暖室大棚一般。人们都在脱衣换鞋,我也不得不跟着脱下棉袄、棉裤,步入客厅。
室内亮得刺眼,墙上壁纸是粉红的调子,地上地板是浅灰的颜色,壁纸生辉,地板照影,满屋珠光宝气,一尘不染。
突出的感觉就是热,内衣贴身,额头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老伴把毛巾遞给了我,我不时地擦擦脸,擦擦脖颈,擦擦汪在心口窝的汗水,心想,这是什么事啊,怎么把三九天整成了三伏天呢?儿媳递给我一把春节扭秧歌用的扇子。这个管用,扇了一阵,舒服多了。我的心也踏实了许多,有了这把扇子,我就能过个好年了,腊月天送扇子,真也如雪中送炭啊!
身上舒服了,就想起了父亲母亲来。我要来了纸墨,写了祖宗牌,四边刷上糨糊,双手拿着找地方贴,但没有合适的地方,我望着墙上的壁纸发呆。孙子说:“爷爷,壁纸上不能粘贴任何东西。”我拿着牌位走到阳台。外甥说:“姥爷,阳台上不能烧香烧纸。”
我看看厨房,厨房是整体厨房,上面是集成吊顶,下边是白钢台板,壁橱亮得刺眼,比客厅更晶莹。听说儿子家平时很少开厨,大多在外面吃饭,这个厨房是看的,我摇了摇头。只有卫生间了,可是,怎么也不能把父亲母亲供在坐便屋啊!
我问:“城里别人家也这样吗?”
孩子们都说:“家家都这样。”
我双手拎着沾满糨糊的祖宗牌,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心想,偌大个县城,咋就盛不下一张祖宗牌呢?还有,连我至亲至近的孩子们都对我的举动微显烦厌,这让我很是惶恐,心里也渐渐地生出悲哀来:是不是我真的成了另类?
儿子媳妇都孝顺,知道我心中所想,怕我过年不快,就耳语一阵,之后对我说:“爸,楼上真是没地儿,就把爷奶供在地下室吧,地下室也是咱家的房子啊!”
我沉吟良久,还是无奈地点点头,跟随儿子去了地下室。
过年了。
厨房的橱柜缝上夹着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我一看,是过年到初五的正餐食谱,好多菜名,我都是闻所未闻。儿子儿媳知道我不愿到饭店吃饭,做了多少精心的准备啊!
年饭飘香,子孙满堂,觥筹交错,祝颂连连,过年的气氛就是和乡下不一样。我也吃,也喝,也说,也笑,可就是不能尽情地开怀展颜。
除夕的晚上,我站在阳台上看星星,室内却是一片繁忙,满屋的短信提示音此起彼伏,除老伴看着那例行公事的春晚外,个个都是神情专注地摆弄着手机。我知道,那收发的都是拜年短信,他们都在忙着问候活着的人们,互相温暖和慰藉着活人的心灵,而我在这个温馨的时刻却总惦记着已逝的人!
我轻嘱老伴煮两碗饺子,我端着饺子悄悄出屋,进了地下室。我把饺子摆在父母面前,赶紧磕头拜年,忙不迭地起身上楼。我担心时间久了,被孩子们发现,影响他们除夕的心境。这样想着,心里又是悚然一惊:怎么我给父母拜年竟像做贼一样?
正月初三,全家人都外出拜年了,屋里只剩我和老伴,室内一片清净。
我踱到阳台,遥望东南的天际。远山都不算高,更远的天边,浮着几朵白云,要是站在白云上面,准能看见老家的山沟了。老伴说:“要不,明天让儿子送咱们回家吧?”我说:“明天初四,得送爸妈呢。儿子儿媳一盆火似的接咱过年来,原本是让咱在城里过完十五的,你这早就走了,他们心里咋想?儿子接咱到他家过年来和咱接爸妈回家过年,心思是一样的,只是他们这个家咱们没住惯……过完初五再说吧!”
初四的晚上到了,我和老伴来到了地下室。地下室灯光不亮,地面上有点点积水,潮气很重,祖宗牌还完好地贴在墙上。
我端详着祖宗牌,默立良久。
说什么呢?面对父母,连祈祷的勇气都失去了。我默默地揭下祖宗牌,划火点燃,对着纸上循序渐进的火苗,只嗫嚅地说出“回家过年来还住地下”,随之缄口。
祖宗牌瞬间即成灰烬。有两块薄如蝉翼的灰烬飘起来,轻旋曼舞,不升不降,像父亲抱着我抽烟时嘴里吐出的烟圈,还像母亲给我做棉袄时飘起的飞絮,一样的轻盈,一样的从容。他们真没责怪儿子折腾他们五六天不得安生,而且百里之遥对于他们也只是瞬间之事,他们现在可能已经到了东山家里,或坐或卧,消乏养神了。
这样一想,我的内心便觉释然,可又突然生出一种不安来,好像既有意地欺骗了自己,又无意地欺瞒了父母。因我深深地知道,逝者的灵魂对于生者,能够安顿和救赎生者的灵魂。
我愿年年除夕与父母同聚。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