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感遇》诗研究
2017-02-22段晋阳刘阳闽南师范大学福建漳州363000
⊙ 段晋阳 刘阳[闽南师范大学,福建 漳州 363000]
张九龄《感遇》诗研究
⊙ 段晋阳 刘阳[闽南师范大学,福建 漳州 363000]
《感遇》诗十二首是张九龄在罢相后写的一组咏怀诗,表达了非常深沉复杂的人生感受。它在艺术上的特点是:深于比兴寄托,有美好珍重的情感质地,意象出于心灵的虚构。
张九龄 感遇诗 比兴寄托
张九龄仕历武后、玄宗两朝,是开元时期的名相。他为人耿介狷直,疾恶如仇,能以百姓之心为心,在执政期间黜偏佞,进贤明,不遗余力地揭露弊政,做了很多有益江山社稷的事情。在开元二十四年(736),张九龄贬右丞相,罢知政事,次年又贬为荆州长史。他罢相的原因是受到李林甫、牛仙客等一干势利小人的谗毁。此后,李林甫等人把持朝政,玩弄权柄,作威作福,唐王朝内部出现巨大的隐忧。熊飞先生说:“张九龄罢相被贬,表面上是他个人政治生涯中的一个重大转折,实际上是唐代治乱的分水岭。”《感遇》诗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写成的。
《感遇》是以组诗的形式写的,共有十二首,在逻辑上并没有严格的次序,都是谪居以来一时触物兴怀聊寄篇咏,并不是像《秋兴八首》那样苦心经营、篇章意脉层次井然的作品。虽说如此,十二首诗尽管前后不相属,各篇在题旨上却又有紧密、内在的关联。这也是很多组诗共同的特点,看似反复凌乱却又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张九龄的罢相是他政治生涯的转折,也是他诗歌发生转变的重要节点。与之前以清谈闲远的笔调状写山水神韵判然有别,《感遇》诗中包含了很多深沉复杂的人生感受,有忧时伤世,有郁愤不满,有怀君恋阙,有愤世嫉俗,有出尘之思。
张九龄的《感遇》诗贯穿着对出处穷达的思考,对人生命运的探问。在这条主线的笼罩下,十二首诗呈现出几种明显的主题倾向。
第一类题旨是表现自己孤芳自赏、傲岸不群的情怀和对人世间个人遇与不遇的思考。《感遇》其一、其七是这类诗的代表作。《感遇》其一托意于兰叶与桂花,以比兴的笔法曲折蕴藉地写出诗人高洁芬芳、不求人知的品质。兰叶、桂花是春秋二季最典型的芳草,它们的繁茂美丽出于本心,无待于别人的评判毁誉。这说的是香草不因为无人而不芳的意思。诗歌首二句举兰桂以为类,互文性地写出它们茂盛纷披的生意与体清质洁的品质。三四句点出不求人知之意。五六两句写林中美人闻其芬芳而心生爱慕。最后两句又作一折,重申草木不求人知,自为芳美的本心。“自尔”“何求”表达得斩钉截铁,毫不动容,写出一种落落不俗,自我珍重的怀抱,让人顿生敬慕。《感遇》其七对丹橘空怀美质而不遇的命运抱不平,并对遇合的命题做了思考,也含蓄地表现了诗人自己怀才不遇的郁愤不平。“江南”“丹橘”“绿林”单从字面上看就显得十分温润美丽,富有生机。二三句诗人好像唯恐被人误会,殷勤致意,解释丹橘的美丽与生意并非地气所致,乃是自己本来就有经冬不凋、高傲贞刚的岁寒之心。五、六句和九、十句写丹橘有美质而不见用,对此深感不平。七、八两句感慨命运唯在于所遇,然而遇合之事又虚幻无凭,没有端倪可寻。这两首诗立意有相似之处,都表现了美好芳洁的品质。运命系于所遇,然而遇与不遇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非人力所能强。孤高涓洁的品质却是一种内在的、自足的东西,不会因为遇与不遇而有丝毫改变。我认为,第一首诗更富于超越性,是对遇与不遇的升华。
第二类诗贯穿着强烈的忧生之嗟,在深刻切近的忧患中表明立身处世之道。《感遇》其三、其四、其六、其十二为其代表。《感遇》其三说人生短暂,生命的变化微妙难知,应该顺自然之性命,弃绝无谓的追求。一二句单刀直入地揭示生命自由自得的状态。鱼游深池,鸟栖高枝,万物在自然中安顿自己的生命,随其所适而已。三四句借蜉蝣展开思考。蜉蝣的生命如此短暂,但它们还是那么躁动喧嚣,总是汲汲有所求的样子。由此,诗人进一步思索。人的形魄日日都在消损之中,人永远走在赴死的途中,然而形神如何变灭,究竟何时化为虚无却是人自己也难以把握的。所以在诗人看来,杨朱“为其可以左,可以右”的歧路之悲在短促的人生背景下似乎也是无谓的。《感遇》其四借饱涉重险的孤鸿之口殷勤劝诫巢在三株树的翠鸟收敛锋芒,避身远害,说明耀人的才华和煊赫的权势很容易招惹祸患。“海上来”衬出鸿鸟历经风波而来的苍茫孤独。“不敢顾”“侧见”犹可想见孤鸿惊魂未定,忧谗畏祸之心。翠羽已然很美丽,又巢在神树之上,竟然还矫矫自立于珍木之巅,层层加码,写得惊心动魄,让读者都为之捏一把汗。