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掘墓人的女儿》中大屠杀记忆的三重面相
2017-02-22张岚厦门工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外语系厦门361021
⊙ 张岚[厦门工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外语系,厦门 361021]
试析《掘墓人的女儿》中大屠杀记忆的三重面相
⊙ 张岚[厦门工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外语系,厦门 361021]
欧茨在长篇小说《掘墓人的女儿》中揭示出关于犹太大屠杀记忆的三重面向:一方面,大屠杀记忆因其沉重与耻辱,令幸存者陷入无法言说的沉默。另一方面,"二战后"的以色列和美国犹太人积极将大屠杀神圣化为无可比拟的、仅属于犹太民族的专属记忆,借此强化犹太认同。而欧茨在小说中创造性地提供了大屠杀下犹太人的“施害者”形象,呈现出大屠杀中无人可恕的全新记忆视角。
《掘墓人的女儿》 记忆 大屠杀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是美国当代最为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她的创作以现实主义为根基,构建起一幅当代美国社会生活的全景图。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欧茨的作品曾数次获得和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小说奖、欧·亨利短篇小说奖等重要文学奖项,本人亦得到美国国家人文科学勋章、全美书评人协会终生成就奖、诺曼·梅勒终生成就奖、斯通文学终生成就奖等的肯定,并已被数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欧茨于2007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掘墓人的女儿》集中体现了她在新时期的创作特色,即在关注个人奋斗的同时更多结合了对美国传奇、历史、种族等宏大问题的思考。这部小说问世后迅速登上了当时的美国畅销书排行榜,并入围2007年全美图书评论小说奖决选名单。
在这部小说中,欧茨看似将主要笔墨用于描绘主人公雅各布一家1936年来到美国后的生活历程,没有正面触及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大屠杀一词在整部小说中仅出现了四次。不论女主人公丽贝卡还是父亲雅各布,都有意识地回避这段历史,如晚年丽贝卡所言“以前我从没读过任何关于大屠杀的书,因为我害怕了解真相”。但欧茨在整部小说的尾声“跋”的部分,却让丽贝卡的表姐弗莱妲“起死回生”,以一位大屠杀幸存者和见证者的身份粉墨登场。这一角色在小说中所占篇幅很少,但所起作用却举足轻重,欧茨正是借弗莱妲体现出自己对大屠杀等历史记忆的深刻思考。据弗莱妲在信中的回忆,她的童年在纳粹统治的集中营中度过,而后1956年来到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接受了良好的高等教育,此后长期在芝加哥大学、斯坦福大学等一流学府从事生物人类学的研究,出版过诸多学术专著。这样一位衣食无忧、事业有成,在专业领域内享有很高声望的女强人,为什么要在六十岁临近退休的时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非专业写作,撰写这本回忆录呢?分析弗莱妲的写作动机,可以揭示小说中所呈现的有关大屠杀记忆的三重面相。
一、无法言说的大屠杀
弗莱妲在四十五年后方才提笔回忆往事,在于大屠杀记忆的难以言表。
“任何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生活在纳粹占领区、受到‘最后解决’政策威胁,并最终设法活了下来的人”,被称为纳粹屠犹的“幸存者”。“二战”结束后,欧洲有大约三十万犹太幸存者,其中二十万以上有过纳粹集中营的关押经历。这些幸存者中三分之二经辗转回归自己的民族家园——以色列,其余许多和弗莱妲一样来到北美。即便是在自己的民族国家以色列,幸存者们也绝少提及往事。
这一方面是沉重所带来的记忆之痛。弗莱妲虽然在回忆录中没有着重描述自己在集中营中所承受的屈辱和遭受的痛苦,但在给丽贝卡的书信中,弗莱妲谈到自己的姐姐艾尔慈璧塔“秀发和身体都化作了一摊血”,哥哥乔艾尔则被活活踢死。失亲之痛带给十分重视家庭亲情的犹太幸存者沉痛的、不堪回首的心理创伤。曾有幸存者这样提及自己劫后余生的感受:“我只觉得自己衰老了,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像一具会说话的尸体一样,所有的记忆都是伤痛与恐怖。你怎么会认为我可以和战前的我一样呢?”
