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是到哪一天
2017-02-20李庶铭
李庶铭
一
江丹走进童阿姨的家时,尽管推门的动作十分小心,还是惊到了老人。江丹看到童阿姨的身体颤了一下,脑袋转向右边,期待地对准门口。童阿姨躺在沙发上,一头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面孔苍白,两眼失神,额头的皱纹在褐色寿斑的底色中沟壑般纵横交错。记者同志,你来啦?她掀开臃肿的深灰色面包服,手在沙发的边缘处摸索着,抓住了一个着力点,是沙发边缘垂下的那种带折垂饰。江丹看到童阿姨裂开嘴唇露出牙齿咬住,使劲,然后是哎嗨一声地用力,可那一团瘫软的身子并没有因此变得轻盈,已呈老态的身形,反倒差点儿压垮右臂的支撑,她重又倒在身后的靠背上。江丹叫起来,童阿姨,你慢点儿!童阿姨脸憋得红了,在江丹的帮助下,慢慢坐起,拾起沙发旁边的手杖。江丹扶住她,心疼地一笑,你身边没有人,一直是这样?
童阿姨微微喘着,江丹坐到她身边,瞥见沙发前的茶几上乱糟糟的,一根用过的竹牙签头上还粘着半截韭菜叶,一支铁卡子夹着几张钱币,藏头露尾地记录着购买生活日用品的仓促,还有一双棉线袜子,脚跟都磨破了线,露出两个窟窿,一大一小,像两只眼睛。有一本日历被撕日历的手扯斜了,歪歪扭扭地贴在墙壁上,在它的下方用图钉钉着一张纸,上面用钢笔写了几个字:“小琴上次来电是3月12日。”江丹看到月份牌上今天是5月10日,知道这个“小琴”已经将近两个月没给童阿姨来电话了。江丹收拾了一下茶几说,小琴是你女儿吗?她在哪里上班?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童阿姨扒了一个橘子给江丹吃,她自己也扒了一个吃着,橘皮都撕烂了,她在倔强地抠着橘皮里的橘肉,橙色的汁液流了一手。她似乎对江丹的提问没有什么兴趣。江丹感到几分尴尬,内心嘀咕着,小琴长得漂亮吗?童阿姨眉清目秀的,女儿一定不丑。
童阿姨终于抬头看了一眼江丹,江丹看到那是一片灰白色的湖水,有几分粘稠和轻微的白内障,江丹母亲就是这样。江丹听到童阿姨的微颤声,她在美国,我就这一个女儿。
看得出老人内心很沉重。童阿姨白皙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清秀的鼻子,两颊散落着颗颗粒粒的老人斑;两眼虽然显得很疲倦,但目光和善;嘴角因为没有擦干净,还附着一点早餐留下的饭渣。老人的孤独,连带着那一份期待,都在提醒江丹,在这里采访一定要放慢节奏,这与竞争激烈的外部世界无关,必须区别对待,择善而为。
说吧,阿姨。江丹给童阿姨擦去嘴角上的饭渣,然后掏出采访笔记本,开始记录。我今天来,就是来与您老唠嗑的。你不是打电话给我们,说你内心烦闷,就是想跟记者同志聊聊吗?你看,我们今天来了,就不准备走了。你要是不嫌弃,我还想在你家吃午饭哩,欢迎不欢迎啊?
慢慢地,童阿姨又睁开了眼睛,她温馨而疑惑地盯着江丹看了半天,叹了一口气,唉,你多像我年轻时的闺女。
江丹料定童阿姨又回到了母女在一起的生活,只是这种生活已属于过去了。她微笑着回应着童阿姨复杂的目光,把童阿姨的思绪拽回现实,你女儿什么时候出国的?她在美国呆了多长时间了?女儿有几年没回国看母亲了?
童阿姨躲避着江丹的友善,目光虚泛地转了一圈,又回来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年轻女记者,摇了摇手。童阿姨说,不要提她,我跟她没有感情。
你跟她没有感情?那可是你女儿啊!童阿姨的话,让江丹感到惊诧。阿姨,你不提她,难道她就不存在啦?一定是她惹你伤心了,你不是因为心里郁闷烦躁来找我们的吗?童阿姨,你平静一下,慢慢说。
童阿姨别过脸,避开江丹的眼睛说,我恨她。我们可以聊点别的什么。
阳台上栖着一只鹦鹉,一双豆色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客厅里的动静,黑褐色的喙闲置在空中。江丹抬起手朝它挥了挥,哧地一笑,虎皮鹦鹉是吧,怎么不叫呢?话音刚落,江丹看到竹篾笼子在鹦鹉剧烈摇颤下,像突然遭遇强烈地震般上下摇晃起来,那双铁皮锈般的小爪,死死箍着笼内脚踏,发动机般疯狂工作着。——滚,滚,滚!滚出去!你坏!坏!你坏!坏!害吾家主人!小米白水四溅,江丹愣在屋里,童阿姨惊慌不安地注视着表情窘然的江丹。江丹说,怎么啦,它不高兴了?要撵我走?童阿姨的嘴边汪着一汪口水,她扶着沙发倚手试了试,忽地站起来,像一股尘风朝鹦鹉刮过去。童阿姨的手像一把钳子,凶狠而迅速地抓住了鹦鹉的羽冠。
江丹看到,童阿姨狠狠掐了鹦鹉一把。
