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需要从鲁迅作品的教学中获取什么
2017-02-22马志伦
马志伦
摘 要: 现有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虽难以涵盖其全部精髓,但学校不妨通过对其有限选文的悉心阅读与评析,品味出蕴藉于文字中的各种典型意义,这就要求教师在解读过程中不受已有的对鲁迅作品的分析和定论的束缚,多视角地阐释鲁迅作品本身显示出来的有价值的内涵,扩大对鲁迅作品的认知范围。
关键词: 鲁迅作品 平民意识 是非意識 独立意识 担当意识
中学语文教学对于鲁迅作品(小说、散文和杂文等)的分析,或许是选文类型相对集中的缘故,往往带有标签化和模式化的倾向。笼罩在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评价光环下的鲁迅,其实是一个不断观察、不断思考和不断实践的与时俱进的理想主义者。虽然现有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难以涵盖鲁迅作品的全部精髓,但不妨通过对其有限选文的悉心阅读与评析,品味出蕴藉于文字中的各种典型意义,这就要求教师在解读过程中,不受已有的对鲁迅作品的分析和定论的束缚(虽然很多分析和定论是有道理的),多视角地阐释鲁迅作品本身显示出来的有价值的内涵,扩大对鲁迅作品的认知范围。对于教师和学生来说,可以从教材已有鲁迅作品的教学中,寻找到认识自我、改变自我和认识社会改造社会的力量。
例一,鲁迅作品中的平民意识。鲁迅小说塑造的人物,以农民(城市贫民)和知识分子为多。比如《故乡》(《呐喊》)里的中年闰土,便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苛税、饥荒、多子、疾病与兵、匪、官、绅折磨的印痕,清晰地展现在那张凝固许多皱纹的脸上: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药》(《呐喊》)中的华老栓,则是一个愚昧麻木的城市贫民。为了治愈儿子的痨病,拿出历年的辛苦积蓄,委托集流氓和刽子手一身的康大叔去买特效药——“人血馒头”,最后落得人财两空的悲惨结局;《孔乙己》(《呐喊》)里的孔乙己,是一个落魄的读书人,依靠替人抄书谋生,终因窃书断了腿,在人们的嘲笑声中默默死去。闰土、华老栓、孔乙己,以及《一件小事》(《呐喊》)中的人力车夫、《祝福》(《彷徨》)中的最终沦为乞丐的祥林嫂,《阿Q正传》(《呐喊》)中至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的雇工阿Q,无一不是受欺凌和受侮辱的“小人物”,代表着中国最广大的底层平民。作者对他们的不幸遭遇予以深切的同情,对他们的愚昧麻木感到无比痛心,对他们的可贵品行表示由衷的敬意。
这种平民意识不只是因为作者在作品中描写出了穷苦大众的生活(虽然这本身就有伟大的意义,因为当时的很多文学作品,描绘的都是才子佳人、公侯贵人、老爷太太或少爷小姐的生活,为的是供贵族特殊阶级的享受,所以极少写工人、人力车夫、船夫、庄稼汉、囚犯和叫花子的生活。所以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大声疾呼,要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更是因为平民意识是文学革命的主旨之一,而文学革命是社会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有人曾经讥讽鲁迅的作品只会发表一些不满于现状的杂感,而不是更进一步诚诚恳恳地求一个积极医治现状的药方,对此鲁迅反讽道:杂感之无穷无尽,正因为这样的“现状”太多的缘故,进而指出:“在现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中,最容易希望出现的,是反叛的小资产阶级的反抗的,或暴露的作品。因为他生长在这正在灭亡着的阶级中,所以他有甚深的了解,甚大的憎恶,而向这刺下去的刀也最为致命与有力。……但是,虽是仅仅攻击旧社会的作品,倘若知不清缺点,看不透病根,也就于革命有害。但可惜的是,现在的作家,连革命的作家和批评家,也往往不能,或不敢正视现实社会,知道它的底细,尤其是认为敌人的底细。……惟有明白旧的,看到新的,了解过去,推断将来,我们的文学的发展才有希望。”(《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且不说这些贬低或抹杀鲁迅作品的价值和意义的言论,有不可告人的企图,鲁迅认为在有药方之前,先要揭示病状,这样才能引起疗救的注意,而且鲁迅也一直在寻找改变现状的路径,更是用实际行动积极参与改变现状的活动,比如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投身于自由大同盟,都发挥出了应有的作用。
