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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的写实
——郁达夫传记文学论

2017-02-23唐光胜

关键词:传记文学有情卢梭

唐光胜

(达州职业技术学院,四川 达州 635000)



有情的写实
——郁达夫传记文学论

唐光胜

(达州职业技术学院,四川 达州 635000)

郁达夫的文学创作深受法国作家卢梭的影响,认为传记文学应采用有情的写实手法,按一个人的本来面目,毫不掩饰地真诚坦率地讲述自己或他人的美德与罪过,将最后一滴热血注射进去,记述一个活泼泼的人的一生。文章结合郁达夫《回忆鲁迅》等文章,来看他是如何写作新的传记的。

郁达夫;传记文学;《回忆鲁迅》;有情的写实;坦率真诚

在我们的教科书里,鲁迅给读者的印象总是那么严肃冷静,如一位屹立广漠荒野的斗士,手握龙泉宝剑,眼睛闪着寒光,既使人感到高山仰止,又觉得凛然不可侵犯。但在现代作家郁达夫的笔下,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不一样的真实鲜活的鲁迅:卑微、幽默、怪癖、机智、热情、慈爱,这个形象我们既感到陌生,又觉得非常亲切。

一、有情的写实:将最后一滴热血注射进去

郁达夫是一位非常富有个性的作家,他深受法国思想家卢梭的影响。郁达夫在《卢骚传》中对其推崇备至,甚至不惜用偏激的语言来赞美他,说法国以及拉丁民族的文明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更替,而被其他国家超越,但卢梭的作品即使到了世界末日,依然会熠熠生辉,令世人仰视。同时对当时一些欧美批评家把卢梭看得分文不值表示轻蔑和嘲讽,把这些人贬为“小人国的矮批评家”,说他们即使把批评眼装到发尖上面,也望不到卢梭的脚底。“喜马拉雅山的高,用不着矮子来称赞,大树的老干,当然不怕蚍蜉来冲击”[1](P359)。当时的批评家“总没有一个不骂卢骚是忘恩负义的无赖汉,是色情狂,是小贼根性的骗子的。一个自然的真诚之人,一个被逼迫而变得神经过敏的人,由这些打算得很周到的正人君子看来,当然是一个无赖汉而已,然而千百年后,我不晓得我们的子子孙孙,还是知道这无赖汉的卢骚的人多呢?还是知道崇拜这些古典的批评家的人多?”[1](P373)郁达夫在《卢骚的思想和他的创作》中,盛赞卢梭的《忏悔录》文字雄伟,风格特异,能将自己的恶德丑行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卢梭晚年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是一个受伤的灵魂最深切、最哀婉的悲鸣。

法国文学研究专家柳鸣九称卢梭的《忏悔录》为自传文学的辩证法典范。用卢梭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我完全按本来面目把自己表现出来,或可鄙、可恶,或善良、慷慨、高尚,都一一按当时的真实情况来讲述。”[2](P42)众所周知,卢梭在当时备受非议和迫害,但他敢于敞开自己的心扉,透露自己真实的灵魂,不论是美德还是罪过,高尚还是可鄙,都毫无掩饰地展示在世人面前,不怕上帝的末日审判,自信比污蔑攻击他的人更光明磊落。郁达夫的创作受卢梭的影响很大,他像卢梭一样,天真犹如赤子,真诚坦率甚至疯狂地暴露自己的丑恶。在《国防统一阵线下的文学》中,郁达夫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有情的写实”:“光是叫几声口号,原是不够,就是细叙了一件从头至尾的事件之后,没有画龙点睛的最后一滴热血注射进去,也等于一笔流水细账,这些并不是文学。”[1](P700)郁达夫指出,在民族危亡之际,敌人的滥杀无辜是惨绝人寰的,战争是令人恐怖的,亡国的悲哀如阴云笼罩,作家在叙述一个事件的时候应满含深情,绝不能用空洞的词语、冷漠的态度来进行描写,而应将滚烫的热血,注入铁的事实里面去。这与尼采的看法何其相似:“每一个字都深沉地切身地从生活中体会出来,其中不乏痛苦,许多话甚至是用血写成的。”[3](P47)

二、新的传记:记述一个活泼泼的人的一生

郁达夫提出的“有情的写实”,不仅对一般的文学创作具有指导意义,同时对传记文学也产生了深刻影响。他在《传记文学》中,慨叹中国缺少真正的传记文学作品,不少传记为文而造情,大多为谀墓之文。这些言不由衷的应酬文章,“总是千篇一律,人人死后,一例都是智仁皆备的完人,从没有看见过一篇活生生地能把人的弱点短处都刻画出来的传神文字”[1](P573)。而在外国文学里,千古不朽的传记作品却不胜枚举。如英国鲍思威儿(Boswell)的《约翰生传》,对主人公所处的环境描写非常真实,人物语言切合身份、如其口出,形象塑造栩栩如生。英国Lytton Strachey的《维多利亚女皇传》,以飘逸清新的文笔,极有趣味地叙写一个人的一生事迹。郁达夫在《什么是传记文学》中,说旧的传记歌功颂德,死气沉沉,于是他提倡一种与众不同的传记:

