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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转换与思想的呈现

2017-02-22王路

求是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存在

摘 要:汉译西方哲学已经形成自己的历史,并有丰硕成果。汉译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在句法方面:不同文字如何转换?在语义方面:如何呈现不同文字所表达的思想?在这两个方面,通常遇到的问题是:有相应的文字,但是是否通过语言转换呈现出不同的思想?文章以being的汉译为例讨论:汉语中有对应的文字,而没有对应的思想;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通过相应文字的转换来呈现相应的思想。应该把being译为“是”,从而体现西方哲学中有关语言和逻辑的考虑,呈现那种最宽泛的知识论意义上的哲学认识。

关键词:系词;being;是;存在

作者简介:王路,男,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逻辑与形而上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8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7)01-0026-08

哲学翻译涉及语言的转换,因为翻译的直接工作是把一种语言转换为另一种语言。哲学翻译的本质是一种思想的呈现,因为翻译的结果是使一种思想通过语言转换在一种新的语言中呈现出来。哲学翻译有悠久的历史,既有相同语系间的,比如希腊文向拉丁文,以及向英德法等现代语言的转换,也有不同语系间的,比如西语向汉语的转换。汉译哲学伴西方学术的引进而产生,随着中西文化交流而发展,伴随着中国学界哲學研究的进步而进步。汉译哲学的时间虽然并不是很长,但是也形成了自己的历史,并且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里,我想谈一谈哲学翻译,特别是西方哲学的汉语翻译问题。

分析哲学的理念是通过语言分析而达到关于世界的认识,其重要成果之一是认识到,应该区别语言与语言所表达的东西。我认为,分析哲学产生的这一认识富有启示,不仅对于哲学研究本身是有益的,而且对于如何理解和做好哲学翻译也是有益的。本文将因循这一思路,以being的翻译为例1,探讨有关西方哲学翻译的一些问题。

一、转换与呈现

翻译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假如可以认为语言以句子来表达,因而句子是语言表达的基本单位,那么我们可以把语言转换看作句子转换,从而集中考虑两种不同语句的转换。

句子是由词构成的,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等等。句子是有结构的,比如主系表、主动宾等等。当把一种语言转换为另一种语言的时候,首先就会遇到句法问题。直观上看,最直接的工作是在译语中找到相应的词,由此组成相应的句子,形成相应的结构,最终完成对应的翻译1。理论上讲,在译语中,通常可以找到与被译语词对应或近似对应的词,由此可以形成与被译语完全对应或基本对应的语句;但是有时候也可能会找不到与被译语对应的词,这样就要想一些办法。一般来说,在前一种情况下,翻译比较容易。而在后一种情况下,翻译可能会遇到困难。这是因为,在人们想办法解决这种不对应的问题时,可能会在语言转换中产生一些问题。这可以称为语言转换得好坏的问题。

句子是表达思想的。译句要表达的是与被译句对应的思想。由于句子是由词组成的,也是有结构的,所以译句表达的思想也是通过译语中的词和结构体现出来的。直观上看,一个好的译句应该做到思想的对应,并且这种思想的对应是通过语词和句子结构的对应而体现的。由于句子的思想是通过词和结构体现的,所以翻译中至少会遇到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有对应的思想,另一种情况是没有对应的思想。在哲学翻译中,我们经常遇到的是后一种情况,这也是哲学翻译的意义和魅力所在。因此在哲学翻译中,我们所做的工作主要是通过语言转换,把汉语中以前所没有的、人们不知道的一些思想呈现出来。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也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没有对应的思想,但是有对应的语言。另一种情况是没有对应的思想,也没有对应的语言。前一种情况是普遍的,也是哲学翻译之所以能够形成、思想能够在不同语言中交流的主要原因。比如马克思的名言:哲学家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里有两个句子,所用语言如“哲学家”“世界”“方式”“解释”“改变”等等,都是普通的日常语言,谁都可以理解。但是它们结合在一起构成的思想,却是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也就是说,我们对这个思想乃是通过对这个译句的理解而认识的。后一种情况是比较少见的。这是哲学翻译中非常难的地方。比如关于海德格尔使用的一些用语及其讨论的翻译。我认为这不是一种常见的哲学现象,不具有普遍性,因此我不会以它为例来讨论问题。换句话说,在关于语言转换和思想呈现的讨论中,我们还是围绕一些具有普遍性的现象和问题来讨论,这样得出的结果也会具有普遍性,对于我们认识相关问题也会更有益。

