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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化悖论
——从马克斯·韦伯“深刻性的悲情”谈起

2017-02-23

关键词:理性化科层制韦伯

吴 垠

(南京财经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3)



理性化悖论
——从马克斯·韦伯“深刻性的悲情”谈起

吴 垠

(南京财经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3)

理性化是韦伯社会学理论中的核心概念之一,而“理性化悖论”又是韦伯学说中的一个关键的主题。韦伯对“理性化”始终抱有一种矛盾的态度。韦伯的“理性化悖论”集中体现在形式理性与实质理性的冲突中。理性化给身处其中的人们带来某种非理性的后果,这一点体现在科学、经济、宗教、政治等方面。韦伯认为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应该诚实勇敢地面对“理性化悖论”,在“诸神之争”中做出自己的价值选择,力求保持头脑的清明并传播这种清明。

理性化;理性化悖论;形式理性;实质理性

自欧洲启蒙运动以来,“理性”(rationality)被作为一种帮助人们脱离野蛮蒙昧、增进社会福祉的理念根植于越来越多的人的思想中,一度成为科学、文明、自由的标志而备受青睐和追捧。然而,启蒙理性为人类开启一扇通向现代性(modernity)的大门的同时,却并未能预测到现代性反馈于人类的种种非难,以致一批又一批的社会思想家对现代性问题展开深刻的诊断性反思。其中,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这位生活于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并被誉为“社会分析的科学和艺术的至今无人能及的大师”,把毕生的关怀投放于人在现代世界中的处境和命运。理性化是韦伯社会学理论中的核心概念之一,而“理性化悖论”又是韦伯学说中的一个关键的主题。韦伯对“理性化”始终抱有一种矛盾的态度,理性化最终是否有悖于自身的初衷,沦于自我毁灭?如何在理性的角度上证明理性本身的正当性?“理性化悖论”一直困扰着韦伯的社会学研究,韦伯本人也在这种矛盾中掩饰不住一种“深刻性的悲情”。理性化的世界既取得高歌凯旋的物质和文化成就,也带来许多深重的问题和危机,韦伯所关心的就是在一个“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的“祛魅”的世界中如何拯救人最后的尊严。

一、理性化及其危机

韦伯社会学的主旨是从个体的主观意义出发去把握社会行动,从而把握社会结构。“理性”,主要指在社会行动以及社会形成物中,行动者所赋予的明确、理智而又系统一贯的主观意向。而“理性化”这个概念则强调相应的过程,在韦伯眼里,理性或合理性在西方文明的发展进程中一步步彰显的过程可称之为理性化,它实质上就是社会逐渐讲求效率和可计算性,不断驱逐神秘性和去除人性化的过程。

在韦伯生活的年代,启蒙运动以来欧洲精神文明的主旋律受到动摇。作为世界祛魅进程的结果的那些“很健康的”理性主义、实验精神、利用和征服自然力的可能、人类现世的生活秩序(包括政治和社会秩序)的可完美性,还有随之而来的对“进步”的信仰,即相信人类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无止境地使他外在的生存环境和人类本身变得更好,这一切都已动摇。随着不可避免的专业化和理性化的过程,主要作用于物质领域的进步,也将精神的世界分割得七零八落;生活领域的被分割,进而使普世性的价值体系分崩离析,信仰的忠诚被来自不同领域的原则所瓜分,统一的世界于是真正变成“文明的碎片”[1](P4)。

现代社会的问题就在于,一方面,是理性主义和科学观念日益向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迅速渗透,使得每一个领域越来越在自身合理化过程中获得相对自主性,从而使它们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日益尖锐、日益紧张;另一方面,现代理性主义和科学观念本身又无法解释这个“祛魅”的世界的“意义和价值”。因此,导致现代人的焦虑不安的疏离感、无归宿的漂泊感和无意义的反常感。

二、理性化进程带来的非理性的后果

理性化给身处其中的人们带来某种非理性的后果[2](P223)。这一点体现在经济、宗教、科学、科层制等方面。

1.经济领域

在经济方面,理性化是西方资本主义所特有的精神气质,而这种经济的理性化也隐含着人性的某种异化。

从微观上看,赚钱、获利支配着人,并成为他一生的最终目标。获取经济利益不再从属于人,不再是满足他自己物质需要的手段,这种自然关系的颠倒虽然从自然情感出发是不合理的,但却显然是资本主义的一向主导原则[3](P25)。

从宏观上看,经济合理化过程的必然结果是:传统的闲在的生活方式被打破,严酷的竞争压力,使田园诗般的生活状态土崩瓦解,并创造了相当可观的财富,这些财富不是用来放贷取利,而是用来进行新的商业投资。往日悠闲舒适的生活态度,让位于一种刻苦的节俭,一些持这种节俭方式并达到顶端的人,是因为他们不消费只想赚钱;而那些希望保持古老方式的人,则被迫限制他们的消费[3](P41)。

