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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房间

2017-02-20吕雪萱

骏马 2016年5期
关键词:飞鱼甲板陆地

吕雪萱

离开甲板不久后,我就把大海忘了。

船只进港,我像平时踩着陆地上的脚步,五分钟前看见的海豚,飞跃的浪花,突然出现的飞鱼,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疲惫不堪地和众人上了游览车,下车吃饭,回到客栈大厅,黏搭搭地一身歪斜躺在沙发上,想要进入睡眠。海的晃动立刻离我远去,只留下强力日晒的抓痕。

我以为是这样的,可是,亲眼所见的那群海豚所留下来的爪子,比痛觉更深刻嵌人体内。仿佛在海岸边,任白花的浪一波一波打在脚背上,刺刺痒痒,留下泡沫的窝痕,逐渐被皮肤吞食,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六月最后一个周末,我随朋友来到这个海岛,乘坐普悠玛火车一路飞速前往东部,一行人浩浩荡荡,准备隔日在太平洋上目击鲸豚风光,让海风与烈日消弭汪洋与陆地的界线,隐藏起现实与梦境的边缘,把一座岛浓缩成一粒雨滴、一只海鸟、一个音符、一只鲸豚。

此次航行,风和日丽,海象平稳,浪花浅浅划开白色的线条,衬着船身,一条道路就此展开眼前。几只飞鱼闪出海面,向前展翅飞行,复又瞬落水下,它们快速甩摆鱼鳍,周身水浪点点,我屏气,以眼神追索,深怕错过顿点的形状。我想象自己是不停往前翱飞潜游的飞鱼,不曾停留,无法回望。

解说员站在最高层的甲板上,一手握着麦克风,一手擎着胸前的单反相机,他的双腿靠在栏杆上并不攀扶,那是多年来航海经验造就的平衡,海浪没有规则的节奏是爵士乐,而他是一个音符,随处穿梭,与风、浪、日晒奏成一曲低低的鸣响,呼唤远方的鲸豚。过不久,我也东摇西晃地爬上高处甲板,手脚并用,随浪摆动,松松软软的,我也是一个短短的音符,小声哼着歌。

离开岸边后,我便让陆地的事情留在陆地了。

站在甲板上,环顾四周,已不见岛屿陆地,我张开手臂毫无保留地让风贯穿,身上的棉麻洋装将我灌成一枚浑圆的气球,近午的烈日激昂地舔着我身上每一寸肌肤,灵魂微微发热,胸口膨胀,有想飞的欲望。随着解说员的声音,我望向闪闪发亮的海面,一群跃水而出的海豚,它们流动的身影如同休止符,使人忘却呼吸。阳光,飞鱼,岛屿,它们让时间失去颜色。

解说员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传来,他说,海豚拥有超人的记忆,双眼仿若X光扫描仪,直视着彼方,可以看穿内心的声音、记忆的最里层,甚至潜意识都遗忘的地方,什么都逃不了它们的眼睛,是的,什么都逃不了海豚的眼睛。我走下最高层的甲板,俯身靠住右侧船舷,那时,正有一群飞旋海豚忽远忽近地包围着船身,我一心看向水面浅游的海豚,游动的身体,暧昧而晶亮的眼睛,我要海豚记住我的脸,要它游往我深深的心。我知道心中有个房间,充满过去时光凝固、结块的坳土——许多日与夜的累积,使得土块锈蚀梁柱、糊平窗户、封起门扉,那个我不愿意抵达的房间,我要海豚游进我并不柔软的心。

海豚当然不会理我,哗啦哗啦立刻就游走了。我在船舷呆了一只飞鱼能飞离海洋最久的时间,让风呼啦呼啦拽动我的上衣,让烈日如刃狠狠吻过我,有很多事情以为可以和大海诉说,可是自己不愿抵达的地方,谁也没办法过去。

船缓缓驶入港湾时,我的内心只留下海浪的记忆。

我依众人步伐踏上陆地,脚尖着地的瞬间,浪还留在身体里,海豚却消失无踪,飞鱼的翅膀收起,我心里的房间仍然沉甸甸的,我带着那样的重量度过每一天。回来没有几天的时间,我便把大海忘了,恢复双脚走路,内心毫无激动,音符消失,我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忘记房间,忘记海洋,忘记曾经有一天,海豚曾经直直地看进我的眼睛。