我要讨论的是这样的翻译情况:没有对应的思想,但是有对应的文字。“对应”是一个明确的概念,逻辑中常常使用“一一对应”这一表达。一个名字和它表示的对象可以一一对应,一个符号和它所表达的含义也可以一一对应。问题是,一个语词和它所表达的含义是不是可以一一对应?语言是有歧义的,一词多义乃是普遍现象。因此,真正做到对应乃是非常难的。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寻找对应的文字,或者说,寻找合适的词来凸显对应的思想,从而形成对应的翻译,就是一个值得思考和认真对待的问题。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翻译得好坏的问题。我认为,在汉译哲学中,最典型的翻译,最能体现这方面问题的,就是being的翻译。下面我们可以以它为例,进一步探讨语言的转换和思想的呈现这个问题。

二、“是”还是“存在”

Being问题是西方哲学的核心问题,与它相关的乃是逻辑和形而上学问题。Being一词是西方语言的基本用语,因而这个词的翻译就不是简单的语言翻译问题,而是与西方哲学的核心问题密切相关。与它相关,我们至少要考虑两个问题。其一,汉语中是不是有与它对应的词?其二,通过语言转换是不是可以呈现相关的思想?在现有的汉译中,“是”与“存在”乃是being的两种主要翻译,因此我们可以围绕它们来讨论。这样,这两个问题可以转换为:“是”与“存在”这两个汉语译名,究竟哪一个是与being对应的词?它们哪一个可以呈现西方哲学中的相关思想?

在汉语中,“是”一词主要是系词,因而它的语义主要是系词含义。“存在”一词主要是动词,可不及物使用,比如“某物存在”,也可及物使用,比如“存在某物”,除此之外,大概再无其他用法。假如认为“是”乃是与being对应的词,那么being同样要有这样的语法作用和语义,也就是说,它的语法作用主要是做系词,它的主要語义是系词含义。假如认为“存在”乃是与being对应的词,那么being同样要有这样的语法作用和语义。

在西语中,being一词主要是系词,其基本句式是“S是P”。关键在于,这是哲学家们基本而一致的看法。有几个现象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首先,西方哲学家们常常使用“系词”这个术语,这就充分表明他们是在系词的意义上谈论这个词。其次,他们常常会有关于being的语法讨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他们不使用“系词”这一术语,他们的讨论也会表明他们所谈的乃是系词意义上的语法形式。第三,他们常常会举例说明,而所举的例子通常是具有“S是P”这种形式的句子。这就说明他们所说的乃是系词意义上的东西。第四,他们常常联系逻辑来讨论,而他们所谈论的逻辑的核心句式乃是“S是P”,这同样说明他们所谈的乃是系词意义上的东西。更为重要的是,在西方哲学有关being的讨论中,以上几个现象乃是普遍的,而不是个别的。它们构成了讨论和理解being的基础。1

基于以上事实,我们可以明确地说,“是”乃是与being对应的词,因为它可以体现being的系词作用和语义,而“存在”不是与being对应的词,因为它没有系词作用,因而不会有系词含义。

系词的表达方式是“S是P”。它所呈现的思想乃是“是什么”“是怎样的”等等,这无疑与人们的认识相关。与之直接相关的问题则是“是真的”。所以,“是”与“真”乃是密切联系的概念。因循这个线索可以看到,西方哲学中的范畴理论、因果理论、与认识相关的理论,包括感觉、经验乃至理性等等,都是与它相关的。因为“是什么”乃是人们认识的基本表达,既是关于经验认识的表达,也是关于先验认识的表达。所以,人们在探讨相关理论的时候都会谈论“是”。

