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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省曾、李梦阳的文学交往

2017-02-23李祥耀

关键词:谢灵运吴中文学

李祥耀

(1.杭州师范大学 钱江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2.上海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44)

黄省曾、李梦阳的文学交往

李祥耀1,2

(1.杭州师范大学 钱江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2.上海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44)

明中期,吴中文学内部自我包容,但对北地文学十分排斥,自徐祯卿、王宠二人始,吴中文学与北地文学始有深入交流。嘉靖七年后,黄省曾、李梦阳二人交往甚密,吴中文学体现出一种真正的开放、包融的文学心态。此后,黄省曾力图调和吴中文学与北地文学,吴中文学的包容性得到进一步延伸,文学视野进一步拓宽,这为晚明吴中文学的转型奠定坚定基础。

黄省曾;李梦阳;包容性

明中期,吴中作家性格各异,文学个性鲜明,彼此间相互包容,互相支持;但对以北地文学为代表的外域文学则较为抵触,此时的吴中文学体现出一种强烈的自我包容特征。随着时间的发展,吴中文学对北地文学的态度发生明显转变,黄省曾与李梦阳文学交往正是发生在此种背景下。

一、吴中文学与北地文学的早期交流

弘治十八年(1505年),吴中作家徐祯卿中进士,加入李梦阳、何景为首的七子阵营,文学观念发生明显变化。钱谦益说他登第之后,与北地李献吉游,悔其少作,改而趋汉、魏、盛唐,吴中名士颇有“邯郸学步”[1](P301)之诮。客观来讲,前七子的文学观要比吴中文学更为严谨,徐祯卿早期的文学观念与其他吴中作家有诸多相似之处,登第之后,他“悔其少作”,这在吴中作家看来,徐祯卿此举实乃“邯郸学步”。可见弘治末年,吴中文学对外域文学还是相当排斥。

较早主动响应前七子文学观念的吴中作家是王宠。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直接指出:“履吉初学于九逵,其后游边、顾之间,骎骎改辕而北。”[2](P307)文徵明在介绍王宠的文学喜好时,说他“为文非迁固不学,诗必盛唐,诸论咸有法程”[3](P114)。而在友人胡纉宗看来,王宠“文浑类贾,隽类枚,赋类司马;诗古体类曹,近体类岑。譬之箫韶既陈,琴瑟洋洋,鸾凤雝雝,舂容之声,冲和之容,翕尔而作,铿尔而阕,无复浓艳侈丽之态、绚烂华靡之习,风神气格,自为虞廷一雅调”[4](P3)。胡纉宗所言明显有过誉之嫌,但值得注意的是,胡氏在评价王宠的作品时,称其“铿尔而阕,无复浓艳侈丽之态、绚烂华靡之习”,可见王宠的文学取向已逐渐摆脱吴中文学好六朝文风的传统习气,而向慷慨激昂的北地文学靠拢。

二、黄省曾、李梦阳的文学交往

弘正年间,吴中作家群体与外域文学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诡异关系,不少吴中作家登第后来到北京,和北地文学大家有一定的交流,但大多数人仍固守旧习,绝少正面膜拜者。这一情况到了嘉靖年间发生重大改变。嘉靖七年,吴中作家黄省曾突然写信给前七子领袖李梦阳,极力称扬其文学成就。严格上讲,这是明中期吴中文坛第一次主动与北地文学接触。其信大致如下:

念自总发以来,窥览古坟,窃希心于述作之途,缘此道丧绝遐润,学士大夫皆安习庸近,迷沿瞽袭,上者深饾诡结,下者纵发放吐。此騄骥所以空群而和玉所以希贵也。悲夫,悲夫!不复古文,安复古道?圣代鸿泽流沛,人文大彰,故河精岳秀,凤采星华,乃钟萃于先生,由是巴曲塞宇而白雪孤扬,鄙音弥国而黄钟特奏,至勇不摇,大智不惑,灵珠早握,天池独运,主张风雅,深诣堂室,凡正德以后,天下操觚之士,咸闻风翕然而新变,寔乃先生倡兴之力,回澜障倾,何其雄也!即如吴下徐昌谷,少综铅椠,作赋海滨,既而释褐紫庭,与先生缔金马之交,每开品论,辄终夜不寢,以思改旧矩,可谓奋历焦苦矣……我公天授灵哲,大咏小作,拟情赋事,一切合辙,江西以后,逾妙而化,如玄造范物,鸿钧播气,种种殊别,新新无已。而脉理骨力,罔不底极,岂世之徒尚风容色泽、流连光景之作者,可得而测公之藩垣哉?布贱索处,无由多得珍撰,每于士绅家借录讽咏,洋洋乎古赋、骚选、乐府,古诗汉魏,而览眺诣篇,逼类康乐,近体歌行,少陵、李白;古文奇气俊度,跌荡激昂,不异司马、子长,又间似秦汉名流。呜呼盛矣,盛矣!昔李杜诗圣而文格未光,韩柳文薮而诗道不粹,岂惟聪识之难兼哉!日月几何,力固有不遑矣。何我公凝禀之全而述作之备也!往匠可凌,后哲难继!明兴以来,一人而已……文彦无穷,不可欺也。徒以体语俱俳病之,则三百之中往往而是,所系于诗者,当辩其真、不真耳,俳、不俳,又乌足较哉?执是而言,是贵形肤而略神髓也。岂不有遗论乎?省曾亦焉知是非,但于心有所不安,悯恻高贤受诬,巩纷乱来者视听,聊一请质耳,我公其详教之。[5](P781)

黄省曾对当时文坛的剿袭、饤饾、诡谲等恶习进行了批判,并提出“不复古文,安复古道”的复古观。事实上,吴中文坛早在吴宽时期就提出过类似口号。但从黄省曾对徐祯卿“辄终夜不寢,以思改旧矩”的描述来看,他的复古观明显倾向于七子派以文明道的复古观,而非吴中作家复古以救时弊、抒发个性的观念,这折射出黄省曾对于吴中文学、北地文学本质区别的深刻思考。在黄省曾的文学理念中,诗歌“天动神解,本于情流,弗由人造”,而李梦阳正是这种能洞彻天机的一代英杰,其诗可比肩谢灵运、李白、杜甫,其文可埒司马相如、司马迁,将李梦阳提高到“明兴以来,一人而已”的高度。在信的结尾,黄省曾对如何评价陶渊明、谢灵运等人尚有疑惑,希望李梦阳能予以赐教,言辞极其谦卑;“我公其详教之”一句,已表达出一种希望师事李梦阳的愿望,故而钱谦益在描述此事时,以“北面称弟子”[6](P360)叙之,实不为过。

李梦阳得书大惊,亦大悦,亲寄全集,殷勤相问。邓元锡记曰:“李得书大惊,以为横照今古,烨如悬镜,凿凿中的,展之烂然,诵之铿然,目之苍然、渊然,希世之有也。”[7](P327)值得玩味的是,李梦阳收到黄省曾的来信后大吃一惊,原因为何?明中期,李梦阳执文坛牛耳,作品、气节皆为举世称道,称誉之辞不在少数,缘何见黄氏之信而“大惊”?

依笔者所见,原因有两个:

一是黄省曾自幼已有才名,时有江左才子之誉。钱谦益说他“六龄好缃素古文,解通尔雅。弱冠,与其兄曾鲁,散金购书,覃精艺苑。先达王济之、杨君谦,皆为延誉”[6](P360)。正德十五年(1520年),乔宇任南京兵部尚书,邀请黄省曾浏览故都,并请其做《游山记》。黄省曾一日游玩,一日为文,不数日而成文。乔宇读后大为称赏,慨叹不已。当时黄省曾虽未有功名,但才华横溢,名震大江南北。虽然各家所言稍有过誉,但不能否定黄省曾在当时名满天下的事实。因此,当这样一位后起才俊以师礼相待时,李梦阳表示吃惊,亦在情理当中。

二是明中期文坛,李梦阳为首的七子派占据绝对主导地位,但在当时背景下,地域文学蔚然兴起,其中成就最大者当属吴中文学。而吴中文学自明初遭受打压以来,一直对中央文学保持高度警惕,即使在吴宽、杨循吉入京之后,吴中作家仍未能真正融入中央文学。徐祯卿进京后,改弦习北,为吴中作家所不满,讥其“邯郸学步”。在强大的七子派面前,吴中作家群体仍拒不融入。黄省曾作为吴中文学的后起英才,此时以弟子之礼奉书呈上,这无疑给李梦阳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震动。