另一方面是沉默所带来的记忆之耻。在纳粹屠犹的浩劫之后,所有幸存者都不得不面对一个冷峻的叩问:为什么是自己得以幸存,而没有成为六百万死难同胞之一?这其中难免有违背日常道德限度的违心之举。在《掘墓人的女儿》中,为了生存下去,弗莱妲的母亲选择为纳粹服务,成为其屠杀同胞的帮凶,雅各布与安娜共同出卖亲朋以筹措前往美国的路费,这些耻辱的记忆甚至连本人都无法面对,绝无可能向外人言说。同时,当幸存者遭遇“面对暴行,你为何不奋起反抗”等苛责时,也只能保持尴尬的沉默。
二、无可比拟的大屠杀
弗莱妲没有永久封存自己的大屠杀记忆,而是决意克服记忆中的痛与耻,将之公之于众,在于她对现实中将大屠杀记忆无可比拟化的做法存在不同看法。
在经历了“二战”后的短期沉默后,以色列和美国犹太人逐步意识到大屠杀记忆不是单纯的难以言表的苦果,它还具有在现实中强化犹太认同的积极作用,于是开始将其打捞出存储记忆的深渊,把它有意识地纳入国家与民族建构的历史叙事与功能记忆中。其中一个重要策略就是将大屠杀神圣化为无可比拟的、仅属于犹太民族的专属记忆。美国总统卡特在1978年试图建立一座纪念所有遭纳粹屠杀的死难者博物馆,并在1979年的大屠杀纪念日讲话中将五百万非犹太死难者与六百万犹太死难者相提并论,这遭到了著名犹太政治活动家、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埃利·维塞尔的明确反对,他认为大屠杀在本质上是针对犹太人的谋杀事件,任何将其普适化的导向都是对历史的篡改。最终维塞尔取得了胜利,今天位于美国华盛顿的大屠杀纪念馆仍是仅以陈列犹太人悲剧的方式警醒世人。而以拍摄纳粹屠犹鸿篇巨制《浩劫》闻名于世的犹太裔法国导演克罗德·朗兹曼在访问中国时,曾主动比较过南京大屠杀和纳粹屠犹的区别。在他看来,南京大屠杀只是战争过程中一方为快速达成战略目标而实施的偶发的历史事件,而纳粹屠犹是自耶稣受难起就存在于西方历史进程中的庞大反犹计划的一个篇章,具有超越时空的原罪性与神圣性。大屠杀记忆的独一化,与犹太教古老的上帝选民说一脉相承,成功建构起战后世界各地犹太人的民族认同。正如美国犹太思想家欧文·豪所说:“纳粹屠犹的记忆深刻地嵌入犹太人的意识之中,所有或几乎所有一切均使他们感到,不管作为一个犹太人意味着什么,它都要求他们一定要尽量永久做犹太人。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在更大程度上说,这是一件需要的事情;在最大程度上是一件荣誉的事情。”
但在弗莱妲看来,将纳粹的种族大屠杀视为无可比拟的独立事件与“民族遗产”,是犹太人妄图凌驾于历史之上的僭越。她坚持认为,犹太大屠杀像所有历史事件一样,不过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偶发事件,只要人类存在,大屠杀就不会消失。弗莱妲在给丽贝卡的信中陈述了自己的历史观,她认为历史是由文字记录而成的,人类努力赋予历史意义,寻求宿命感,但这并不代表世界上就存在着意义,历史是由一连串随机的偶发事件构成的已存在的事实。弗莱妲最终决定通过撰写回忆录的方式将自己的历史观具象化,并以此否定大屠杀的无可比拟性。
三、无人可恕的大屠杀
弗莱妲一面批判大屠杀记忆的独一神圣化,强调历史的纯粹客观性,另一面却最终向丽贝卡坦承,她的回忆录中充满了虚构,“书中的一词一句都经过了反复推敲以期达到某种‘效果’”。
事实上,当弗莱妲决心创作回忆录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该文本的虚构性。
因为客观上,弗莱妲早已遗忘了“那些窃窃私语的日子和共患难的岁月”,除了纳粹党的大呼小叫外,她不记得其他人说过的任何话,然而回忆录的写作需要对白和情节,弗莱妲除了虚构别无他途。而主观上,弗莱妲也需要通过虚构实现其写作目的。一方面虚构是为了功利地刺激作品销量。弗莱妲深知话题性是吸引读者的关键,要想在同类回忆录作品中更具竞争力,内容必须具备某种劲爆的“原创性”。另一方面虚构是为了更好呈现弗莱妲关于犹太历史及民族的系统看法。弗莱妲相信只有当史实通过“虚构”被解释清楚,才能真正还原真实。
弗莱妲的虚构集中在对其母亲的形象刻画上。在回忆录中,弗莱妲毫不掩饰地宣称自己母亲是为纳粹工作、负责流放犹太人的犹太“行政人员”之一,并由此出发痛批自己的亲人以及犹太人和犹太人的历史与信仰。但事实上,弗莱妲的母亲并不像书中描述的冷血无情,她与纳粹合作只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家人与其他犹太同胞。
弗莱妲将母亲妖魔化的记忆书写方式大获成功,她的回忆录《起死回生:我的少女时代》一书不仅畅销全美,而且在欧洲各国引起轰动,在德国蝉联了五个月的销售冠军,英国与法国也反响热烈。弗莱妲甚至仅用回忆录的版税就购买了在芝加哥的高层豪宅。同时该书还为弗莱妲赢得了大大小小的众多荣誉和奖项,以致她疲于在各地奔波领奖。