“存在”的表达方式是“a存在”(或“存在a”)。它所呈现的思想是“有”。谈论“有”“无”主要与信念相关,与本体论承诺相关,而与通常的经验认识和先验认识形成区别。

所以,“是”一词可以保留being的系词特征,而“存在”消除了being的系词特征。它们之间的区别主要在于,前者可以体现,后者无法体现“S是P”这种句式,因而前者可以表示而后者无法表示这种句式所表达的问题以及通过这种句式所要说明的问题。所以,“是”乃是与being对应的词,可以呈现它所表达的思想,而“存在”不是与being对应的词,无法呈现它所表达的思想。因此,应该把being译为“是”,而不是译为“存在”。

三、一“是”到底论与存在论

Being一词有“存在”“有”“在”“是”等几种汉译形式。经过近年来关于being问题的讨论,一个基本共识是,being一词主要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系词,一种是存在。因此,有人认为应该把being译为“是”,有人认为应该把它译为“存在”。围绕这些看法也有一些争论。最主要的观点有两个。一个是“存在论”。这一点从大量已有和现行的翻译以及一些讨论中可以看出来。另一个是一“是”到底论,它认为,应该把being译为“是”,并且把这样的翻译贯彻始终。此外还有一种语境论,它认为,being有存在含义,既然认识到being有两种含义,就应该根据语境把它翻译为“存在”或“是”。在我看来,语境论与一“是”到底论本来应该是不矛盾的,因为一“是”到底论的讨论和分析从来没有离开过语境,而语境论一定会导致一“是”到底论。2但是从语境论者的讨论看,他们强调的是being的多义及其在不同语境中的不同含义,本意还是要将它翻译为“存在”。因此仍然可以把它归为存在论。下面让我们围绕上述两种观点做进一步的讨论。

从上一节的讨论可以看出,在系词这一点上,“是”与“存在”的差异泾渭分明,从与being对应的翻译来看,哪个对哪个错其实是不言而喻的。在这种情况下,存在论还要坚持“存在”这一译语,凭借的主要还是如下依据:being有存在含义。那么,究竟该如何看待being的存在含义呢?既然是翻译,当然应该从西语和汉语两个方面来考虑这个问题。因此让我们首先从西语的角度考虑:being的存在含义是如何体现出来的?然后再从汉语的角度考虑,“是”一词能不能呈现being的存在含义。

在我看来,从西语来考虑乃是基础。它是汉译的对象语言。既然认为being有存在含义,当然应该考虑这种含义是如何体现出来的。但是存在论者很少这样考虑。1他们似乎认为,只要知道being有存在含义就够了。他们可以把这种含义看作哲学的,与逻辑不同的,甚至是基础性的、深层次的,但是他们似乎并不关心也不在乎这种含义是如何体现出来的。在我看来,这对于正确地理解和翻译being这个词是非常不利的。

在西方哲学中,一个基本事实是,人们关于being的存在含义的认识主要来自有关上帝的讨论。这一讨论的基础乃是“上帝is”。这个句子使用了being这个词,但这是一种独特的用法,与其通常用法不同。人们把这种语境中being所表达的意思称之为存在含义,并基于这种认识把一些字面相似的用法理解为表示存在。也就是说,being有两种用法:一种是系词用法,这是它的通常用法,也是它最主要的用法;另一种是非系词用法,这是它的特殊用法,并不是它的主要用法。由此可见,being的存在含义乃是从它的非系词用法识别出来并确立下来的。因此,同样一个being,由于用法不同,由于句子结构不同而会产生含义的不同。比如在主系表结构中,它是系词含义,而在不是这样的结构中,无论这种结构叫什么,比如非系词的2、非谓述的3、完整的4,等等,它是存在含义。因此可以说,being的存在含义与系词含义字面上似乎没有关系,但是实际上依然是相关的。5