接着,孤鸿以“美服”“高明”譬喻,说明张扬显露易为人所乘。最后两句以略带侥幸的口吻说自己高飞远引,躲开人世的灾祸。这两首诗纯是说理,但是因融入了鲜明的形象而没有板滞说教之感,虚字的使用得当也为诗歌注入强烈的感慨。《感遇》其六表现了诗人的忧愤之情,说自己怀抱高远,不屑与小人为伍。白日沉沦,晚风急流营造了一种悲凉惨淡的氛围,让人隐约联想到唐王朝日益没落的现实。鸿鹄悲鸣着远去,不屑于像燕雀那样在檐楹之间呼朋结伴,苟且偷安。贤士沉沦,群小当道,众情在奔名竞利中抛弃操守,面对这样的现实,诗人唯有感慨忧思而已。《感遇》其十二中,诗人在痛苦的挣扎中认识到生命变化的规律,富贵荣华既不可长久,不如摒弃荣华,栖隐遁世。诗人闭门观化,凭林结思,今日唯见寒木悲风,日暮鸣蝉,途穷之时,谁能想到它之前曾是葳蕤繁茂,凤凰翔集的所在。可见盛衰岂有常处,不觉浩思深嗟,不能自已。“所怀”两句深明往事已矣,仍然流露出深深的不甘和无奈。“鼎食”“云仙”自是天壤之异,诗人最终还是幽居独处,使心灵得以安顿。这四首诗贯注了强烈的忧患感和现实主义精神,飘然远引,出离世情是诗人选择的解脱之路,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拂去那深入骨髓的悲伤和忧愁。
第三类题旨是表现诗人摆脱物累、隐逸淡泊的怀抱,以第二首和第五首为代表。《感遇》其二写诗人空寂孤高的情怀。诗人自谓幽人,“归独卧”写足一片幽意,这是对世情的扬弃。第二句是倒句,意为孤清之怀洗净了心中郁结的思虑。造语简净隽永,颇有一种身心为之涤荡淘洗的感觉。三四句是说借高飞之鸟传此孤清之怀。接下来两句说诗人怀空寂淡泊之心,惜哉天地之至道几已无人可以体察,写出诗人独得道体的欣慰和寂寞。最后两句说诗人已无意于仕宦的升沉荣辱,但是精诚之心却无可告慰。《感遇》其五写诗人渴望摆脱形累,通达物化的自由境界。数千里之远,梦寐之中一夕可至,衾枕之际魂游乡县。在“千里”“乡县”与“今夕”“衾枕”的相对中,表现出不为形体所拘,来去无碍,自由逍遥的感觉。诗人在诗中极力描述的一种遗落形骸、超然于万物之表、与物为一的境界,表达了他对自由逍遥的渴慕。
除去深刻丰广的内容外,《感遇》十二首诗在艺术上有几个鲜明的特点值得注意。首要的当然是比兴寄托的手法。张九龄在盛唐文坛上能够起衰继绝,高标独立的重要原因就是振起被遗弃很久的比兴传统,一扫齐梁绵延至初唐的颓靡浮艳之风。对此论者已多,不烦详叙。应该说明的是,《感遇》虽用比兴之法,但其中的“比”不宜一一坐实。例如,兰叶、桂华、丹橘不应指实为诗人自喻,双翠鸟、燕雀不应凿实为小人,游女、美人也不可生硬地与君主对应起来。虽然不能否认它们之间实在有内在的关联,但这种对号入座的解诗方法把诗歌设定为充满暗语的谜面,形象只承担符号的作用而其本身丰美的意蕴却被阉割掉了。张九龄《感遇》诗的高超之处就在于虽然是写物却处处关乎自己,物与人若即若离,水乳交融,毫无比拟的痕迹。这是所有比体诗都致力于追求的艺术高度。其二是张九龄《感遇》诗弥漫着十分美好、珍重的感情品质,使诗歌拔出俗流、格调高远。兰叶、桂华本身就足够美丽、芬芳,这两个形象在诗的开始就兴起读者美好的情思。佳人得遇方是良辰,而兰桂却不求人知,自己的存在与美丽就足成春秋之佳节。即便有美人爱慕,兰桂也保持本心,不取媚于人。整首诗都充满着自珍自爱、自足独立、孤芳自赏的美好品质。诗人写对美人的思念则一往情深,缠绵固结,陷溺其中不能自拔。思念则以永日,明知徒劳却临风怀之,悠悠难绝。既明相思相见之无望,仍然不改初心,在光阴的流逝中独自零落。这种往而不复,不计回馈的深情使诗歌超越一般的相思离别呈现出珍重、深沉的感情质地。很多人解《感遇》诗看出了讽喻,真是自浅人观之,看到的也只是浅意。讥刺讽喻本身就是比较浅薄的感情,与这组《感遇》诗珍重深沉的情感毫不相称。他们只知道双翠鸟是讽刺李林甫之流的弄权者,却看不到诗歌里强烈的忧生之嗟;只知道蜉蝣指蝇营狗苟的小人,却感受不到诗人对世事无常的忧思。其次是《感遇》诗中的形象几乎都是出于虚构。兰桂、丹橘自不必说,孤鸿、翠鸟只是譬喻的需要,蜉蝣、燕雀充满象征意味,美人、游女比拟的意味更强。这些意象作为眼前实有景象的意义并不大,它们是诗人意念中的产物,经过精心的营构,借以表现心中的情思怀抱。
[1]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作者:段晋阳,闽南师范大学在读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刘阳,闽南师范大学在读教育硕士,研究方向:语文学科教学。
编辑:赵斌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