“新的传记,是在记述一个活泼泼的人的一生,记述他的思想与言行,记述他与时代的关系。他的美点,自然应当写出,但他的缺点与特点,因为要传述一个活泼泼而且整个的人,尤其不可不书。所以若要写新的有文学价值的传记,我们应当将他外面的起伏事实与内心的变革过程同时抒写出来,长处短处,公生活与私生活,一颦一笑,一死一生,择其要者,尽量来写,才可以见得真,说得象。”[1](P638)

郁达夫强调,要想全面生动地传述一个人物,除了写出他的优点特点之外,他的弱点短处尤其不可不写。郁达夫在自己撰写的《回忆鲁迅》及其他有关鲁迅的文章中,实践了自己的理论主张,以“有情的写实”手法,真实地记述了鲁迅活泼泼的一生,为新的传记树立了一个光辉的典范。

三、真实鲜活的鲁迅:卑微、幽默、怪癖、机智、热情、慈爱

郁达夫与鲁迅同为浙江老乡,前后交往二十多年,感情非常深厚。因此,在他笔下,人们能够透过尘封的历史,看到一个真实鲜活的鲁迅。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一文中,写了鲁迅的卑微、幽默、怪癖、机智、热情和慈爱,使我们觉得现实生活中的鲁迅,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完美,有时甚至显得有点“卑微”。他说鲁迅穿着单薄的衣服,脸色特青,胡子没有修整,身材不高而且消瘦。说话时带有浓重的绍兴口音,眼角有几道鱼尾纹,但语气温和,笑声爽朗清脆。衣衫单薄,身材矮小,这在以貌取人的社会里,大概算不上伟丈夫,而柔和的谈话、清脆的笑声,又让人感到和蔼可亲。一位前来拜访郁达夫的学生,无意之中提到了鲁迅不为人知的隐私。据这位学生说,由于鲁迅与他的夫人朱安女士关系不太好,因此为了抑制性欲,鲁迅甚至在打霜落雪的冬天,也不穿棉裤。这似乎是不成体统的闲谈,郁达夫竟然把它写进了《回忆鲁迅》的宏文之中,使我们看到了鲁迅的酸辛。鲁迅还有“幽默”的一面。他特别嗜好目莲戏,曾经不止一次对郁达夫说起目莲戏里许多有趣的事情。其中讲到有一个穷酸的读书人,特别好面子,他为了自己能够风风光光地参加别人的宴会,便向朋友借衣服鞋袜靴子等东西。等他赴宴归来,朋友来要回自己的东西,于是这位老兄就一件件地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等到身上只剩一件长衫时,他就装肚子痛,两手按在肚子上,嘴里不停地叫着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故意弯腰驼背,目的是为了让长衫盖到脚部,免得别人看出他没有穿鞋子袜子。鲁迅不但绘声绘色地给郁达夫等人讲解戏中的情节,而且还现场表演给他们看,真是非常有趣,显示了鲁迅的天真幽默,甚至有几分儿童的顽皮。鲁迅的“怪癖”莫过于取烟的动作:“当他在人前吸烟的时候,他总探手进他那件灰布棉袍的袋里去摸出一枝来吸,他似乎不喜欢将烟包先拿出来,然后再从烟包里抽出一枝,而再将烟包塞回袋里去。”[4](P212)也许鲁迅先生怕麻烦,懒得拿出来;也许怕人家看见他抽价格低廉的烟尴尬难为情。郁达夫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猜测而已。郁达夫还写到鲁迅的“机智”。鲁迅在1927年7月,当时广州的一所大学邀请他演讲。某些对鲁迅耿耿于怀的人暗自高兴,觉得鲁迅口无遮拦,肯定会涉及对政治的看法,但鲁迅却出乎意料地讲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个题目,丝毫不涉及当局敏感的问题,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抓不到陷害他的把柄。鲁迅虽然刚直不阿、疾恶如仇,但人聪明,“好汉不吃眼前亏”,故意让对方的阴谋落空。

人们很难将鲁迅与“热情”联系起来,但深知鲁迅的郁达夫特别强调了鲁迅的热情。郁达夫在《良友版新文学大系散文选集导言》中指出:“在鲁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见到他的一张冷冰冰的青脸,可是皮下一层,在那里潮涌发酵的,却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热情。”[1](P667)他因为深受社会上暗箭的袭击,深感当时世态的炎凉和人心的险恶,伤弓之鸟惊曲木,尽力将感情压住,不让其表露出来。因此,在有些人看来,鲁迅文章大都揭露社会或人性的阴暗面,语言刻薄,笔锋如利剑,一招制敌,见血封喉。然而,鲁迅的严肃甚至刻薄,是社会的黑暗造成的,事实上,鲁迅也是一个多情之人。《回忆鲁迅》中写了鲁迅对许广平的关心体贴,吃了饭之后,茶房送来咖啡,许广平用勺子搅拌准备喝咖啡。鲁迅看见后非常亲切热情地对她说,你的胃不好,可以吃些水果,但暂时别喝咖啡。从这些细微之处,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对许广平的关怀。许广平也爱护鲁迅,无微不至地关心他,以至于到了可笑的地步。许广平说鲁迅喝黄酒时,“老要量喝得很多,所以近来她在给他喝五加皮酒。并且说,因为五加皮酒性太烈,她所以老把瓶塞在平时拔开,好教消散一点酒气,变得淡些”[4](P212)。这真是情到深处易成痴啊!郁达夫从这些近乎可笑的地方,让人们看到许广平一心为鲁迅牺牲的伟大精神。