从汉语的角度考虑,人们常常受到一个问题困扰:“是”一词是否有存在含义?它是不是可以反映being的存在含义?因此国内一些学者也曾努力论证汉语“是”一词本身就有存在含义6。这些论述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有益,是可以讨论的。但是在我看来,即使“是”一词本身没有存在含义,我们依然可以考虑这个问题。或者,假定“是”一詞没有存在含义,它是否还能反映being一词的系词含义呢?我的回答依然是肯定的。这是因为,“是”一词的主要用法是系词,因而它字面上就有系词含义。这样,以它来翻译being的那些系词用法,表示它的那些系词含义肯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是”一词同样可以表达being的那些非系词用法,比如“上帝是”(God is)。这无疑是一种与系词不同的用法,在这种结构中,我们可以把它的含义解释为存在。这样与西语的用法和解释正好是相应的。“上帝是”乃是一种关于上帝的独特表达。其中的“是”乃是一种罕见的用法,它与通常的“S是P”这样的用法不同,与日常用法也不同,比如“上帝是与你们在一起的”(God be with you)。由于它不是系词用法,因而不会是系词含义。正由于它的这种特殊用法,我们可以赋予它不同于系词的含义,比如把它解读为表示存在。当然,经过这样的解释,我们也就可以认为,“是”一词有存在含义:它在非系词用法的情况下表示存在。

从以上关于“being”和“是”这两个词的用法及其含义的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出,它们是对应的词,因此“是”乃是being一词的合适译语。以上分析的核心乃是being一词的系词特征。这与人们的通常认识乃是一致的,即being有系词和存在两种含义。其实,只要承认being有这两种含义,即使不做如上句法和语义考虑,也应该认识到应该把它译为“是”,而不是译为“存在”。仅以“‘being这个词有两种含义”这句话为例。这是学界的共识,但是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出,它并不是完美的汉语表达,因为其中还有一个英文词being。只有把它也译为中文,这个观点才是完全用汉语表达的,才是完美的汉语表达。那么,应该把它译为“是”还是“存在”呢?如果译为“是”,则为“‘是一词有两种含义”。这个句子符合原意,也有道理,因为“是”这个词可以做系词,因而确实有系词含义。至于它是不是有存在含义,如何表达存在含义,至少是可以讨论的。但是,如果being被译为“存在”,则为“‘存在一词有两种含义”。这个句子不符合原意,意思上也是有问题的,因为“存在”一词不能做系词,根本没有系词含义。

举一个例子也许可以更好地说明这里的问题。像亚里士多德说的“有一门科学,它研究to on hei on”中的“on”,海德格尔的Sein und Zeit中的“Sein”,在现有中译文中都被译为“存在”。我的问题是,这样的含义是如何读出来的?难道仅仅是根据being一词本身有存在含义吗?假如是这样,那么我要问,难道being本身没有系词含义吗?因此,这里的问题实际上是:它们究竟应该译为“存在”还是译为“是”?现有的翻译是不是正确的?假如按照语境论,那么我要问,前者是《形而上学》第四卷的第一句话,后者是书名,从这样的上下文中如何能够读出being的存在含义呢?如果人们认为这是根据这两本书中的思想,那么我要问,难道书中没有关于系词及其含义的讨论吗?难道书中关于系词及其含义的讨论少吗?难道这样的讨论不明确吗?

综上所述,应该把being译为“是”,而不是译为“存在”,这是正确的认识,而且这才是正确的认识。

四、汉译的历史、成就和问题

西方哲学引入中国,汉语翻译功不可没,由此产生了两个结果。一个是我们形成了一个翻译的传统和历史,它将继续延续和发扬光大。另一个是我们积累了大量汉译哲学著作,它们为人们理解西方哲学提供了文献的支持和帮助。它们是今后汉译哲学的基础,值得我们认真对待。

