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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2017-02-20汪潇雅

骏马 2016年5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汪潇雅

清晨,天灰蒙蒙的,仿佛空气里氧气不足,憋闷得好像身上的被子有石头那么重,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容不得多想,赶紧起来洗漱,一天又开始了。

耳边传来妻趿拉拖鞋的声音,还有嘴里的絮叨:

“咱妈这病,我瞅着够呛了,这两天一阵儿明白一阵儿糊涂,你说要不要把咱爸给她找来……”

我把沾湿的毛巾狠狠往盆里一掼,出了门。这个女人永远不知道我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永远一身松垮的衣服,一头乱蓬的头发,一身葱花的味道,我真受够了。我当年为什么要用她爹的钱?不用她爹的钱,我就能名正言顺地离开她。胡思乱想地,我赶到了医院。今天上午十点是大三年级的西方哲学史,一周才只有这一次,上课之前我得赶紧先到医院看看老娘。

推开门,一股消毒水味儿扑面而来,应该是刚擦完地。护工坐在床边玩手机,看我来了,把手机快速往口袋里一塞,抓起一条毛巾,边往外走边说:“大哥来了,我去给大娘打水。”

我娘听到声音睁开眼看看我说:“娟子咋没来?”

“她得等会儿。你咋样?”

“没事儿,挺好。”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良久,我说:“你想见谁不?”

娘愣了一下,哆嗦着青紫的嘴唇说:“不想……你和娟子在我身边就够了……守柱,这么多年了,娘不怨他,你也莫怨他。”

门呼啦一声被推开,娟子急匆匆进了屋,说:“妈,昨晚咋样啊?我给您煮的粥,守柱早上也没吃,你俩一块儿吃点儿吧。”娘一看到妻,眼睛一亮。我却觉得更憋闷了,说:“我去抽根烟。”

吐出一口烟,眼前的景象随着烟雾开始变得扭曲和梦幻。

我为什么不怨他?他还配被称作父亲吗?打从我一出生,身边就只有我娘和我奶奶,家里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娘或我奶奶一去亲戚家借粮就被人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一番。若不是娟子她爹帮衬着,我们一家老少早就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饿死了。我需要他教育疼爱时他在哪?我娘需要他帮着下地干活、遮风挡雨、依傍关怀时,他在哪?我奶奶需要他在病床前尽孝、养老送终时,他又在哪?是,他参了军,部队里身不由己!可好好的参什么军?放着一身病痛的老娘、身怀六甲的妻子,偷偷远离家乡去从军?这是什么道理?

“哎呀!哎呀呀!守柱!快来呀!妈不好了!”

是娟子咋咋呼呼的声音。我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回病房。只见娘已是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一脸死灰,半睁半闭的眼似看着前方又似没什么落在眼里。我娘周围几个大夫、护士不停忙碌,我垂着手臂,感到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我该干什么?我怎么办?我娘竟是快要死了吗?我感到什么东西缠上我的胳膊,低头一看,是娟子,她眼睑红肿,咬着嘴唇,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拽着我的胳膊,像是怕我会呼啦啦倒下一样。

我娘折腾了许久才最终咽的气。娟子说娘是想听我承诺不再恨爹,并且给爹养老送终。我真想一个大耳刮子呼上娟子的脸,这女人从来嘴就长在脑子上。

我娘葬礼那天梅晓夏来了,我没想到她能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洋装,显得身材更加修长,衬托得气质也更加端庄。远远的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正看着我,头轻轻地一点,嘴角仿佛微微一笑,但眼里却是关心、担忧、鼓励,还有些许探询,一切尽在不言中了。一如上课时,我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偶尔对上她的眼,不需言语,一切皆心有灵犀。

我曾问过她:“你的名字怎么这么特别,梅花怎么会开在夏天的早晨?”

她把头一扭,披肩的长发甩出了优美的弧线,阵阵幽香飘进我的鼻子,刺激着我的大脑,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想去碰触她那如丝的秀发。

“赵老师,你真坏!我爸说了,开在冬天的梅花都是普通的梅花,开在夏天的梅花才是世间唯一的。”说着转过身来,我尴尬地要把手放下,却被她一把抓住放在了脸上,那一瞬间的柔软彻底击垮了我。

这么美好的一株梅花只为我在夏天开放,我该怎么回报她呢?我想一直拥有她,她大三了,还有一年毕业,到时候我就娶她,我们可以一边享受生活一边感受别人羡慕的目光,可以讨论哲学流派和哲学思想,可以每天相拥在一起感受彼此激情燃烧的内心。但做这些之前,我得先和娟子离婚。要是娘还在,她是不会同意的,我终于找到了娘不在人世的唯一好处。想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默默地流下泪来。

他也来了,他怎么也来了?一定是娟子这个女人,她能不能不这么自以为是,能不能不这么令人讨厌。我要离婚!我要立刻离婚,我要离开这种带有可耻过去烙印的生活。我大步走向他,他明显有点惊着了,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可不是么,我长这么大,他一共见了我几回?我对他绝对比他对我要熟悉。