为何弗莱妲的回忆录会大受欢迎?原因在于她通过对母亲的妖魔化,塑造了大屠杀下犹太人的“施害者”形象,呈现出大屠杀中无人可恕的记忆视角,与以往的大屠杀记忆和犹太人受害者形象构成鲜明反差,这正是弗莱妲不惜以虚构为代价追求的效果。在传统的大屠杀记忆中,犹太幸存者都是以单一的受害者形象示人,只是年代不同,该形象的内涵有所差别。在“二战”结束初期,受害者意味着软弱与耻辱,连大屠杀幸存者聚居的以色列都主动抑制该群体的记忆,生怕它会对其所宣扬的奋斗求生的激昂的建国精神有所伤害。而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环境发生很大改观,特别是在美国,每个少数族群都试图塑造自己在历史中的受害者形象,意图通过苦难神圣化寻求族群认同和道德优越感,并向社会索取相应的同情与补偿。正是在此背景下,犹太人不仅强化了自己在大屠杀中的受害者形象,而且力图宣扬其无可比拟性,以此博取更多的现实利益。弗莱妲对此不予认同并展开攻击,她的攻击策略简单有效,那就是模糊受害者与施害者间的界限,甚至将二者统一起来,塑造出集受害者与施害者于一身的母亲形象。在亲犹刊物上人们对这本书表示出震惊、不满和鄙视,认为一个犹太女人应为逝者讳,而不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冷冰冰地去描写、批判自己在集中营中丧生的亲人。而在弗莱妲看来,战后的犹太人像是得了“健忘症”似的,单纯停留在受害者视角下的大屠杀记忆隐去了犹太人进行自我反思与批判的空间,通过对母亲形象的颠覆性塑造,弗莱妲不仅如愿吸引了读者的眼球,而且促使人们用更丰富的角度审视大屠杀,意识到包括犹太人也应对这场人类浩劫有所担当。小说中弗莱妲的写作目的,正是小说作者欧茨的创作与历史观的体现。
①Gavin Cologne-Brookes.Dark Eyes on America:The Novels of Joyce Carol Oates.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P,2005.xii,282.
②④分别转引自张倩红:《纳粹屠犹之后犹太人社会心理的变化》,陈恒,耿相新主编:《纳粹屠犹:历史与记忆》(新史学·第8辑),大象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页,第107页。
⑤“功能记忆”与“存储记忆”的二元概念源自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功能记忆”意指那些经过精心组织筛选、能够连接过去与当下,实现主体建构与身份认同的信息内容,其余凡未被使用、缺乏组织的庞杂内容属于“存储记忆”。
⑥参见Lipstadt,Deborah."Elie Wiesel stood up to presidents, spokeoutforjustice."CNN.Jul.24,2016.〈http://edition. cnn.com/2016/07/03/opinions/elie-wiesel-tribute-lipstadt /index.html〉
⑦王炎:《奥斯维辛之后:犹太大屠杀记忆的影像生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6-47页。
⑧[美]欧文·豪:《父辈的世界》,王海良、赵立行译,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571页。
⑨王炎:《谁的历史?如何记忆?》,《中国图书评论》,2007年第8期,第25页。
[1]Gavin Cologne-Brookes.Dark Eyes on America:The Novels of Joyce Carol Oates.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P,2005.
[2]张倩红.纳粹屠犹之后犹太人社会心理的变化[A].陈恒,耿相新主编.纳粹屠犹:历史与记忆(新史学·第8辑)[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7.
[4]王炎.奥斯维辛之后:犹太大屠杀记忆的影像生产[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5][美]欧文·豪.父辈的世界[M].王海良,赵立行译.上海:三联书店,1995.
[6]王炎.谁的历史?如何记忆?[J].中国图书评论,2007(8).
作者:张岚,硕士,厦门工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美国文学、二语教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