在汉译哲学中,有关being的翻译问题是值得重视和反思的。众所周知,being问题是西方哲学的核心问题,与逻辑和形而上学相关,也是最难的问题。在西方哲学中,有关它的理解和认识是有厚重的学科背景支持的,它的难度在很大程度上也来自这两个学科。因此,being的翻译其实并非仅仅是语言转换的问题,而且涉及这些学科,涉及对这些学科的理解、认识和把握。事实是,“存在”这一用语从一开始就在翻译中被采用了。也就是说,它是在人们对西方哲学,尤其是对逻辑和形而上学尚缺乏足够的认识时采用的译语。在那种情况下,不能说人们对译语的对应和思想的呈现没有考虑,问题是,那时的考虑够不够?是不是足以给出好的翻译?但是,汉译哲学的历史就是这样开端的。第一本译著为国人提供了学习和理解西方哲学的文献。从那以后,无论理解还是不理解,不管是自以为理解了还是没有理解,国人不断阅读、学习和理解充满“存在”这一用语的文献,建立与之相应的知识结构,并基于这样的知识结构和理解,或者参照已有的翻译,从事西方哲学的翻译,不断复制着充满“存在”这一术语的汉语翻译,造就着一代又一代以“存在”来理解和翻译being的哲学家。我想问:在我国从事西方哲学研究工作的人中,包括西方哲学翻译的名家,哪一个不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哪一个没有这样的知识结构?在我看来,这样的历史还会继续,一代又一代新人还会这样被造就出来,因为我们的传统就是这样的,学生们学习西方哲学的基本文献就是这样的。

应该看到,在有关being的问题上,我们的传统是有缺陷的,现有的汉译著作是有严重问题的。这里的问题并不是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汉语中没有与being对应的词。我们的问题在于,汉语中有这样的词,但是我们没有使用它来翻译,而是使用一个与being并不对应的词来翻译,因而通过语言的转换并没有呈现原有的思想。这些年来,通过关于being问题的讨论,人们逐渐认识到这里的问题,也有人开始尝试用“是”来翻译being。这样的汉译在多数人那里只是局部的,在少数人那里是贯彻始终的。1这些工作反映出来的是我国汉译哲学的进步,其实是哲学研究的进步。但是我认为这样的进步还远远不够,这是因为,有关being的讨论表明,许多认识还存在着问题。

不少人认为,“是”的理解乃是逻辑学的或语言学的,而有关being的讨论主要是哲学的,因而“存在”才是正确的翻译。2有人甚至认为,“是”的翻译有一种倾向,把相关研究引向纯粹知识论或逻辑学的考虑。3这种看法是非常成问题的。“是”的理解和翻译主要来自being的系词作用及其含义。如上所述,谈论系词乃是有关being研究中的普遍现象。我们看到,康德、黑格尔、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人都直接使用了“系词”这个术语,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及他们之后的许多哲学家,虽然没有明确使用“系词”一词,但是他们的许多相关讨论都是系词意义上的。因此,系词的作用及其含义,以及由此而来的对“是”的理解和翻译,并不是哪一个人挖空心思的杜撰,也不是谁出于某一种知识结构的偏见,而是来自对西方哲学的理解。如果说这样的理解是逻辑和语言学的,那么也是因为,在大多数西方哲学家那里,他们有这样的理解,他们就是这样理解的。上述看法的问题主要在于对于逻辑缺乏足够的了解和认识,对逻辑的理论和方法缺乏足够的认识和把握,因而认识不到逻辑与形而上学之间是如何密切联系的,认识不到逻辑在形而上学中如何起作用。我们不能想当然地以为,中国传统文化中谈有无,而有无与存在相关,马克思主义哲学谈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因而西方哲学家谈的乃是存在,因而“存在”与being乃是对应的词,它可以呈现围绕being所表达的思想。我们应该通过学习西方哲学而认识到,逻辑的基本句式是“S是P”,因而“是”这个词乃是逻辑常项,是逻辑的核心概念,它与形而上学的核心概念“是”乃是字面上同一的,概念上相通的,它的理论方法被形而上学所使用,因而二者乃是一致的。这样的东西乃是中国过去所没有的。

