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探求者的爱情反思与转型焦虑
——丁玲小说《韦护》创作心理探源
2017-02-23赵永刚
赵永刚
(无锡太湖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无锡 214064)
灵魂探求者的爱情反思与转型焦虑
——丁玲小说《韦护》创作心理探源
赵永刚
(无锡太湖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无锡 214064)
在小说《韦护》中,隐含着丁玲自我女性意识的情感理知对话。小说故事文本主要叙写男性革命者在“革命”与“恋爱”冲突中的艰难选择,小说内在写作意图看似源于作者对革命者瞿秋白与王剑虹两人情恋的回顾,实则,小说深层文本潜伏着丁玲对自身情伤的回味、反思以及其由个性主义向革命意识转型前的徘徊、焦虑心态等诸多复杂情愫。在面临日渐形成的遮蔽性宏大革命救亡话语的情境下,作者悄然进行着自我心灵、理性认知的对话,探求合理的自我女性意识言说,并籍此试图走出自我情恋伤悼的情感藩篱。
丁玲;《韦护》;创作心态;女性意识;转型焦虑
1929—1933年时,女作家丁玲相继写作《韦护》《年前的一天》《一九三O年春 上海(之一、之二)》等小说。其中,中篇《韦护》连载于1930年1-5月的《小说月报》上,主要叙写男性革命者韦护在革命与爱情冲突中的两难选择而引人注目。在其晚年之作《我所认识的秋白同志》*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载《丁玲全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1-58页。一文中,对自己的创作意图,丁玲自谓,她写作此篇是为纪念亡友王剑虹女士与革命志士瞿秋白,韦护是瞿秋白的别名,并且瞿秋白用过“屈维陀”的笔名,并向丁玲解释,韦护是疾恶如仇的韦陀菩萨的名字。丁玲忆及,左联时期与瞿秋白相遇时,丁玲已初为人母。瞿称孩子应唤作“韦护”,并称,孩子是丁玲“又一伟大的作品”*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载《丁玲全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0页。。丁玲此说,似在表明,作者意图对瞿、王之恋进行返顾。然而,通过文本细读及构建具体历史语境,我们可以发现,小说潜伏着作者爱情反思的情感、理性认知对话,是丁玲在由个性主义向革命意识转型前的徘徊、焦虑心态的再现。
巴赫金认为,小说的重要属性之一是对话性。小说中,人物抑或叙述者的话语言说还可能指向小说外部世界,包括来自于作者自身或是更大社会范围的其他言说。因此,需对小说的人物情感样态、理性认知,及其中内蕴话语进行探察,并进行具体语境建构,才能辨析隐含作者的女性意识,对作者的写作心态及驱力来源进行溯源。
一、他者的眼光:韦护情恋中隐含的女性意识
作者在建构自己言说时,由于文化语境所囿,往往不能恣意突破禁忌,只能借助人物言说方式来迂曲地传达自己的心声。对有着强烈女性意识的作者来说,尤其如此。《韦护》中,知识者韦护是女主人公丽嘉的心仪恋人,也是隐含叙述人肯定的对象。作者巧借故事情节及人物性情行为、性格特征、思想观念的构筑,通过韦护视角及故事叙述话语,进行女性自我个性的价值意义言说。由此,我们可触及丁玲特有的女性意识张扬之声。
韦护有着较复杂的情感心路历程。起初,与表妹青梅竹马,却只能眼睁睁见表妹不情愿嫁于他人,惟写出大量的悲情诗词以示伤怀,显露一介文弱书生的无可奈何,而非果敢君子的为爱执着、当机立断,这显然是旧式才子佳人的模式变体。而在随后俄罗斯异乡求学中,韦护的恋爱观发生了很大变化,逐渐摆脱中国传统观念束缚,转而对西方性爱观念产生理性认同。韦护起初与歌女露茜有一段短暂的情感生活,此番情感经历使他的怯懦、多愁善感心态大有改观,而金钱欲强烈的露茜使韦护心生厌弃,随后,两人的情恋之路因性格、价值取向、精神追求迥异,而走向尽头。继而,一位小剧团女演员依利亚进入韦护的情感生活。由小说的情节叙述与韦护的夫子自道中,我们可以建构出这一雄强女子的女权主义倾向:依利亚有着特立独行的放肆行为举止,生活中有不少男人,在与韦护的情感交往中,依利亚有着强烈的肉体征服欲望,韦护很难满足她的情欲。