收到黄省曾的信后,李梦阳马上回书相赠,以示相交,黄省曾在《李先生文集序》中回忆说:“戊子之冬,以手编全集寄我姑苏,殷勤札书,屡贻叠受。”“既而,先生问医南下,邀予京口,千里不暇,命仆为序,辞谢再三,属委逾至。乃得论襟于绿云之亭,品文于大岘之山,并馆逾旬,云涕成别。”[8](P742)短短数月,李、黄二人谛结了深厚的师生之谊。

黄省曾师事李梦阳,这是明中期吴中文学在徐祯卿之后第一次与外域文学的主动交流,体现出一种真正的开放、包容的文学心态,即吴中文学由多元并存的内部包容走向理性的对外包容。之所以称其为理性包容,是因为黄省曾已理性化地继承了吴中文学与七子文学的合理成分。

三、黄省曾对吴中文学与北地文学的调和

在与李梦阳进行密切的交流之后,黄省曾试图对吴中文学与北地文学进行调和。前七子喜法秦汉散文,黄省曾与其喜好相近。王世贞评黄氏散文时曾说他“骚赋似枚杨,语苑似向,诗传似韩,论难似充,碑诔出东京,间以六代”[9](P530)。可以看出,一方面,黄省曾学习前七子师法秦汉散文;另一方面,他依然保留了吴中文学爱好六朝文风的特征,对韩愈为首的唐宋散文也较为欣赏。

在诗学思想方面,黄省曾也像前七子一样推崇汉魏古诗,他在给友人戴冠的一封信中说道:

周道衰而聘问风雅不行于列国。至于屈原,乃著《离骚》以申讽谏,原楚人也谓之楚辞,此风雅之变也。汉兴,枚乘、马、扬而下,竞为丽衍之赋,淫溢恢放,此又离骚之变也。自孝武立乐府以采歌谣,以观风俗,以荐郊庙,而古诗之道蔚然复兴。[10](P783)

和前七子一样,黄省曾视学习古诗为“复兴”古“道”的有效途径。在近体诗领域,他十分推崇初、盛唐诗。至于具体的诗法对象,黄省曾自叙云:

山人像古,匪适一家,初学李太白、曹子建、次及杜甫、谢灵运,有所摹祖,宛出厥口,盖神精皈我,菁丽自趋。兹乃玄契,非可言表。[11](P849)

同样,黄省曾师法曹植、李白、杜甫的做法都与前七子集团同步,而他师法谢灵运也透露出他对六朝诗学的喜好,这又与吴中诗学思维相一致,所以陈田说他“诗宗六朝,如空江月明,独鹤夜警”[6](P318)。黄省曾对谢灵运的推崇甚至达到狂热的境界,他说:

至于谢灵运,乃言曰:“康乐雅好山水,故登涉之言,缔构妙绝,穷情极态,如川月岭云,玩之有余,把之不得,可谓神于咏赋者矣。且其肆览庄易,博综百家,骈球俪金,往往不期而有。虽骨气稍劣,而寓目辄书,万象罗会。诗家能事,至是备矣。故使后代擅场之士,内无乏思,外无遗物,皆斯人为之创导也。譬之花萼在建安时,开耀其半,尚多浑含。至于康乐,色彩敷发殆尽,灵机天化,无余蕴矣。千年以来,未有其匹也。”[12](P737)

吴中文学喜尚六朝,黄省曾推崇谢灵运诗作,此举仍是他对本地域文学传统的自觉继承,但他将谢灵运抬高到“千年以来,未有其匹”的地位,已经与事实严重不符。为此,王廷相还写信与他辩驳。王氏《答黄省曾秀才》云:

捧读佳章,体裁类六朝及中唐格耳。诸乐府皆臻要妙,近时作者殊不多见。但辞调一律,予尚用恨之。如《秋胡行》前三解,俱托兴仙游,读之使人意思厌烦,倘非第四解稍加别致,如舞霓裳无破,终欠变极。诸章亦惟此为极佳,亦惟此为有失。《步出夏门行》佳,又次之,失又次之。余虽无失词,殊不及此。僣评如何,如何?《内经注辩序》甚佳,大类汉人文字。《康乐诗序》称许颇过,若然,则苏、李《十九首》、汉乐府、阮嗣宗皆当如何耶?余尝谓诗至三谢,当为诗变之极,亦可恨也。留意五言古者,如知之。[13](P149)

王廷相认为黄省曾的诸多作品有汉唐之气,暗示出二者在此点尚有共同旨趣。但王廷相坚持认为黄省曾对谢灵运“称许颇过”,在他看来,谢灵运的作品为“诗变之极”,极其“可恨”,二者的分歧相当明显。而造成这一分歧的根本原因则是,前七子诗崇汉魏,吴中文学喜尚六朝。王世贞在《五岳黄山人集序》中说他“五言古出建安、二谢,下沿齐梁,七言歌行出乐府,时时青莲之致;近体出景龙,杂大历以后”[9](P637),明确指出黄省曾的诗学观念中对“齐梁”“大历以后”诗作并不排斥,这也直接说明黄省曾在接受前七子诗学思想之同时,亦并未完全为之折服而舍弃吴中文学原来的风尚。

由此可见,黄省曾虽然与前北地文学亲密接触,以弟子礼师事李梦阳,积极学习北地的文学观念,但同时仍能清醒地意识到吴中文学与七子派的区别,努力做到兼收并蓄,其文学观念的包容性比徐祯卿要强得多。因此,他的文学视野也就变得相对开阔了很多,一些文学观点也显得个性十足。他在《大司马王公家藏集序》说:

质文虽殊名,而本末乃同条者也。孔铎既湮,后士寡哲,儒林、文苑,歧为两途。颛承师说者,以含味窃多,目握椠为艺生,曰华丹之乱窈窕也。优柔缛绮者,以著造自侈,鄙抱经为学究,曰瓦缶之夺钟万也。二家之讼,迨今犹然。殊不知性道者,文章之本榦也;文章者,性道之葩萼也。使质而匪文,则衷志何以言永?彝宪何以弥纶?庙国何以经纬?而风化之术熄矣。文而匪质,则理命何以穷至?精一何以执守?心履何以昭洁?[8](P743)

这段文字论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文学话题:文、质关系。文质彬彬是传统诗学重要的精神追求,而事实上,明代文坛在这一点上做得并不到位。台阁大家往往重质轻文,面目相似,吴中文学喜尚六朝,往往重文轻质。黄省曾认为“质而匪文”“文而匪质”皆不可取,显示出一种理性的诗学判断与包容胸怀。

从黄省曾与李梦阳的文学交往可以看出,嘉靖以后,吴中文学对北地文学的态度发生明显转变。而这种转变既保留了吴中文学原有核心特征,又理性吸收了北地文学的合理成分,做到既不完全依傍任何一方,又能兼取二家之长,吴中文学的包容性得到进一步延伸,文学视野进一步拓宽,这为晚明吴中文学的转型奠定坚定基础。

[1]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徐博士祯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2]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蔡孔目九逵[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3]王宠.雅宜山人集(卷十).文徵明.王履吉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M].济南:齐鲁书社,1998.

[4]王宠.雅宜山人集(卷十).王履吉文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M].济南:齐鲁书社,1998.

[5]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三十).寄北郡宪副李公梦阳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M].济南:齐鲁书社,1998.

[6]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黄举人省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7]邓元锡.皇明书列传(卷三十九).周骏富.明代传记丛刊本[M].台北:明文书局,1991.

[8]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二十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M].济南:齐鲁书社,1998.

[9]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六十四).五岳黄山人集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10]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三十).答吴郡有识之士戴公冠一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M].济南:齐鲁书社,1998.

[11]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三十八).临终自传一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M].济南:齐鲁书社,1998.

[12]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三十五).晋康乐公谢灵运集序一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M].济南:齐鲁书社,1998.

[13]王廷相.王氏家藏集(卷二十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M].济南:齐鲁书社,1998.

[责任编辑薄刚]

2017-03-24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明代作家专题研究”(13AZD046)

李祥耀,杭州师范大学钱江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中文系博士后流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I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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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7)03-01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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