不少人认为,“是”一词不能做名词,无法体现西方哲学中being一词的名词特征。用“是”来翻译being,会产生非常怪的结果。有人甚至生造出一些句子,如“是不是……”“是是……”4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句子不符合汉语习惯,无法理解,而采用“存在不是”“存在是”这样的翻译,至少汉语上容易理解。这样的看法是非常成问题的。它们涉及两个问题。其一,“是”与being是不是对应的词?其二,如何形成好的翻译?在我看来,在这两个问题中,前一个是重要的,它包含着对being和“是”一词的理解,也包含着对有关being的讨论的理解。后一个问题相对不是那么重要,因为它只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我觉得用“是”来翻译being不仅是恰当的,而且可以翻译得很好,形成符合中文表达的句子。比如“是乃是……”“是并非是……”,其中的两个“是”,无疑前一个是名词,后一个是动词。理解是翻译的基础,方法与技巧是语言转换的技术手段。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还有人认为,being的表层含义是系词,是语言学、逻辑学意义上的,但是深层含义则是本体论和形而上学意義上的,表示存在,因而应该译为“存在”,或者有时译为“是”,有时译为“存在”。在我看来,这种观念充其量只是貌似有理。它似乎区别出语言和语言所表达的东西,甚至区别出表层含义和深层含义。我的问题是,所谓这种深层含义是如何读出来的?当亚里士多德说“人们在多种意义上说一事物是”的时候,这里的“(一事物)是”乃是说出来的,如何能够读出它的深层含义是存在呢?又如何能够由于这种解读而把这句话译为“人们在多种意义上说一事物存在”呢?当海德格尔以“天空是蓝色的”为例来说明“是”的自明性时,如何从这里的例子读出它的表层含义和深层含义的区别呢?如何由此读出其深层含义是存在呢?又如何区别出什么是语义学和逻辑学意义上的含义,什么是本体论和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含义呢?

以上讨论表明,人们在being的理解和翻译上确实是存在问题的。在我看来,原因不在汉语本身,而在已有的汉译著作。正是基于已有的汉译著作建立了大多数国人相应的知识结构,由此形成了有关being的上述认识。若想做好being的翻译,必须改变这些看法。我们要认识到,西方语言是语法语言,一个主要特征是,系词乃是其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西方语言是西方哲学的表达工具,因而在其形而上学讨论中,谈论系词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汉语不是语法语言,系词不是汉语表达中的必要要素,但是在通过语言转换把西方哲学呈现出来的时候,我们至少应该努力把西方哲学这种谈论语言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样我们才有可能达到如下结果:通过表现这样的谈论方式而使西方哲学中以此所表达的思想呈现出来。这里我们看到,这样谈论语言的方式汉语中本来是没有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翻译中做不到。这是因为,我们可以找到与being对应的词,从而通过翻译把这种谈论的方式表达出来。因此,将being译为“是”乃是必要的。它体现出中西哲学在语言方面的一个重大差异:通过对语言的考虑而达到对语言所表达的东西的认识。

我们同样要认识到,罗素的名言“逻辑是哲学的本质”乃是有道理的。哲学与逻辑不可分割,融为一体,从古至今,始终未变。西方逻辑最初是围绕着系词建立起来的,主系表结构乃是其基本句式和典型特征。当把逻辑用于哲学的时候,关于系词或在系词意义上的考虑和谈论乃是非常自然的,因为许多逻辑的理论和方法都是通过系词体现出来的。中国古代有没有逻辑乃是可以讨论的事情,但是随着西方哲学的引入,我们今天不仅有逻辑,而且也知道逻辑对于哲学的重要性和意义,因此在通过语言转换把西方哲学呈现出来的时候,我们至少应该把其中基于逻辑和有关逻辑的考虑表现出来,这样才有可能使人们看到,逻辑的理论和方法在西方哲学中是如何起作用的,为什么逻辑对哲学会是如此重要的。因此,将being译为“是”乃是重要的。它显示中西哲学在学科和方法论方面的一个重大差异:哲学的讨论是基于逻辑支持的,因而是或者至少可以是技术性的。