“你走吧!”我对他说。但不知怎地,底气总觉不足,莫不是我想讓他来?我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娟子大呼小叫一阵风似的冲过来,说:“守柱!你这是干啥?”说着就来拉我。

他则瞪着眼和我对峙着,周围开始有人向这里看了。他旁边的女人说:“娟子,你让他爷俩上里屋歇歇吧。外间我帮你张罗着。”她算哪根葱,凭什么张罗我家的事情?可我却什么也没说,娟子推着我进了里间的屋子,他也跟着走了进来。“那啥,爹,守柱,那我出去了。”娟子说着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事情怎地到了这步田地,我娘一走我竟成了行尸走肉,任人宰割了吗?我偷眼瞧他,他表情显得很不自然,脸上却和几个月前没什么变化。没错,我经常偷偷跑去看他,他并不知道,我有时去他家小区,有时去他上的老年大学,有时去他常去的公园,我不知道为啥,没有为啥。他突然说话了:“守柱,你别怪娟子,她是个好媳妇。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对我有误会。可我对你、对你娘真的没有一天放下过。现在你娘先走了,哎!她是个很好的女人。你这么多年吃了很多苦,爹想补偿,也想享受天伦之乐。”

他果然自私,他想让我给他养老送终,因为那个女人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真是报应。我霍地站起来,脑袋顿时感觉嗡的一声,气势也随之矮了一截,我颓然地说:“你走吧。”

“守柱啊!这么多年我没机会亲自向你解释一切,我不想把这些话带到棺材里。我当年也是身不由己,现在想想悔不当初……”

我竟窝囊地坐下了,我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你知道我爹也就是你爷爷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确切地说是大地主家。你太爷爷和太奶奶是一家之主,在那个时代被称作‘大柜。你爷爷兄弟三个,排行老二。你大爷爷帮柜上做事,很得势,你三爷爷最小,最得宠,只有你爷爷不招人待见,因为他吸鸦片。”

“鸦片让他丧失了劳动能力,甚至丧失了作为一个人基本的尊严。为了吸食鸦片,他坑蒙拐骗,伤透了你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心。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被铁链锁在仓房里,强制戒烟。他瘾很大,戒不掉,白天黑夜在仓房里喊叫,声嘶力竭,铁链深陷在肉里磨破了皮,烂出水。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没有多久,你爷爷就死了。”

“你太爷爷和太奶奶觉得丢人,草草下了葬。你爷爷死了,可日子还要继续。你奶奶就靠着给柜上洗衣服、做针线,勉强度日。你爷爷死时我已经记事了,已经开始感受到生活的艰辛。旧社会的大家族人口多、等级杂,妯娌之间、堂兄叔伯之间暗流涌动,矛盾重重。好赖熬到我娶亲,本想分家出来拿到自己应得的,让你奶奶不用再那么辛苦。可是,哎,最终一切成空。和所有大户人家一样,你太爷爷和太奶奶提前为自己备下了棺材和丰厚的陪葬品,放在一个专门的屋子里。别人或许不在意,因为他们不缺衣少食,他们的母亲不必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去河水边忍受风湿病痛帮别人洗衣服,可我留意了。我二姨夫也住在这个村里,他是个虽有点家产却爱喝酒耍钱的主儿。我找上他,跟他合计着从你太爷爷和太奶奶备下的棺材里把陪葬品偷出来。”

“那天晚上他在外面放风,我在里面偷偷寻找。那棺材里有首饰有金条,我原本只是想拿走我爹我娘应得的那一份,可是面对金银财宝有几个人能坚守原则?我把所有东西收进包裹藏起来以后,出门告诉我二姨夫‘啥也没有,他当然不信。于是待这事败露了,他便毫不犹豫地把我供了出来。我只得连夜逃了。好在正赶上部队征兵,我就人了伍,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我就这么活了下来,也总算暂时摆脱了监守自盗、吃里扒外的名声。但是却苦了你娘和你奶奶。”

这时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我爹要在我娘已经怀着我时突然一走了之去从军,为什么家里每到缺衣少食,奶奶总能拿出一两样首饰出去当,为什么极少跟亲戚联系,为什么总是被人嘲讽辱骂。

“抗美援朝战争时,”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全连只活下来我们两个人,战友负了伤,双腿截了肢,我在美国飞机轰炸时吓得抱着大树一动不敢动,竟没受什么伤。退伍回来,国家给了很多优厚待遇,我就想好好补偿你们。可惜你奶奶已经去世了。

“你娘知道我又结了婚,不想让我为难。你方姨是部队文工团的,在那段走南闯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里给了我很多慰藉,我不能对不起她啊!我想过把你接过来,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你是你娘的命根子,她可以没有我,却绝不能失去你。事情就是这样,虽说我的命运是历史造成的,是有特殊时代背景的,但是我却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无时无刻不在设想,如果我没有离开家会怎样?如果我把偷来的东西分给我二姨夫一半会怎样?如果我压根儿没有去偷又会怎样?但是没有如果了。人生就是如此,一个不经意的决定改变的却是一生。”