韦伯对于这种理性化抱着一种既敬又畏的态度:一方面,他将这种理性化视为资本主义的原动力;另一方面,他也认识到这种理性化背后所隐藏的非理性:“从个人幸福的观点出发,这种生活是很不合理的,因为这种生活中的人只是为了他的事业而存在,而不是相反。”

2.宗教领域

经济理性往往与宗教观有密切关系,而此时宗教理性也走上极端,其极端点就落在基督教新教对神义论问题的“解决”上,即承认上帝的绝对性,承认人类没有任何能力提出有关上帝意图及其依据的解释,因此,不能根据世俗的善恶标准来要求上帝,更不可能以任何魔法来改变上帝预定的人类命运。宗教的这种彻底理性化加剧了它与整个社会生活其他领域之间的尖锐冲突和紧张关系[4](P7)。

新教作为一种入世的禁欲主义,它把整个世俗生活视为“一堆罪恶”,个人只有在世俗秩序中与这种罪恶无休止地做斗争,在可鄙的造物中坚持自己的信仰并经受考验,才能确定且保证自己的信仰并经受考验,才能确定且保证自己的恩宠状态。这种信仰的现实结果恰恰就是绝不承认任何传统具有“神圣性”,把从伦理上理性地征服世界、控制世界,视为自己绝无止境的“天职”。结果又是一个“悖论”,即拒绝造物诱惑的禁欲主义者在其合理化的生活方式中,通过理性征服世界,恰恰获得它所拒绝的财富。

在新教伦理的入世禁欲主义的天职观的影响下,人们形成冷静、禁欲、勤勉刻苦、积极进取、工于算计且具有强烈生产能力和劳动欲望、坚信劳动是上帝指派的人生义务的“经济人”的人格特征。然而,这种资本主义精神本身实际上是非常矛盾的,因为作为其基础的新教禁欲主义也是矛盾的。新教的禁欲主义反对纯粹为了个人的享乐目的去追求财富的拜金主义行为,因为在新教徒眼里,财富本身就是一种诱惑、一种恶。但是,在新教徒的伦理观念中,通过合乎理性的经济行为追求财富不但是合法的,而且是必需的。这样一来,禁欲主义成为一种“总是在追求善却又总是在制造恶”的矛盾的力量。

而且,人们在摒弃所有魔法获救手段的同时,也把自己竭力“荣耀”的上帝抛弃了。一旦新教的入世禁欲的宗教观念在实际的社会经济生活中结出累累硕果的时候,寻求天国的热情开始逐渐转变为冷静的经济德性,宗教的根慢慢枯死,让位于世俗的功利主义。当新教伦理禁欲的职业观念转变为资本主义精神以后,新教徒的尽职尽责的宗教伦理变成获取物质利益和享受舒适生活的手段。

3.科学领域

韦伯在《学术与政治》中谈道:“今天,学术已达到空前专业化的阶段,而且这一局面会一直继续下去。无论就表面还是本质而言,个人只有通过最彻底的专业化,才有可能具备信心在知识领域取得一些完美的成就。”[1](P23)专业化是理性化在科学领域的体现;而这种理性化的增进,并不意味着人对生存条件的一般知识也随之增加。韦伯举例说:“我们乘坐有轨电车的人,谁也不知道电车是如何行驶的,除非他是机构的专家,对此,他无须任何知识。只要他能‘掌握’电车的运行表,据此来安排自己的行动,也就够了。但是,对于如何制造一台可以行驶的电车,他一无所知。野蛮人对自己工具的了解是我们无法相比的。”

这里还有另一层含义,即理性化的人抱有这样的知识或信念: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而这就意味着为世界祛魅。人们不必再像相信这种神秘力量存在的野蛮人那样,为了控制或祈求神灵而求助于魔法。技术和计算在发挥着这样的功效,而这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明确地意味着理智化。

4.科层制

科层制是西方理性化的一大产物。科层制是一种分级、分部门、分职责的组织管理制度,韦伯认为,它是迄今为止最具效率的一种管理制度,是所有组织管理的发展方向。在科层制的行政管理中,形式化的、非个人的、普遍主义精神成为组织的主导,符合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活动的纯粹工具性和合同契约的客观性。

然而,科层制的这种形式理性的背后却隐藏着其固有的弊端。首先,科层制的形式理性造成文牍主义、非人格化、普遍主义的精神,当这种特性发挥到极致时,原有的理性因素就会转向非理性因素,例如,分科掌管、分层负责,会造成各种文件数量的大量增长,导致文牍主义的蔓延;随着部门机构设置不断增加,也可能产生各部门对权限模糊事务的相互推诿,形成“踢皮球”的现象;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在将社会交往原则从特殊主义的人本性转向普遍主义的事本性的同时,也可能产生对人的公事公办的冷漠态度。另外,科层制的形式理性还会造成对人性的漠视、对个人自由的抹杀。劳动者成为科层制和理性化机器上的一个齿轮,成为“异化”的人[5](P382-383)。可见科层制具有实质的非理性。在科层制的组织中,等级森严、权力集中,人的一切行动应以组织的规章、纪律、计划为依准,这样人的内心情感、人的精神需求以及人的本能便不可避免地受到抑制,长此以往,人就会逐渐失去独立的个性,而异化为“一种没有个性的机器零部件”,而科层制发展得愈完备,它就愈是“脱离人性”。

