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江
2017-02-21张礼
张礼
这又是个有雾的早晨,这大雾江的雾,隐隐约约、若隐若现,乌沉沉弥漫着整个河谷。这大雾江两岸绛紫色或墨绿色的山峰,隐隐约约被雾遮去了清晰的轮廓。
风追逐着雾,大雾江边的雾,就悄悄地往两边山上走,大雾就渐渐淹没了群山,两岸绵延的山峦一瞬间就看不到了。
大雾江的雾,是从江畔的山崖悬挂下来弥漫到江边,还是从江中的水里升起,然后环来绕去漫到山崖顶,从小住在江边的糟老头蓝绍云,总有些弄不明白。这天蓝绍云一大早起来推开门,这山里野来野去的雾,便冲灌进蓝绍云还带着温暖气息的屋里,雾让小屋里也难看清人影。
蓝绍云很厌恶雾,连蓝绍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何自己不喜欢雾,雾总会使蓝绍云很压抑。今天一早,藍绍云一开门,就看到雾从自己的身旁野野地冲进屋里,就没心没肺地骂了句:“这狗日的雾,不知又是从哪个熊地方起的,没被邀请就自己跑到家里来。”
蓝绍云正骂着的时候,太阳就从山巅露出半边脸来,这大雾江的雾就一步一步悄悄地退走了,乌沉沉的云雾,突然间渐渐隐去。今天早晨的雾得势的时间不长,太阳从江畔的山巅一露脸,江风便掠过两岸的一片片橡胶林和芭蕉林,然后掠过蓝绍云屋前的芒果林,雾眨眼间便被吹散了,升腾到空中分散成了一朵朵飘浮在空中的白云。
每当遇到有雾满天遮盖着天空的早晨,蓝绍云就会很压抑,就没有了到山上做活的欲望。往往就是一早待在家里生闷气,或者抱出一块块比较大的木头,用斧头拼命地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柴火,一面劈还一面大声地咒骂:“猴日的雾,贼日的雾,憨狗日的雾……”
还好,今天的雾,一早就被山风吹到了天空,成了一朵朵的白云,蓝绍云青绿着的脸便灿烂起来,额头上的皱纹看上去也似乎舒展开来。
“哟嗬!上山挖地去!”
大吼一声后,光着膀子露着红铜色上身的蓝绍云,在墙角处拿上一把锄头,拉上土掌房的门,便到山上照顾那几亩苞谷地与橡胶地了。
蓝绍云对雾的一种迷茫与偏见,起于二十年前一个大雾缭绕的早晨,那时的蓝绍云正当壮年,也就是三十出头四十不到,其中的原因后面再来叙述。
大雾江,是一条穿梭于热带亚热带崇山峻岭间,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数百公里长的河道上流水湍急,宽广或狭窄的两岸沙滩上怪石林立,河边两岸上山峰险峻,热带亚热带原始森林在两岸的奇峰怪石间疯狂地生长。
缘于山势的高低,大雾江处于立体气候区,江岸河谷地带海拔500米以下,一般就是热带亚热带气候,1500米以上的山坡,气候特征就有点似温带。大雾江两岸的山坡上,野芭蕉随地生长着,木棉树长在岸边的岩石旁,那硕大的花朵火焰般一树一树地火红着,不知名的野藤蔓从高高的悬崖上披挂下来,而岸边险峻的奇峰怪石间,不时可见岩羊在出没,机会凑巧,你还会碰撞上一群群的黄猴子从岸边的丛林间下来,到大雾江里洗澡。丛林间,还有大黑蛇或者山蟒蛇在密林里缓缓穿行,寻机捕捉林中的麂子和一些小动物。
从蓝绍云居住的大雾江边,往上游走数里,有个河湾,叫猴子塘,这里由于常有猴群到此洗澡嬉戏而得名,这里也是一种奇特的鱼聚集的地方。而猴子塘,也是蓝绍云终生不能忘怀的地方。
大雾江中有一种鱼,外表酷似鲨鱼,这种鱼煮熟后肉呈土红色,当地人不知这鲨鱼一样的鱼叫什么,而此鱼的肉呈土红色似煮熟的南瓜一样,当地人干脆便称为南瓜鱼。大的南瓜鱼上百斤,形状却似海中的鲨鱼,头部扁平,嘴边长着一排排尖利的细牙,喜食江河中的其它鱼类。
每年雨季来临前,大雾江一带的老百姓,有个不太好的习俗,就是喜欢到大雾江里闹鱼,只要有人带头,就会聚集起一班人,到附近山中挖一种叫冲天根的闹鱼藤,每次闹鱼需要这种闹鱼的野藤及根茎一吨左右。闹鱼的人们在江边把冲天根捣碎后放入江中,大约十余分钟后,南瓜鱼便会纷纷涌出水面换气。这闹鱼藤也怪,只对南瓜鱼有毒,南瓜鱼一嗅到闹鱼藤的气味,就浑身不自在,纷纷涌到水面来,闹鱼藤药性大时,南瓜鱼便会翻转了肚皮在江面上直喘粗气,而药性过后大部分南瓜鱼又会活转过来。