她深爱东方才子韦护,但亦放纵情欲,用情不专。她跟一波兰人搞得火热,又不爱波兰人,但纵情于肉体快感。而对韦护不堪忍受的抗争,她显出自我心理价值定位高于对方的强烈自尊、优越心态,她以倨傲不逊的态度来俯视企图逃离的韦护:“你想逃离吗?……你不喜欢那波兰人,我也不喜欢……只是你不要干涉我。你知道你不配”,以表明自己的执着情欲与占有欲,其中也不乏对韦护的欣赏:“然而我却不能放弃你,你太使我爱了”,在传统文化中,如此放肆恣意的言说被贬为“悍妇”之“河东狮吼”。尽管韦护理性上接受异乡习俗观念,但毕竟很难脱离传统文化以男性主义为中心的两性文化心态。韦护称依利亚“是一个动人的家伙”,语气似有些欣赏,但决非是对女性柔媚、娇俏的传统文人欣赏心理的写照,而是放弃之余的惋惜。同时,也显现出身受形役的韦护内心情感亦难负其重。故事中,隐含叙述人借韦护之口对俄国女人言行举止作了生动的描述。韦护看似侃侃而谈的论说彰显其对雄化女性的厌弃:“俄国妇女的缺点是都有健壮的身体和长谈的精神”;与他人率意使性的言行显出她们倨傲狂放的妄自尊大,“她们不管一切,门也不敲便到你的房里来”;并且,对别人的反感置若惘闻,“将大的两股塞进软椅去,抽起烟来,她们自己以为可以发笑的话又特别多,不管你听不听,总是大声的说下去”。韦护自言,“最找不出精神来同她们做无味的消遣”。韦护语气看似不屑,却是一种后见之明的心理优势。不过,韦护的评说及叙事情节所构筑的真实情形反而颠覆、消解了其内隐的男性话语,彰显出韦护传统文人心态虚伪自尊一面的滑稽。设身处地,当时与依利亚的交往中,男性被女性欣赏与把玩,这是对中国传统士大夫欣赏与把玩女性的心态进行一种逆转。随后,韦护只能陷入无耐应付的尴尬弱势境地,生成拉康意义上的“阉割焦虑”。显然,在与依利亚情恋中,韦护很难找到赖以支撑内心平衡的男性自尊。可见,韦护试图伪饰自己,对自我言行认知不一致,有摆脱受依利亚掌控的情欲牢笼的潜在欲求,这显出,其情恋故事叙述中有着对真实样态作修改的意图。
作为时代弄潮儿,韦护以“俄罗斯革命”为楷模的信仰理念而执着于革命事业,然而,他跟其他摒弃物质情感生活以困苦生活为荣的同一阵营革命者有着不同的生活情感理念:他喜欢住装饰优雅的房子;并且希望在革命工作的同时,有着个人本真的热烈、真挚恋情。在韦护、丽嘉两人的情恋中,韦护眼中的丽嘉是理想的恋人:“她是那末会意的笑,那末会向你表白她的心,一个处女的心。她一点也不呆板、不畏缩,她没有中国女人惯有的羞涩和忸怩,又不粗鲁、不低级”。藉此,借助于韦护的眼光与情思,隐含作者实现了对女性自我个性价值的话语肯定。低级的露茜如妓女般对金钱的渴求使人心生厌烦;而占有欲极强的依利亚般“妖女”则让人避之不及,惟有丽嘉是韦护心仪的青春女性。随着进一步了解,韦护改变原以为丽嘉是“有点美好和聪明而放浪的”新型女性的偏见,转而认为,丽嘉“狂狷的、故意欺侮人的态度只不过是柯君一流逼得她使然”。在两人深陷挚热情恋后,因受“革命同志”的责难,韦护内心情感充满了革命与恋爱的矛盾,他对有些革命者也有些不满,这些同志私翻他的爱情诗文,韦护却只能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革命信念。他有过逃避念头,并心生同丽嘉一起到农村去过活的想法。这隐含着叙述人对“革命同志”对真挚情恋干涉的反感。故事中,丽嘉同男性交往中的心理变化凸显得淋漓尽致:在懦弱老实的追求者柯君面前,丽嘉以一种俯视姿态对对方进行颇似放浪的戏谑,倨傲不逊的行为显示着其内心的心理优越感;然而,在对爱与革命事业都极尽真诚、执着的韦护面前,丽嘉看似凌厉的攻击性心理转而化为绵绵的柔情。韦护知识渊博,有着高雅的艺术修养,这大概是吸引丽嘉的真正原因。在爱意表白中,韦护下意识地去吻丽嘉的眼睛。这一孩子式的情感冲动“使丽嘉的眼泪流了出来”,而丽嘉并无反感之意,可见丽嘉对韦护的情爱之真。此时,身陷恋爱的双方达至“心有灵犀”的愉悦境界。藉此,隐含叙述者对互为欣悦的爱情欲望的合理性发出张扬之声。
二、恋爱伤悼与革命焦虑:历史语境中真实个体的写作心态