三、理性化的悖论:形式理性与实质理性的冲突

韦伯的“理性化悖论”集中体现在形式理性与实质理性的冲突中。按照韦伯的观点,理性有两种最主要的形式:形式理性和实质理性。形式理性是一种客观的合理性,它涉及不同事实之间的因果关系判断,主要体现为手段(工具)和程序的可计算性,因此,又称为工具理性;实质理性是一种主观的合理性,它涉及不同价值之间的逻辑关系判断,主要体现为目的和后果的价值,因此,又被称为价值理性[5](P371)。现代西方的理性主义更多地体现了对形式理性的追求,它把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对外部世界的控制上。在这种形式理性为主导的理性精神的指引下,以工具、技术和自然科学为标志的人类驾驭自然界的能力在西方空前地发展起来,这一点突出表现在作为人类自我控制的社会组织、经济组织、政治组织、国家机器也日益严密。正是在这种理性精神的带动下,西方资本主义在物质上取得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就。

形式理性行为在目的上是理性的,或者说在手段上是合理的,也就是说,行动者是使用经过理性化计算的手段去实现预期目的,这是其合理的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形式理性行为把功利的目的视为唯一的目的,势必会漠视人们的内心情感和精神价值,从而导致人们行为方式的常规化和僵固化,使社会生活丧失多元价值的创造性。如果从实质理性的角度分析,形式理性是习惯性的、常规性的和缺乏创造力的,有导致社会生活趋向简单化和停滞化的危险。

四、韦伯的选择:诚实地面对时代命运

有人说韦伯是虚无主义者,有人说韦伯是相对主义者。实际上,韦伯并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只是拒绝任何自命不凡的“真理代言人”;他也不是相对主义者,他只是不承认那些假冒先知者的“绝对正确”。韦伯强调的只是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命中注定要生活在一个既无上帝又无先知的时代,我们必须诚实地面对这样一个时代命运。

面对这样一个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处于分裂的世界,既然它并非近代化偶犯的过失,因此,韦伯不想在“拯救信仰”上做丝毫的努力,他认为这样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相反,他要求年轻人本着“科学的诚实”,坦然接受这个矛盾的价值世界。他认为,任何没有勇气承认这个事实的人,都是自欺欺人的懦弱表现。基于这样的立场,最令他感到厌恶的,并不是统一价值世界的解体,而是在这个无意义的世界里,表现出来的那些假冒伪劣的精神偶像。

韦伯在“以政治为业”和“以科学为业”的讲演中,都呼吁能够培养出具有政治使命或学术使命的政治家和科学家,以对抗社会生活中日渐理性化和科层制化的趋势;在许多著述中也充分论证过,在经济领域存在与寻求“适合其地位的有保障的优裕收入”的官僚有着明显差别的“为经济生存斗争”的企业家,在政治领域,一样有承担个人责任的政治家和行政官僚的对立。然而不幸的是,事实上,这些专家本身就是理性化过程的一个方面或某种产物,因此,这一队伍的壮大只能加速社会的理性,以及与其相应的社会组织的科层制化。

[1][德]马克斯·韦伯. 学术与政治[M]. 冯克利,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2][美]乔治·瑞泽尔,等. 古典社会学理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德]马克斯·韦伯. 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 彭强,黄晓京,译. 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4]冯钢. 文明与精神[M]. 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

[5]周晓虹. 西方社会学历史与贡献·第1卷:经典贡献[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 刘馨元]

Profound Pathos——Analysis of Max Weber’s “Theory of Rational Paradox”

WU Yin

(Nanjing University of Economy and Finance, Nanjing 210023,China)

Rationality is the key concept of Max Weber’s sociology theory. And the paradox of rationality is an important point of his theory. Weber always had an ambivalent attitude toward rationality. “Rational paradox” is embodied in the conflict between formal rationality and substantive rationality. Rationality brings irrational consequence, which is reflected in the scientific, economic, religious, political and other aspects. Weber considered that intellectuals should genuinely and bravely face the paradox of rationality, make their own choice of value in the “War of Gods”, and strive to keep clear mind and spread this kind of clearity.

Rationality; the paradox of rationality; formal rationality; substantive rationality

2017-01-20

吴垠,南京财经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讲师,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社会心理学、心理咨询研究。

B08

A

2095-0292(2017)02-00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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