六月结束,七月来临,热带气旋在海面上长成一个今年最大的台风。停止上班上课的前一晚,风雨狂盛,我在一片呼啸中入睡,并不安稳,怒涌的大海,穿过许多山脉,来到窗前摇晃我的被子。踏往梦境之前,那群与我曾经照面的海豚不知道在何方。

次日近午,风雨离开岛屿,我在床上醒来,回到现实彼岸,仿若一叶浮舟于海上,荡漾四方;窗外的台风雨哗啦啦地落下,我从舟里起身,发现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昨夜之梦的气味仍绕在手上,我恍恍惚惚在床边摸到手机,在窄小窗口输入久未联系的H的名字,页面跳出来,一张大头照,数则动态,几幅照片。半眯着眼,我按出给他的交友邀请。

在现实生活中,H与我已再无交集,却在梦里相遇于一个冷僻时段的电影院,一个五分钟的谈话,他依然充满朝气,告诉我手边的博士论文即将完成,有一段新关系即将发生。我静静听,并不作声,爽朗的氛围却隐隐让我想起与H分离的夜晚,月亮阴暗处的背后。那夜,大雨正要落下,我站在路口等待与他会面,H总是戴全罩安全帽前来,于是我仔细分辨往来的每一顶机车帽沿下的双眼,想要尽快找到他,前夜的争吵仍悬在我心中,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我们可以克服的,可以再走一段互相陪伴的路。雨要落下前,空气充满沉重的脚步。我看着一辆辆摩托车驶过,我迟钝的眼睛错过一辆又一辆,终于,我错过了全部。

与H分离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曾踏进自己的房间,卧房里我任凭书叠叠堆起,任凭衣服散落各地,一个地方满了,我便逃去另外一处。反正当时的我,除了空空的心,还有许多空空的房间。我被日子推着前进,时光的影子在身后远比前方的路还要漫长,四五个三百六十五天过去,我成为他人口中一个更好的人,但只有自己知道,为了要前进而将在其间遗留下来的事物原封不动地掉落,我从未捡拾、端详,去看清楚受伤的心的形状。

而有些事情遗落就永远遗落了。我拍一拍身体,从火里走来,掉落许多灰烬,灰烬覆盖房间,我遗弃我的房间;我似乎从来没有原谅过H,也没有放过自己,我若无其事重复每一个昨天。

H从此成为一个被灰烬与土块糊满整扇窗户、牢牢上锁、谁也无法窥视的房间。房间里有二十岁的我,失恋,世界歪颓,无论晴雨都在哭泣,我斜斜躺在生的底部,像一尾扁平的鱼,静待日子三番两次将我压住,动弹不得。

直到台风过境的那夜,孤舟里恍恍醒来的我,忽然明白梦里一切都是真实的反射:四五个三百六十五天过去,H很好,我很好,我们都不一样了,再也不会是伤心而不能去爱的人。我已经完完全全原谅自己了。剎那间,心里紧闭的那个房间,门闩松落,有一道细细的光,刀子一样透过去,切开比尘埃更细琐的尘埃,心底柔软的尘埃。

一条隐形的线垂降眼前,我递出的交友邀请,H毫不迟疑地回复了,像从未离开对面,像从不责怪我必须坚强起来而刻意对他生起的恨。他毫不犹豫,伸出双手,拉起海上浮沉的我。

这场梦的来到,恰是在遇见海豚的整整两周后,彼时我在船舷看着的游晃身影,海豚的眼睛替我召唤过去,飞鱼击着的小鼓点落在心上,风暴彷佛乐曲,为我吟唱无人知晓的歌。海豚来到船舷凝视着我,飞鱼再停留一次飞行的时间,大海安静,乐曲停顿,我终于上岸,看清楚对面的山头。

海豚在暴雨前来的那个夜晚,从千里遥远的地方,拼命摆动身体要告诉我一句话,它们穿越风雨,穿越现实与梦境,穿越陆地与汪洋,随着风暴来到窗前,轻轻摇晃我的被子,是不是要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未来的我会来救赎过去的我,在这里等一下,再等一下,天就要亮了。

风雨登岛的时候,与我在船舷对望的海豚在何方呢?它们是不是真的依约前往,带我走一遍内心不愿意抵达的地方?我打开心里那扇曾被土块糊住的门扉,走进幽暗的房间。

海豚在那里等待。

責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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