人们一般容易看到鲁迅对敌人横眉冷对的一面,下面这则趣事却让人看到鲁迅作为父亲的慈爱的一面。有次,郁达夫登门拜访鲁迅,海婴当时还非常小,喜欢看图画书。见到他在鲁迅的书房里,把书弄得满地都是,其目的就是为了翻看书中的插图。“鲁迅一见着我,就大笑着说:‘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4](P219)当海婴问鲁迅几时死时,鲁迅没有像当时中国的其他父母,因为孩子触及不详与忌讳而严加苛责,反而开怀大笑。也许鲁迅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因此,才会对无忌的童言感到异常有趣;另一方面,也可看出鲁迅思想的开明,以及舐犊情深。两三年之后,鲁迅不幸因病去世了。郁达夫在福建忽闻鲁迅逝世的噩耗,第二天便赶赴上海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去吊唁。当他看到鲁迅先生的遗像,眼中的热泪忍不住簌簌掉落。但当他看到少不更事的海婴,穿着小小丧服,依然若无其事、快快乐乐地往来穿梭奔忙的时候,他感到内心痛得难以忍受。郁达夫采用“有情的写实”手法,把自己的哀痛和悲感切实地展现了出来。

郁达夫在《怀鲁迅》中写道:“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4](P162-163)他对鲁迅的景仰痛惜之情溢于言表,对当时一些人对鲁迅的冷漠与攻击感到悲愤。文章结尾,郁达夫用了“有情的写实”写作手法,在暮色苍茫中,鲁迅的灵柩安然下葬,一弯微红的新月出现在西天的一角。鲁迅的死,不仅使人感到沉痛悲凉,但同时也让人在悲痛中看到希望。

郁达夫既把鲁迅当作凡人来描写,又把鲁迅当作伟人来崇拜:“最近故世的鲁迅,文章锐利,思想前进,为一般人所敬服。而且永不变节,一生纯真,是中国文坛首屈一指的人格高尚之人,因此受人尊敬。”[1](P705)(《今日的中国文学——其动向和作品》)“如问中国自有新文学运动以来,谁最伟大?谁最能代表这个时代?我将毫不踌躇地回答:是鲁迅。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这方面的杰作,更高一步。至于他的随笔杂感,更提供了前不见古人,而后人又绝不能追随的风格。”[1](P729-730)(《鲁迅的伟大》)郁达夫认为鲁迅文章立足现实,展望未来,横贯古今,掌控全局。其文章风格特点是文笔简洁,比喻巧妙,观察深刻,谈锋犀利,同时又带有几分淡淡的幽默,让读者感到即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惨烈和凄厉。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像郁达夫这么从内心深处疯狂地崇拜鲁迅、盛赞鲁迅的人,恐怕不多吧。

郁达夫对鲁迅的文章做了形象的概括:“鲁迅的文体简炼得象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1](P665)香港学者司马长风在其撰写的《中国新文学史》中,对鲁迅和郁达夫的创作进行了比较,指出鲁迅是一位除旧开新的斗士,揭出病苦的目的是为了唤起疗救,而郁达夫却是一位零余者,满腹幽怨,哀哀而泣。“鲁迅在其作品中,如深隐在幕后,满身铜盔铁甲的武士,而郁达夫则是裸露台上,任人观赏的疯人,不惜捐生的武士固然是大勇之人,脱除一切隐饰,暴露自我也同样是大勇之人”[5](P158)。这段评论非常精辟,它告诉我们,文学艺术必须出于至诚,摘下人生的假面具,大胆地揭示内心的隐秘,多维展示人性的复杂性,这样的传记才能刻画出一个鲜活的人物,使读者灵魂发生震荡,从而在头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读了郁达夫这些关于鲁迅先生的妙趣横生的回忆,我们感受到一个活生生的鲁迅已立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只需把郁达夫评论《维多利亚女皇传》的文字略作更改,就可以拿来评价他自己写的《回忆鲁迅》,即《回忆鲁迅》则尤其刻画入微,完全脱去了一般把鲁迅神圣化的塑像的印象,使我们见到了一位并不异于常人而有血肉的多情的文坛旗手。

[1]郁达夫文论集[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

[2]柳鸣九.法兰西文学大师十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3]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4]郁达夫文集:第4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2.

[5]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上卷:第3版[M].香港:昭明出版社,1980.

[责任编辑 孙 葳]

2017-01-06

唐光胜,达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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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7)02-01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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