老百姓抓鱼的时间,便是南瓜鱼昏昏然的这几分钟时间。说也奇怪,这闹鱼藤对江中南瓜鱼以外的鱼没有药性,其它鱼对闹鱼藤浑然不觉。蓝绍云年少时,便是大雾江一带远近闻名的抓鱼高手,每年闹鱼,大多数日子里,最大的那条南瓜鱼,准是蓝绍云抓获的,人们对此已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大雾江一带的老百姓闹鱼,一般都是秘而不宣的,寨子之间相互不通信息。但总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每村每寨的每次闹鱼,总是四村八寨的人蜂拥而来,总有无数获知消息的人,尾随着江中漂浮的闹鱼藤奔跑,几里开外很长一段距离内,都可见到江边涌动的人流,场面非常壮观。
闹鱼藤的药性,在江中能绵延数公里。而发起人也就是挖药人是有酬劳的,发起这次闹鱼的村寨,有专门的砍鱼人,外村外寨的人,抓到五斤以上的大鱼,会被砍鱼人从尾部砍去整条鱼的三分之一,而本村本寨子的人,抓到的鱼就属于自己的了。
大雾江一带,闹鱼有个不成文的村规民约,女人是决不允许参与进来的,这有个简单的理由。由于大雾江沿江一带,气候太炎热,老爷子们平常就喜好穿条半截短裤,里边可没穿什么内裤,而抓鱼时穿着半截短裤自然不太方便,许多抓鱼人图利索,一把扯去半截短裤赤条条就跳入江里抓鱼,这时大雾江沿岸,阳光灿烂的裸体与沙滩江水融为一体,有时一条江面上,整整一半以上的抓鱼人,都是一丝不挂地在江面上涌动着。在这大雾江上抓鱼,清一色是男人世界,女人自然就得靠边了。
其实在大雾江上,人与鱼的争斗是一边倒的,南瓜鱼看上去凶猛,被药闹翻后,一会儿浮到水面,一会儿又沉到水底,可没啥抵抗力。懂抓鱼的人只要抓住鱼的细处,也就是抓住南瓜鱼的尾巴,紧紧地把南瓜鱼抱在胸前,任凭鱼怎么跳,都不会跳出抓鱼人的手掌心。有的南瓜鱼重百斤,有的比人还要大些,但抓鱼人总有办法把鱼弄上岸。
在大雾江上抓鱼,往往都是抓鱼的人少,看热闹的人多,大雾江水深流急,不会水的人,自然不敢下水抓鱼,你鱼没抓到,不小心河水就把你给卷走了。
前面曾说了,蓝绍云是抓南瓜鱼的好手,这大雾江一带四村八寨的人都知道。
蓝绍云下河抓鱼,沿着江岸,总有看热闹的人,每当蓝绍云抓到大鱼,裸着身子抱着大鱼游到岸边,总有不少看热闹的,或大声叫好的。就说那次让蓝绍云不能忘怀的闹鱼,老蓝同其他抓鱼人一样,三把两把扯了穿着的半截短裤赤条条奔入大雾江里。而此时,那些还抓不了鱼的半大男娃儿,在岸边欢快地奔跑着,江边的娃儿不喜穿衣裤,自然也是赤条条在江岸上欢腾地裸奔。
在大雾江抓鱼,你可能会见怪不怪,人与自然是那样和谐,抓鱼人脱去了一切伪装,露出自然的本色。
就說那次让蓝绍云不能忘怀的抓鱼,老蓝头也够幸运,很早便在江中抓到一条约六十斤重的南瓜鱼,便在众多抓鱼人的惊叹声中游到江岸,可老蓝头去岸边找寻拿着他的衣裤的邻家小娃儿,却不知道这娃儿屁颠屁颠跑到哪儿了。老蓝头只好扛着六十多斤重的南瓜鱼,往江岸边的家里走。
这次也该是蓝绍云有事,本来大雾江一带闹鱼,这个关口女人们是不能靠近江边的,因抓鱼时男人们大都光裸着,村寨里的女人们,自然就只能在家等男人拿鱼回家了。可那次闹鱼,阿木村里一个二十出头叫阿芝的村姑,闹鱼那天有点耐不住寂寞,就偷偷尾随闹鱼的人群,远远地在江岸的林子里窥望,由于离闹鱼现场隔得太远,那些闹鱼人便看得不太真切,前边一里开外的抓鱼人及看热闹的人,就如一群蚂蚁在江面上奔来跑去。
正当蓝绍云哼着山歌小调,走到转弯处的猴子塘时,一件让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这会儿阿芝在江边走了一阵,感觉全身有些闷热得难受,走到猴子塘,见到清冽的江水,就脱了上身的衣服,弯下身子往河边走。
蓝绍云转过河湾走到猴子塘,就看到一个女人在河边弯着身子,往身上撩水,这一瞬看到的情景,让蓝绍云的心跳急速加快,血往头上涌,胯下之物令他胀痛难忍。阿芝猛然侧过身抬起头看过来。这一看有事了,她眼中的蓝绍云身强力壮,红铜色的皮肤处处显出成年男人应有的气息,轮廓分明及低凹的眼睛,再加上火红火红的皮肤,还有蓝绍云火辣辣的眼神,让青春年少的阿芝,眼睛瞬间闪出亮光。山里江边的女人,胆子就不小,一种本能的欲望,阿芝直勾勾地望着这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不一会儿,她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血液的流动如秒针飞奔,袒露的两只欢实的小兔子也忘了遮掩。