如何看待文本中凸显的“革命与恋爱”冲突主题,文本写作有哪些成因?果真如丁玲所言,韦护与丽嘉的原型人物仅是王剑虹与瞿秋白?在1933年的《女作家丁玲》中,茅盾提出,革命者韦护形象与瞿秋白有偏离:丽嘉的“恋爱的发生与其说是由于男主角那方面来的思想的感应,还不如说由她那少女的好奇和浪漫的情热”,并且,在小说结尾,作者主观更改了瞿、王情恋实况:“丁玲特地改变了她的故友的事实,表示了革命战胜了恋爱,但是在全体上,除写了丽嘉的狷傲的个性以及模糊的政治认识而外,那位男主角韦护表现得并不好。那时候(大约是1923—1924年罢)的社会情形没有真切的描写也是一个缺点*茅盾:《女作家丁玲》,《文艺月报》,1933年7月刊。。”从写实主义角度看,茅盾无疑切中肯綮,小说的情节有不合情理处:初陷对丽嘉的追慕却受挫的韦护拥抱好友浮生的妻子并声言爱她。把自己的情感受挫感转为异常举动来发泄。饱受传统文化浸淫的瞿秋白能有如此举止吗?情节的营构显然忽视了瞿秋白的抱负与情怀。瞿秋白这类知识分子有着传统意味的“诚意、正心”“治国、平天下”心理机制和抱负,对朋友的妻子,其深层内心很难生成“轻佻”心理。丁玲也承认:真正的瞿、王两人的情恋心理难以再现,她私下揣度,瞿秋白也许并“不认为《韦护》写得好”。*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载《丁玲全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9页。不过,小说一旦成形,即隐含着作者有着强烈的心理内驱力,那么,此中原因何在?据丁玲《我所认识的秋白同志》记载,初中后,丁玲与好友王剑虹外出闯荡,王剑虹是仅次于母亲角色的大姐式人物,在情感关系上是丁玲的精神保护者。她们有着比姐妹还亲近的关系,在当时禁忌与异性自由接触的文化伦理束缚下更是如此。刚到上海时期(1921—1924),经瞿秋白介绍,两人在李达等人主办的上海大学一起学习文学。不过,在王剑虹、瞿秋白陷入热恋后,丁玲自觉她与王剑虹的亲密关系有些疏离。对此,丁玲坦言对王剑虹难以分离的情感:“我不能不随着他们吹吹箫,唱几句昆曲(这都是秋白教的),但心田却不能不离开他们的甜蜜的生活而感到寂寞*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载《丁玲全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9页。。”不久,有些落寞的丁玲返家度暑,重回上海后,王剑虹已染肺病离世,而丁玲怀疑是早已患肺结核的瞿秋白传染所致。此外,小说中的“革命+恋爱”冲突描写,也非真实情形:热恋中的瞿秋白“这时显得精力旺盛,常常在外忙了一整天,回来仍然兴致很好,同剑虹谈诗、写诗……我不知道他怎样支配时间的,好像他还很有闲空*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载《丁玲全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1页。。”那么,小说中,韦护如此繁琐的恋爱焦虑源渊何在?显然,在写作中,丁玲心态因其情感世界的迁移、潜意识的涌动而已悄然发生了很大变化。在《韦护》中,作者先后18次触及韦护深陷恋爱时的内心焦虑。一直到与丽嘉分手后,其内心的苦恼、犹豫、焦躁状态才暂告平息。叙述人如此不厌其烦地复叙韦护的焦虑心境,事出何因?丁玲回忆道,起初,暗恋王剑虹的瞿秋白与施存统、王剑虹、丁玲等人在国民党特务暗杀的宋教仁烈士纪念公园游玩时神情有些忧郁、沉默,未及话别即悄然离去*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丁玲全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6-37页。。这约略有着恋爱焦虑的些许原因。或许也与瞿秋白意识到革命者的险难处境有关。这是否在敏感的丁玲内心埋下爱情与革命冲突的意识印迹呢?而事实上,未通情愫时两人早已互为心仪,只是未表明心曲时,两人都有些矜持、焦躁情绪。不过,很快进入热恋中的瞿秋白实际表现出革命与恋爱的焦虑,那么,真正的恋爱焦虑可能的所指何在?历史语境的考辨实有必要。后来,当丁玲奔赴上海,去祭奠王剑虹时,瞿秋白却去了广州参加革命会议,只有其弟瞿云白在场。其后,杨之华很快介入与瞿秋白的恋情。在伤感之至的丁玲看来,瞿秋白有些对亡者由挚爱到疏离的冷酷嫌疑,尽管1930年后,丁玲理性地认知到自己对瞿的误解。这约略在作者内心生发“革命与爱情”冲突理念的创作欲念。