他低着头,一双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捂住脸,声音颤抖,泪从指缝中间流下。我能说什么?儿子去指责老子?就像他说的,发生的一切都是有历史原因的,在那个年代,能活下来已属不易,我没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评判对与错、罪与罚。我把头尽量仰起不让泪流下来,但却是枉然。

葬礼结束了,我爹和方姨看起来很想邀请我和娟子上他们家吃顿饭,但终究战战兢兢没有说出口。我和娟子送他们上了车,我相信他们已经因为我态度的转变而颇觉安慰。梅晓夏一直拿眼睛看着我,她一定是希望我能在葬礼结束后去找她,可我现在只想回家,这一天来我的世界变化得太快,我需要时间消化。

我将自己深深陷在沙发里,闭着眼呼吸着熟悉的气味,感受着平静的安全感,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娟子趿拉着拖鞋的声音忽远忽近,停在我的面前,她把我的袜子脱掉,把我的脚按在热水里,一股暖流顺着我的腿直冲小腹,延伸到我的指尖,遍布我的全身,我好像又活了过来。见我睁眼,娟子赶忙说:“守柱,我觉着不对劲。我可能有了。”

“有什么?”虽然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我想确认一下。

“孩子啊,我这次好像是真的。”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

她眼睛红了,咬着嘴唇不吭声了,开始默默地摩挲我的两只脚。我突然有点不忍。想起这些年,她为了我这个特殊的家没少操心。我们都在一个村,从小一块儿上学下学,一块儿玩耍。她爹是会计,长子早夭,只有她一个闺女,我娘也只有我一个儿子,可能是因为和周围兄弟姐妹众多的同伴不同,所以我俩格外亲近。我家揭不开锅时她总从家里偷鸡蛋、小米、苞谷什么的给我,有人欺负她时我也一定会挺身而出,虽然总是打不过别人。我还记得一次我被人按在地上打,她扑上去朝那人后背咬了一口,才让我转败为胜。我上大学是她爹供的,大体是因为觉得女儿一个大姑娘老是偷偷摸摸贴补人家,自己脸面上过不去,所以不如明目张胆做点好事。

想到这些往事,我幽幽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脸上忽然有了光彩,说:“就最近,我开始还以为是老往医院跑累的,后来就越来越不对劲,今天早上我还吐了呢。”

天下竟有这么愚蠢的女人,脑子里就只有一根筋。“我就是后悔没趁妈在的时候告诉她老人家,好了却她老人家这么多年的心愿。”

她头低着,看不清表情,只见洗脚水里溅起一滴小小的水花。我心有不忍,说:“明天去医院看看吧,别再是别的毛病给耽误了。”她仰起脸,明媚地笑着,拿手背胡乱擦了下脸,却把脸擦得更湿了。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胡思乱想。要是娟子真有了,怎么办?我就是一个还没出生就被抛弃的孩子,难道要让自己的孩子感受和我一样的痛苦?娟子在我身邊酣睡,这些天她确实累坏了。

次日一早,我带她去了医院。抽第五颗烟时,电话蓦地响起,是娟子。我赶紧掐灭烟走向检查室。到走廊里,我又犹豫了,正踟蹰不前时,娟子满脸是泪地冲出来扑进我的怀里。我很不习惯,把她推了推,她仰起脸说:“这次是真的,守柱,你终于要当爸爸了。”我说不清是喜是悲,按理说该喜,毕竟我已人到中年,可是我好像看到梅晓夏离我越来越远了。

晚上,娟子兴奋地睡不着,絮絮叨叨说起很多过去的事情,我没有打断她,她就好像受到了鼓励,察看着我的表情,轻轻地说:“其实咱爸一直挺关心你,当年你考上大学,学费其实是咱爸给的,咱妈和我一商量怕你拒绝就想到让我爹说是他出的。”我如五雷轰顶,震惊地看着她。“守柱……守柱,你别生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咱俩结婚、买房、你读硕士、博士,都是咱爸帮衬的,咱妈也都知道。她老人家都原谅咱爸了,你就别再为难自己了。”

夜如此安静,只有熟睡中的娟子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扪心自问,知道这一切的我到底是气愤还是隐约高兴?这么多年我和我娘相依为命,互相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我们很默契地不去提及我爹,好像谁提了,就是对对方的背叛。但事实上,感情在我们心中的天平上早就超越了仇恨,我们内心深处早已原谅了他。

一年后,我和娟子为了给孩子一个更舒适的环境,换了个更大的房子,就在我爹住的小区。方姨每天来帮着照顾我儿子,我们一家人经常在一起吃饭。

梅晓夏毕业以后去了深圳,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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