鲁迅作品中的平民意识源于鲁迅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经历,虽然鲁迅本人不是底层平民,但能始终如一地站在底层平民的立场上,为他们张目呐喊。对比有些文人,一旦有了钱,有了地位,就背离了原先人道主义的平民文学的创作宗旨,或成了官方的帮闲,或成了牟利的书商,或成了冷漠的隐士,而鲁迅的文学创作却是一步步向劳苦阶级靠近。鲁迅在评论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时说:“从生活窘迫过来的人,一到了有钱,容易变成两种情形:一种是理想世界,替处同一境遇的人着想,便成为人道主义;一种是什么都是自己挣起来,从前的遭遇,使他觉得什么都是冷酷,便流为个人主义。我们中国大概是变成个人主义者多。主张人道主义的,要想替穷人想想法子,改变改变现状,在政治家眼里,倒还不如个人主义的好;所以人道主义者和政治家就有冲突。俄国文学家托尔斯泰讲人道主义,反对战争,写过三册很厚的小说——那部《战争与和平》,他自己是个贵族,却是经过战场的生活,他感到战争是怎么一个惨痛。尤其是他一临到长官的铁板前(战场上重要军官都有铁板挡住枪弹),更有刺心的痛楚。而他又眼见他的朋友们,很多在战场上牺牲掉。战争的结果,也可以变成两种态度:一种是英雄,他见别人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他健存,自己就觉得怎样了不得,这么那么夸耀战场上的威雄。一种是变成反对战争的,希望世界上不要再打仗了。托尔斯泰便是后一种,主张用无抵抗主义来消灭战争。他这么主张,政府自然讨厌他;反对战争,和俄皇的侵掠欲望冲突;主张无抵抗主义,叫兵士不替皇帝打仗,警察不替皇帝执法,审判官不替皇帝裁判,大家都不去捧皇帝;皇帝是全要人捧的,没有人捧,还成什么皇帝,更和政治相冲突。这种文学家出来,对于社会现状不满意,这样批评,那样批评,弄得社会上个个都自己觉到,都不安起来,自然非杀头不可。”(《集外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鲁迅对托尔斯泰从贵族到文学家转变的剖析,特别是托尔斯泰由于自身的经历转而批评贵族的庇护者俄国皇帝,何尝不是鲁迅与之相似的心路历程的写照。
鲁迅文学创作中的平民意识在展现人道主义情怀的同时,其实也在寻求解答他早年就已苦思如何拯救麻木不仁的中国大众的问题: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鲁迅在《准风月谈·我谈“堕民”》中讲到家乡绍兴的堕民(解放了的奴才)时说:“就是为了一点点犒赏,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还要做更广泛的奴才,还得出钱去买做奴才的权利。”而且“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權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且介亭杂文末编及附集·我要骗人》)为此,鲁迅自觉承担起一个启蒙者的责任,将矛头指向了中国的旧文化:“中国的文化,我可是实在不知道在那里。所谓文化之类,和现在的民众有甚么关系,甚么益处呢?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换来的。这就是说:保存旧文化,是要中国人永远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集外集拾遗·老调子已经唱完》)
值得指出的是,鲁迅的平民意识还不满足于自己的创作要为人民大众服务,更期望底层民众能够自己拿起笔,写自己的生活,抒发自己的思想。“在现在,有人以平民——工人农民——为材料,做小说做诗,我们也称之为平民文学,其实这不是平民文学,因为平民还没有开口。这是另外的人从旁看见平民的生活,假托平民的口吻而说的。……现在的文学家都是读书人,如果工人农民不解放,工人农民的思想,仍然是读书人的思想,必待工人农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学。”(《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
为民请命是中国优秀士人的优良传统,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的屈原,到“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杜甫,再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山坡羊·潼关怀古》)的张养浩,直至“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自嘲》)的鲁迅,绵绵不绝,他们都是中国的脊梁。