后来,丁玲言及,瞿秋白曾给她写过十多封书信,其中流露出对王剑虹的怀念、伤悼,这使丁玲对瞿秋白这样的知识分子在从事革命的理性追求与情感世界之间的徘徊心态有所体悟。由此,在丁玲的情感理性认知中生发“革命与恋爱”冲突的元素。不过,在1924年之后,在熟知瞿、王情恋始终的情形之下,丁玲为什么不能紧接着就写出小说《韦护》呢?这是因为,其时,她对瞿、王两人情恋尚缺乏真切的内心情感体验。直至她陷入与冯雪峰的情恋漩涡之后,才有机会重新对“革命与恋爱”中的故事情境及情感纠葛中的焦虑心态情形进行营构。我们已知,1927年冬,已与胡也频同居的丁玲邂逅革命者冯雪峰,于是发生与冯雪峰的恋爱风波。后因胡也频的激烈反对与为爱执着,丁、冯只能放弃两人情恋关系。当然,这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恋情。之后,受救亡使命召唤,冯雪峰于1928年7月受党委派到义乌开展工作,从此,两人的情恋关系终止。这显然使丁玲心生狂涛巨澜。因为,早在认识瞿秋白之时,丁玲就有对革命的向往,不过,据陈明的说法,此时的丁玲还受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王中忱,尚侠:《丁玲生活与文学的道路》,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8-19页。。结识冯雪峰后,丁玲对之的情恋中,有着对革命权威的情感依附与理性认同因素。这才是催生作者写作的导火索与强势助推剂。丁、冯在两人情恋中都陷入得极深,恋爱中的焦虑心态、情绪与韦护极其相似。写作此文时,作者并未从爱情伤悼的低沉情绪中走出,因此,小说中韦护的“革命与恋爱中”冲突、焦虑应主要源于丁玲本人的恋爱焦虑。丁玲将自己昔日情恋体验及焦虑意识进行回味、流连,并转移、投射到文本中去置换瞿、王情恋。写作中,丁玲肯定受到来自自身情恋纠葛的困挠,这也是她借以构筑叙事情节、话语言说的重要源泉和情感驱力所在。由此,才使丁玲回溯并强化与瞿秋白等人交往事件的回忆,进而,集合瞿秋白、冯雪峰等革命者的性情、信念,以及对革命的执着信念,构建出韦护形象。可见,小说中韦护与丽嘉的情恋心态,在很大程度上都烙有丁玲爱情回味、伤悼的情感印痕。
三、自我女性意识的张扬之声:珊珊与丽嘉的姐妹对话
小说中,珊珊与丽嘉是一对同性挚友。珊珊与丽嘉的形象设置看似源于现实中的王剑虹、丁玲。不过,从文本叙事来看,丽嘉形象跟丁玲早期作品人物莎菲的性格更为近似。丽嘉对交往男性有着挑剔眼光:“她同男子接近过,只是觉得男人容易支使,不反抗她,而却从不曾在他们之中有过一点深刻的友谊。” 丽嘉对不中意的追求者有着强烈的反感情绪:“她轻薄那些浅薄的忠荩,她骂那些人是阴谋者。”“她不相信他们,甚至觉得有揶揄的必要。”在与女伴相处时,也显得孤芳自赏、倨傲有加,“她同许多人好过,都爱她,服从她,照应她,而都不真真了解她,她太容易厌倦她们的殷勤。”从性格上看,丽嘉同丁玲前期小说人物菲莎性情极为近似,都是正直、狂狷,爱情至上的个性主义者。
表层故事中,革命与恋爱的冲突归因为:其一,是来自于同一阵营的指责:“苛责他过去的历史。”讥讽韦护有“绅士气派”,并且,指斥他“行为和生活”腐化,这些都“证明他是一个伪善者、投机者”……这些凌厉的攻击之势使韦护在革命阵营无立足之地;其二,韦护的“救亡”情怀与为革命献身的信念。情恋旋涡中的韦护自身也认为革命、恋爱不能两全。不过,爱情生活真是革命所不能相容吗?丽嘉对革命营垒有着大胆质疑和强烈的反击:“你们中的一些同志是太狂妄了”。借助于丽嘉视角,隐含叙述人对恋爱防碍革命工作的指责作了有理有据的辩解。不过,历史语境的革命话语占据了主流意识地位:革命者必须有着“明确的头脑和简切的语言”,并且坚忍不拔,“永远象机器般的有力”。这是不与追求个性解放的异性为伍的无性群体。宏大话语对启蒙个性话语形成遮蔽之势,隐含叙述者只能依附宏大“救亡”话语,无力对抗韦护这样的革命者深层心理中“以天下为己任”的“救亡”坚韧毅志。不过,在深层潜文本中,隐含着作者潜意识地抗拒“革命压抑爱情”的话语潜流。显然,作者对“对个人话语让位于救亡话语”后个性主义的消亡表现出了朦胧的迷惑与彷徨。小说尾声,韦护离去,失恋的丽嘉内心充满了消沉、忧郁与哀怨,丽嘉只能对珊珊言说:“唉,什么爱情!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好好的做出点事业来!只是我要来慢慢的撑持呵!唉!我这颗迷乱的心!”爱情伤悼之余,身陷困境的女主人公赖以的意志支撑是成就事业而非继续在恋爱中进行女性意识追索,可见,丽嘉身上,有着作者自身浓重的投影,是丁玲情恋困境的真实境况,是其竭力挣出情伤阴影欲要抓住的稻草。