这突然的际遇,蓝绍云一时间不知该藏身哪里,下意识把大鱼从肩膀上放下来,只顾呆呆地望向阿芝。
两人近距离直勾勾对视,碰撞出一种本能的欲望,情不自禁走到一块儿,肉体与肉体被强烈吸引。
大雾江流域,是数种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其中尤以哈尼族居多,还有少数的彝族、瑶族、傣族杂居。蓝绍云属于哈尼族支系的阿木人,阿芝是哈尼族里的碧约人。哈尼族在性方面比较自由,在山郊野外对一对山歌,只要你欢我爱就可聚在一起。
有了猴子塘的那次奇遇,初尝禁果的阿芝,每到傍晚,时常会有一种往外出走的冲动,就会想到蓝绍云那火红诱人的胴体,而这时,阿芝体内有一股热乎乎烈辣辣的血液在奔涌,她那美丽的脸庞燥热得如一朵江边盛开的红艳艳的攀枝花。
每当阿芝按捺不住自己的时候,就会趁着夜色沿着江边,走到蓝绍云的门前,敲开蓝绍云紧闭着的屋门……
日子哗哗地若大雾江水一样流逝,缘于多年的封山育林,且收缴了村民的枪支,大雾江沿岸的鸟兽明显地多了。岸边坡地上密林中,野鸡、麻鸡也放开嗓子快乐地啼鸣。而蝉在江边的奏鸣,就犹如一座音乐大厅内一组浩大的交响乐曲,余音始终在你的耳际阵阵环绕。一群群白鹭排成人字轻轻从大雾江水面掠过,而披着亮丽服饰的水鸟,悄悄地飞翔于水面,只听叭地一声,潜入河中的水鸟迅速叼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然后腾空离开水面飞入林中。大雾江边的猴子胆子贼大,一群群会到蓝绍云的苞谷地里掰苞谷,有时蓝绍云去撵竟“吱吱”地奔跳着不肯离去,从一边蹿到另一边,让蓝绍云撵得气喘吁吁。猴子吃饱了,就会成群结队到猴子塘洗澡。
到了夜晚,岩羊、麂子也会蹿到老蓝头的屋旁,呱呱地叫,甚至把一串串的粪便拉到老蓝头的大门前。
老蓝头对雾的敏感,起源于一场早起的大雾。那天早晨,老蓝头起来却不见阿芝,这些日子,老蓝头起床后,便会看到阿芝正忙着做早饭,而那天早晨屋子里空荡荡,大门敞开,山雾一阵阵往屋子里冲进来,整个屋子都是雾气腾腾,看不清人影。
老蓝头预感不妙,他与阿芝在猴子塘相识不久,俩人并没办什么书面手续,就同居在一块儿。正是同居期间,有个叫小禄的四川人,不时来找阿芝聊天,还眉来眼去的。想起这些,老蓝头就冒着这场晨起的大雾,到大雾江边的小车站,寻找阿芝。就有小车站附近的熟人告诉老蓝头,阿芝一大早,就同一个叫小禄的四川人,坐早班车走了。
受了伤害的老蓝头,变得沉默寡言,时间就这样慢慢过了一年多。阿芝静静地消失在视野里,又慢慢地在老蓝头的脑海里默默地淡化。
老蓝头可以说是与大雾江融为一体的,他早同江边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老蓝头本身就是江边山上的一棵小树,或是江边沙滩上的一丛小草,再者就是江中的一朵小浪花。老蓝头习惯了江边发生的某一件小事,比如几只叫黑头公的小鸟从屋顶飞过,几只野麻鸡在屋后的丛林里斗嘴,还有夜里屋前麂子咣咣地叫唤。
阿芝出走后一年来,有雾的早晨,老蓝头有事无事总要闲骂上几句,才能让心理平衡,这成了一种习惯。
原来阿芝被小禄拐走后,俩人就在外面游荡,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只不过是做几日的露水夫妻而已。小禄这人好赌,有一次玩麻将输钱很多,就悄悄把阿芝卖给了人贩子。但被拐卖的阿芝毅然逃回到大雾江,但她不敢再见老蓝头。不过,每到夜晚她会偷偷地趁着夜色,溜转到老蓝头屋前,默默地盯视老蓝头那紧闭着的屋门。几乎每一次,阿芝都产生想冲进屋门紧紧拥入老蓝头那温暖怀抱求老蓝头原谅的冲动,但每一次又都刻意压抑着。
老蓝头所在的大雾江,早晨总是有雾若隐若现,乌沉沉弥漫着河谷。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