例二,鲁迅作品中的是非意识。“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药》)“‘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阿Q)想。他迎上去,大声地吐一口唾沫:‘咳,呸!小尼姑全不理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进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阿Q正传》)
两个小说片段,前者是围观革命者被杀的看客,后者是欣赏恃强凌弱的观众,如果说这些看客和观众只属愚昧麻木所以可悲可恨的话,那么,更有一些学者文人的混淆是非就属为虎作伥因而卑劣无耻了,已经丧失了作为知识阶级应有的良知与正义。“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流言家的下劣表演便是在“三月十八日(1926年)的惨杀事件,在事后看来,分明是政府布成的罗网,纯洁的青年们竟不幸而陷下去了,死伤至于三百多人。这罗网之所以布成,其关键就全在于‘流言的奏了功效”。(《华盖集续编·可惨与可笑》)也许不明是非源于一般百姓的中庸性情——总喜欢调和、折中。不过混淆是非的学者文人当不属此列,这不仅仅是怯弱,就如对于秦理斋夫人自杀一事的评论,“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辞,不发一矢,而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乃是杀人者的帮凶而已”。(《花边文学·论秦理斋夫人事》)而且是阴险了,他们的所谓调和折中,就有比刀枪更可以惊心动魄的,就如对于三月十八日的惨杀事件,有论客就认为学生本不应当自蹈死地,前去送死的,而且造谣学生和市民的请愿是受人利用,原本曾声明不管闲事,现在却要主持公道,叭儿狗的性质昭然若揭。“它却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因此也就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们所钟爱,种子绵绵不绝。它的事业,只是以伶俐的皮毛获得贵人豢养,或者中外的娘儿们上街的时候,脖子上栓了细链子跟在脚后跟。”(《坟·论“费厄泼来”应该缓行》)“这些就应该先行打它落水,又从而打之;如果它自坠入水,其实也不妨又从而打之,但若是自己过于要好,自然不打亦可,然而也不必为之叹息。”(《坟·论“费厄泼来”应该缓行》)不知者以为鲁迅愤世嫉俗,了解者则会感觉鲁迅的是非分明。鲁迅在《写在<坟>后面》中说《论“费厄泼来”应该缓行》一文,虽然不是自己的血所写,却是见了自己的同辈和比自己年幼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假使此后光明和黑暗还不能作彻底的战斗,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一味姑息下去,则现在似的混沌状态,是可以无穷无尽的。”(《坟·论“费厄泼来”应该缓行》)
作为知识阶级的学者文人本应成为民众的代言人。鲁迅在分析俄国知识阶级曾经受到平民的欢迎后来却成为平民的敌人时说,因为他们先前确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苦痛告诉大众。他们为什么能把平民的苦痛说出来?因为他们与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所以同样能感受到平民的苦痛,当然能痛痛快快写出来为平民说话,因此平民以为知识阶级对于自身是有益的,于是赞成知识阶级,到处欢迎他们。但是知识阶级受此荣誉,地位提高之后,却把平民忘记了,变成了一种特别的阶级,到阔人家里去宴会,钱也多了,房子东西都要好的,终于与平民远远地离开了。他们享受了高贵的生活,就记不起从前一切的贫苦生活,不但不同情平民或许还要压迫平民,以致变成了平民的敌人。失去了是非观念,文人就会走向民众的反面。
那么“知识阶级将怎样呢?还是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还是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呢?要是发表意见,就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只是假知识阶级的寿命倒比较长一点。像今天发表这个主张,明天发表那个意见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进步;只是真的知识阶级的进步,决不能如此快的。不过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因为这也是旧式社会传下来的遗物。”(《集外集拾遗补编·关于知识阶级》)
也许这就是秉持是非意识的文人的宿命,抑或是追求真理的人们的宿命:他们不应该随和,也不会随和,会随和的,就是和事佬。