在小说中,珊珊年龄比丽嘉略大,与丽嘉情同姐妹。两人结伴同行,情气相投,都为雪莱、拜伦、歌德等人的伟大所倾心、神往,不过,珊珊“对于一切都忧郁一点,在生活上占有的勇气,她没有她朋友勇敢,然而在谈话上,她却常常要比她朋友来的尖利(第1章第3节)”。
在丽、韦两人互有好感时,珊珊也似暗恋着韦护,当自尊的韦护试探并知悉丽嘉心意后,又试图主动拉珊珊手以掩饰自己时,“珊珊却无力举起手来,她说不出有许多的抑郁,她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的锋芒了(第2章第5节)”。此后,三人相处,珊珊生发出无以名状的慌促、焦虑和忧郁心态。小说如此描摹珊珊的性情:“她有一颗玲珑的心,她能使人越同她住得久,越接触得深,越能发现她的聪明和温柔的韵致,然而在表现上,无论她怎样锋芒,也及不到她朋友的这方面的天才。她有一种中国才女的细腻的柔情,和深深的理解(第2章第7节)”。
故事中,珊珊担任全知全能的观察者角色,伴随丽嘉与韦护恋爱始终,她与丽嘉进行着内在的心灵对话,隐含着一种理智的女性话语言说功能。丽嘉失恋后,珊珊以爱情的崇高感来安慰丽嘉:“但是他却那么热烈的爱过你呀,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并且,她们对依利亚雄强言行也有理性认同,珊珊对此不无羡慕,“你说那不好吗?我倒很爱这女人呢!”丽嘉也道,“我也很爱她,她有些地方是我们学不到的!”“学不到”意味着女权主义的行为方式受制于历史文化语境的困囿,在当时,连韦护这样的革命弄潮儿都难以接受依利亚的性格,谈何学呢?传统伦理道德的强大束缚力对国人的影响根深蒂固,理智的知识女性显然要规避堂.吉诃德般的率意举动。在依利亚形象中,小说提供了一种女权主义话语言说途径。丁玲曾经接触过俄国的女权主义者,对西方女性主义有某些理性认同。传统与异域文化碰撞、交织、融合,在丁玲的内心意识中生根发芽。因此,依利亚的不逊言行源于作者感知时代女性受传统文化压抑下所形成深层情感意识的叛逆心理使然,可谓情感迷惑中隐含作者潜意识的非理性释放。不过,依利亚言行难以为语境中的隐含读者所认同,其形象仅是丁玲探索两性情感的策略使然,因此,小说叙述者难以持赞许态度。如何看待珊珊与丽嘉的形象设置呢?除了有一点王剑虹的影子外,珊珊与丽嘉更源于丁玲的自身投影与自我观感。而丁玲将自己当前的情感理智投射到文本中与“往昔之我”的“丽嘉”进行心灵对话,可以说,对话的内驱来源于作者对往昔丁、冯情恋的怀念。在深层无意识文本中,珊珊与丽嘉并非瞿、王恋爱时丁玲、王剑虹之影,在丽嘉与珊珊身上,隐含作者过往与当前的身影。可以揣测,两者对话可视为丁玲与过往的自我进行的心灵对话。珊珊形象在更深层次上隐含作者对往昔刻骨铭心的“丁、冯”情恋境遇中的自我反思投影。因此,借助故事中珊珊、丽嘉两人的言说,隐含叙述人进行了一场与过往自我的心灵对话,是作者探索女性自我意识的话语策略。
因此,茅盾在1933年指认的“丁玲企图描写她已故的好朋友王剑虹女士的思想转变”*茅盾:《女作家丁玲》,《文艺月报》,1933年7月刊。的评说并不确切。其实,描写王剑虹与瞿秋白大约仅是丁玲写作素材来源之一而已,丁玲写作内驱力更多源于对昔日情感波折的流连返顾和自身受革命话语影响下的内心焦虑意识。
不过,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随着革命话语的高蹈,救亡声音压倒了对个人权利的注视和尊重,“对于启蒙所特有的思索、困惑、烦恼,使所谓的‘从孔教问题、妇女问题一直到劳动问题、社会改造问题……’都很快被搁置在一旁*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6-37页。。”由于爱人胡也频迅速左转,加入革命阵营,丁玲虽仍未实际参加革命工作,不过,她已分明感受到革命话语的征召,其思想也随之渐由个人主义逐渐左倾,革命话语已对作者个体女性价值的探求声音形成压制之势。由此,在向革命转型过程中也促生了焦虑意识,《韦护》中“革命+恋爱”冲突心绪隐含着丁玲对恋爱与革命冲突的困惑、焦虑及徘徊心态。