我们还要认识到,“S是P”乃是人们表达认识的基本方式,与此相关的提问方式则是“S是P吗?”或者“S是什么?”;进一步的问题则是“为什么S是P?”,“这是真的吗?”很明显,这个句式中的“是”乃是系词。因此,谈论“是”,或者谈论系词或系词意义上的东西实际上是在谈论句子,谈论句子所表达的东西,或者围绕着句子的谈论。认识到这一点则可以进一步认识到,这实际上是在谈论人们的认识,并且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谈论认识。这恰恰就是形而上学的特征,也表现出西方哲学的根本特征。汉语缺乏这样的谈论方式,或者退一步说,这样的谈论方式不是汉语中必要的,因而国人比较陌生或不太容易想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汉语不能将这样一种谈论方式表达出来。在我看来,通过语言转换,汉译哲学完全可以表现出这样一种谈论方式,因而也可以把以这种方式所表达的思想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因此,将being译为“是”乃是至关重要的。它可以使我们充分地认识到,西方哲学乃是一种最宽泛意义上的与认识相关的东西。

对于正确地理解和认识being这个概念及其相关问题,以上认识是必要的,也是基本的。在我看来,它们会极大地拓宽我们理解和认识西方哲学的视野,使我们获得更多的有益认识。比如,为什么柏拉图会说是与知识相关,是与真相关?为什么亚里士多德会提出要研究是本身,为什么他说,我们只有认识一事物是什么,我们才会真正认识一事物?为什么笛卡儿要说,我思故我是,从而使思考、使认识与是联系起来?为什么在有关上帝存在证明的讨论中,康德会说,是实际上不是谓词?为什么黑格尔会把一切感觉归为“它是”?为什么贝克莱会说,是乃是被感知?为什么海德格尔会认为,以前人们的研究过多地注重关于是者的研究,而忽视了关于是本身的研究?为什么他要追问“是”?为什么他说,当我们问“‘是是什么?”的时候,我们已经栖身于对是的理解之中?所有这些难道不是西方哲学主线上的认识吗?它们难道不是有意或无意地与感觉、认识、思考联系在一起的吗?

最后我想说,语言转换并不是汉语中才有的,在西方语言中其实也是存在的。比如,在关于古希腊哲学的翻译和研究中,西方哲学家们对希腊文on的含义也有不同看法。对照一下我们就会发现,他们对它的系词含义看法比较一致,而只是在非系词的用法处产生分歧,要讨论分辨这些地方所表达的是不是存在含义。尽管他们有时在有些地方也会把on译为存在(existence),但是基本上、大体上还是把它译为being1。对于中世纪及其以后的哲学也是同样。以英语为例,上述那些名言,亚里士多德的话被译为“研究being qua being”,笛卡儿的话被译为“I think, therefore I am”,贝克莱的话被译为“to be is to be perceived”。从字面上可以看出,这些翻译保留了系词含义和特征,因而保留了系词的解释和空间,同时这并不妨碍也不会排除人们以此依然可以讨论相应表达的存在含義。西方的哲学翻译比我们有更为悠久的历史,因而也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可以借鉴的经验。在being的翻译中,我们应该学习西方的翻译经验,将它译为“是”,保留该词的字面特征和意义,呈现该词的使用及其讨论所表达的思想,从而为解释它的不同用法和含义保留空间和可能性,为更好更充分地、真正地理解西方哲学提供可能。

Abstract: Chinese translation of western philosophy forms its own history with fruitful achievements. There are two issues related to the translation: syntactically, how words in different languages are transformed? Semantically, how ideas are expressed in words in different languages? The usual problems are: there are relevant words in different languages, is it possible to express different ideas in the transformation? The article takes Chinese translation of being as an example: there are corresponding words in Chinese, but no corresponding idea; however, it is not difficult for us to express corresponding idea with relevant word transformation. Being should be translated as a link verb so as to express the relevant linguistic and logic consideration in western philosophy as well as the philosophical cognition in the broadest sense in theory of knowledge.

Key words: link verb, being, link verb be, exist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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