例三,鲁迅作品中的独立意识。有人曾经请教鲁迅关于“创作要怎样才会好”的问题,鲁迅谈了八条意见,其中第五条是“看外国的短篇小说,几乎全是东欧及北欧作品,也看日本作品”。(《二心集·答北斗杂志社问》)早先鲁迅应《京报副刊》的征求,说到青年必读书的时候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华盖集·青年必读书》)非议鲁迅的人认为鲁迅偏激,其实鲁迅这样说是有着自己的深切体会并且有充分的事实依据的。“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华盖集·青年必读书》)何况中国的不少书籍宣扬的都是封建糟粕,比如二十四孝中的有些故事:“老莱娱亲”显得做作,“郭巨埋儿”则是残忍了;另有鼓吹读书的故事:“凿壁偷光”,用破坏别人家的房室借光读书,这种行为显然是不可取的;“囊萤映雪”似乎也不太符合常理。更有一些号称是罗列了所有菁华的选本,如果信以为真,那就是大大地上当了。“现存的最通行的《文选》,听说如果青年作家要丰富词汇,或描写建筑,是总得看它的,但我们倘一调查里面的作家,却至少有一半不得好死,当然,就因为心不好。经昭明太子一挑选,固然好像变成词汇祖师了,但在那时,恐怕还有个人的主张,偏激的文字。否则,这人是不传的,试翻唐以前的史上的文苑传,大抵是禀承意旨,草檄作颂的人,然而那些作者的文章,流传至今者偏偏少得很”。(《花边文学·古人并不纯厚》)由于“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读者的读选本,自以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笔的精华的,殊不知却被选者缩小了眼界,即以《文选》为例罢,没有嵇康《家诫》,使读者只觉得他是一个愤世嫉俗,好像无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不收陶潜《闲情赋》,掩去了他也是一个既取民间《子夜歌》意,而又拒以圣道的迂士”。(《集外集·选本》)
因此,读书做人,不可失去独立意识,对事物应有自己的观察了解,这样就不会偏听偏信;同样对事物要有自己的分析判断,这样就不会附和盲从。鲁迅在《且介亭杂文·拿来主义》中谈到继承文化遗产时,用一个穷青年得到了大宅子作比喻,讲到了三种态度:一是徘徊不敢进门的逃避主义;二是放一把火烧光的虚无主义;三是全盘接受的投降主义。三种态度有一个共同点,便是缺乏自己的观察、了解、分析和判断,因此就没有独立的见解,只能成为“孱头”、“昏蛋”和“废物”。
当然,鲁迅的少读中国书,甚至不读中国书,是针对当时的青年人而言,因为他们缺乏独立的眼光,无法选择对自己的发展有所增益的书籍。就鲁迅本人而言,是读了大量中国书的:“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坟·写在《坟》后面》)只有自己对此有切肤的体会,才会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先前,听到二十四史不过是‘相斫书,是‘独夫的家谱一类的话,便以为诚然。后来自己看起来,明白了:何尝如此(就像小说《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寫着两个字是‘吃人!)。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华盖集·忽然想到》)
独立意识当然不是目空一切的狂妄自大,也不是自以为是的标新立异,它就像在大海中兀自矗立的岛屿,是基于淹没于海水下面的广袤大陆的支撑。独立意识的形成和坚持就需不偷懒不畏惧。不偷懒不畏惧,才会夯实独立的基础,增进自信的底气,如此就不会被天花乱坠的大话所迷惑,也不会被标榜权威的结论所吓倒。
鲁迅曾经和太阳社、创造社的作家争论过有关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问题。平心而论,太阳社和创造社的作家高举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大纛,确是顺应了时代的潮流,只是因为理论储备的不足和创作实绩的苍白,未免有些形式化和空洞化的倾向。比如当时被很多人推为佳作的《一只手》(郭沫若作),表现的内容是一个革命者革命之后失去了一只手,剩下的一只手依然能和爱人握手的故事。情节的构思失之太巧,依旧脱离不了穷秀才先是落难,后来终于中了状元,完聚于洞房花烛之下的老调。创作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先要弄清什么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本人是否经历过无产阶级的革命,或是对于无产阶级的革命有没有深入的体验和感悟。为此鲁迅并没有在喧嚣的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的口号声中迷失独立的意识,却是认认真真地阅读了大量的有关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著作,并兢兢业业地翻译了不少关于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著作,例如普列汉诺夫的文学理论著作《艺术论》,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毁灭》等,唯此,鲁迅对于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问题,便有了自己的发言权。