综上所述,在小说《韦护》中,潜伏着作者对自身情恋的回味、反思与情感、理性的对话。是丁玲由个性主义向革命意识转型前的徘徊、焦虑心态的再现。面对未来的革命之途,通过自我心灵对话,作者试图打理内在的纷乱心绪,走出自我情恋伤悼的情感藩篱。
[1] 丁玲.丁玲全集[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2] 茅盾.女作家丁玲[J].文艺月报,1933.
[3]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3.
[4] 赵永刚.生命的困顿与跃动——丁玲前期文本创作心理探源[D].曲阜师范大学.2004.
[5] [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 [俄]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LoveIntrospectionandTransitionalAnxietyoftheSoulSeeker:TheCreationalPsychologyofWeihubyDingling
ZHAO Yong-g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Tai Hu University of Wuxi 214064,China)
The novel Weihu written by Dingling implies emotional and rationalistic interactions. The surface text mainly describes the difficult choice of the male revolutionist between “revolution” and “love”,The inner writing intention of the novel seems to be derived from the author's review of the love of the revolutionary Qu Qiubai and Wang Jianhong,but in the deep text lie various complicated sentiments of the writer,such as the aftertaste and introspection of her own love,and the wandering and anxious mental states during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from individualism to revolutionary awareness. In the situation of disguised revolution discourse,the writer develops the emotional and rationalistic interactions,seeking a rational feminist awareness in order to step out of her emotional fence of love grief.
Ding-ling;Weihu; creational psychology; feminist awareness; wandering emotional anxiety
:A
1009-9743(2017)04-0033-06
2017-11-25
赵永刚,男,汉族,山东安丘人。文学博士。无锡太湖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小说研究。
10.13803/j.cnki.issn1009-9743.2017.04.006
张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