独立意识是一种可贵的品质,照鲁迅的话来说,就是“个人的自大”:“‘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嫉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热风·随感录三十八》)
例四,鲁迅作品中的担当意识。“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真的猛士”是指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由此参加请愿而死于当局枪弹的刘和珍。“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方孝孺,明朝人。燕王朱棣为夺皇位,带兵攻陷南京,明惠帝朱允炆自焚。方孝孺被执入狱,因不肯给燕王起草即位诏书被杀),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记念》)“他”指的是弄文学,也创作,也翻译的柔石。柔石自己没有钱,借了二百块钱来做印本。除了买纸之外,大部分稿纸和杂务都归他做,如跑印刷局,制图,校字之类。鲁迅对真的猛士刘和珍及既硬气又有些迂的柔石的高度评价,正是因为他们有担当,与鲁迅自己的品格类似,所以深得鲁迅的赞赏,并为他们的被惨杀扼腕痛惜。
担当是一种责任,一种使命。相比有些人,把写作当做是博取名利的跳板,鲁迅则把自己的写作看做是由“旧”至“新”的桥梁,从黑暗到光明的引渡。且不说鲁迅的小说是抱着“启蒙主义”的思想,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鲁迅厌恶把小说当做“闲书”,并将“为艺术的艺术”看做“消闲”的新式的别号,因此鲁迅的小说取材,大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之中,目的在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单就占鲁迅作品极大比例的杂文而言,他已把写作当做是一个文人对社会对国家对民族的担当。先前,他的杂文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社会方面,比如《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娜拉走后怎样》、《随感录三十三》和《随感录三十五》等文章,涉及的问题有伦理、道德、教育、经济、国粹与科学等,而后鲁迅的杂文则把注意力转至文坛方面,这是因为先前文学革命运动的宗旨就是要对旧思想、旧道德、旧传统和旧习惯进行批判,从而为新思想、新道德、新传统和新习惯的建设铺路,只是旧的积习并不会因为一次或者多次的文字扫荡就能消弭于无形,一俟死灰复燃的温床产生就会卷土重来,其中所谓的“正人君子”(有些是“帮闲文人”)的推波助燃起了恶劣的作用,因此鲁迅的杂文“就是偏要使所谓的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坟·写在〈坟〉后面》)
鲁迅在对《新潮》杂志的意见中提到,《新潮》每一本里面有一两篇纯粹科学文,当然是好的,但不要太多,而且最好是无论如何总要对于中国的老病刺他几针。“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类型,而后者尤与时宜不合。”(《伪自由书·前记》)有人就曾不满地宣称最讨厌用“显微镜”来论人议事,这就说明鲁迅杂文的论人议事是切中时弊、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经。又曾经有人劝鲁迅去创作几部能扬名立万的大部头作品,而不写不登文坛大雅之堂的讽刺杂文,对此鲁迅不以为然,因为杂文的力量就在于它的讽刺:“其实,现在的所谓讽刺作品,大抵倒是写实。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的‘讽刺;非写实的讽刺,即使能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过是造谣和诬蔑而已。”(《且介亭杂文二集·论讽刺》)讽刺的生命在真实,真实才有力量,它和冷嘲完全不同,“如果貌似讽刺的作品,而毫无善意,也毫无热情,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那就并非讽刺了,这便是所谓‘冷嘲”。(《且介亭杂文二集·什么是讽刺》)讽刺更不是辱骂与恐吓,“我并非主张要对敌人赔笑脸。三鞠躬。我只是说,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倘在诗人,则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南腔北调集·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
鲁迅对帮闲文人深恶痛绝。因为帮闲文人不仅没有正义和良心的担当,失去了文人应有的气节和操守,而且是反动当局或恶势力的帮凶。由于是文人,他们的嗅觉往往比反动当局灵敏,有意为当局采取反动措施提供信息或证据,进而为当局的罪恶辩护开脱,混淆视听,迷惑公众,颇具欺骗性。为此,鲁迅对帮闲文人作了全面深刻的揭露,一是做帮闲文人需要有帮闲的资本:那就是“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忙到扯淡》)二是做帮闲文人需要有帮闲的定位:如同“二丑”(即“二花脸”,戏班中的一种脚色,其身份比小丑高,而性格却比小丑坏)。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有恶势力,就一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的艺术。“他没有义仆(由老生扮演,先以谏诤,终以殉主)的愚笨,也没有恶仆(由小丑扮演,只会作恶,到底灭亡)的简单,他是智识阶级。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长久,他将来还要到别家帮闲,所以当受着豢养,分着余炎的时候,也得装着和这贵公子并非一伙。”(《准风月谈·二丑艺术》)三是做帮闲文人需要有帮闲的伎俩:“帮闲,在忙的时候就是帮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凶作恶,那自然也就是帮凶。但他的帮法,是在血案中而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气的(从“倘若”至“也没有血腥气的”的一段文字发表时被删去)。”(《准风月谈·帮闲法发隐》)其具体的做法是以丑角的身份,或将紧要的事情变为滑稽,或张扬不关紧要之点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或添油加酱远离主题。当然帮闲文人也有苦衷:尽管帮闲使出浑身解数,为他们的主子(有时不知道主子是誰)卖力讨好,但终究也只不过是奴隶(也许他自认为是“臣子”),免不了有吃力不讨好的窘境,更有小骂帮大忙过了头招致误杀的死地。“奴隶只能奉行,不许言议;评论固然不可,妄自颂扬也不可,这就是‘思不出其位。譬如说:主子,您这袍角有些儿破了,拖下去怕更要破烂,还是补一补好。进言者方自以为在尽忠,而其实却犯了罪,因为另有准其讲这样的话的人在,不是谁都可说的。一乱说,便是‘越俎代谋,当然‘罪有应得。倘自以为是‘忠而获咎,那不过是自己的胡涂。”(《且介亭杂文·隔膜》)帮闲文人的可叹、可耻、可恶和可笑的面目昭然若揭。就像鲁迅所说的,他的文章中的论人议事,往往是取类型,而不是个别,因而就有典型意义。
据统计鲁迅一生的写作(小说、散文、散文诗、杂文、辑录、校勘、翻译、书信和日记等)共有约一千万字,有人曾说鲁迅每年要编一本集子是为了赚钱,我们不排除有这样的经济方面的因素,作为后来已成为职业作家的鲁迅,需要靠他的勤奋写作赚取稿费来养活自己,养活家人,养活创作,然而鲁迅从来没有想着靠写作去获得一个文学家的头衔(鲁迅反对做空头的文学家),开店铺,造洋房。鲁迅把自己的写作生活看做是一个战士生活(对社会、国家和民族的担当):“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且介亭杂文末编及附集·这也是生活》)
虽然现在的时代和鲁迅的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但鲁迅作品中的平民意识、是非意识、独立意识和担当意识,就“立人”这个角度而言,于今仍有现实意义。鲁迅的立人观,曾经是鲁迅用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思想武器,同时也是用以指导人生的世界观,想以此来拯救中华民族,改造中华民族。鲁迅表示出这样的担心,即如果不从精神上根本改变麻木不仁的国人的思想,中国人将可能从世界人中被挤出。“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热风·随感录六十一》)如今,鲁迅的立人思想依然是鞭策我们要牢牢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动力。
著名哲学家李泽厚说过,鲁迅的作品是当之无愧的中国近代社会的百科全书,可以说,不懂鲁迅,就不懂中国。这就是我们现在还要进行鲁迅作品教学的原因。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