这一下掐得很厉害,也很致命。童阿姨的手像长了牙齿,恰好掐在了鹦鹉的喉咙上。事情顿时变得严重起来。童阿姨的虎皮鹦鹉在教育学院是很有名气的,它的头羽和背羽都是姜黄色,在这黄色中又嵌着一条条的黑色条纹,整个鸟儿的毛色和条纹犹如虎皮一般。童阿姨的这只虎皮鹦鹉的灵性在于观察人物准确,模仿能力强,深谙主人爱憎。它也是童阿姨平日最贴心的伙伴。现在,一丝鲜血溢出嘴边,它的眼睛开始紧闭,智慧在崩溃,奄奄一息。江丹把童阿姨推到一边,把手伸进笼内,轻轻地拢住了鹦鹉颤抖的身子。从手中物微弱的呼吸中,江丹感受到了自己呵护的及时。鹦鹉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反抗,两爪绝望地挠饬着江丹的手心。江丹感到了痒。江丹不知道鹦鹉是在感谢自己擦去了它尖喙上的血液,还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表示抗议。江丹觉得,这只鹦鹉,让她看到了童阿姨的另一面。童阿姨坐在沙发上,江丹听到她艰难的喘息声,这个该死的!它居然胆敢反对你的登门造访,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啊!江丹宽容地笑道,一只鸟,它反对有什么,只要你欢迎就好。童阿姨心疼地看着她的尤物,疑惑地问,江记者,你真的不在意?你不在意就好,不在意就好。童阿姨第一次为自己的心爱之物遭到主人的野蛮对待而愧悔。江丹看到童阿姨又来到鹦鹉身边,窸窸窣窣地侍弄了它一阵,重又坐回沙发上,闭上了双眼。再次睁开眼时,里面已经是干涸的点滴。阿姨,江丹又重新拾起筆记本,并示意摄像把机器再次打开,熟稔亲切地说,先不谈这个了,就按你说的,咱们聊点别的吧?江丹看到,童阿姨花斑点点的脸上挤出了微笑,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杯冷水,慢慢浇灭了江丹进门前的那满腔热情,江丹没有想到,她们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种情况。江丹出去接电话时,忽然又听到背后童阿姨绝望的诅咒,我偏不提她,她死在外边才好!
二
江丹和童阿姨之间的沟通不算顺利,但也没有太多障碍。应该说,这归功于江丹的工作经验。她觉得跟童阿姨这样的老年人较量,总得拿出下中国象棋的耐心,否则宁肯不出这个头,徒落个骂名。江丹当时正与报社的一位编辑恋爱,那个小伙有个分量颇重的绰号,叫“国学大师”。小伙今年才三十五岁,据说就已经出版了两部史学著作,三部长篇历史小说,还在央视《百家讲坛》做过多次演讲。以前每逢周末江丹都要与“国学大师”约会。这样的傍晚,她的心情总是很好,化好妆便奔赴约会地点,嘴里嚼着口香糖,老远便朝她的恋人嗲声喊叫,I'm cominz!I'm coming!这样的镜头很快就谢了幕。直到有一次,“国学大师”不再激动,只是在树影间的月光下斜着眼,打量着江丹两齿间锃亮的唾星及眉宇间得意的神色,突然问,你的这个采访对象不是你舅妈吧?江丹一愣,你难得说句话,我怎么听不懂?“国学大师”转过脸去,你不觉得你这一阵已经深深陷进去了吗,整天童阿姨长童阿姨短的,还有别的吗?江丹明白过来,咯咯笑起来,彼此彼此,你不是也整天什么儒家法家六朝魏晋的拔不出来吗?这也是我的工作对象嘛!怎么,嫉妒我啦?再见,“国学大师”!
江丹对童阿姨的兴趣渐渐浓厚起来。这一点,江丹自己也是清楚的。她的工作座右铭之一就是——兴趣是逐渐培养出来的。就像发豆芽,黄豆、水、膨发剂,缺一不可,时间一到,鲜亮的豆芽群就发出来了。也怪了,像童阿姨这种骚扰式的电话,江丹反倒适应了。童阿姨终究不是冷血动物,也渐渐愿意跟江丹说知心话了,只是这知心话像挤牙膏,通常江丹说了一大通,只能等到童阿姨的三言两语,于是不再深谈,又天南地北、云山雾罩地闲扯别的话题了。江丹的优点之一便是能迁就人,童阿姨说到哪儿,江丹就听到哪儿,完了还报之会心地一笑,惹得童阿姨每一回都能完美谢幕。有一回江丹正准备到一家金融部门采访,忽然接到童阿姨的电话,说要她来她家一趟。江丹进屋时,看到童阿姨正一个人卧在床上沉默。童阿姨见了江记者,忽然激动起来,起来又坐下,喋喋不休,像个小孩子。童阿姨,江丹捧着童阿姨给沏好的一杯咖啡说,你打电话叫我来又有什么事吗?没有事,童阿姨眨巴着眼睛看着江丹说,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江丹哭笑不得,阿姨,我还有我的工作啊。
童阿姨要江丹陪她打麻将,江丹觉得无趣,推辞说不会打。童阿姨想了想,又问,那你一定会打扑克吧?江丹实在不好拒绝了,只得提出条件,我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打完就走。星期天童阿姨邀请江丹一起去楼下的“沙县小吃”吃午饭,说那里的“一品蒸饺”馅足皮薄,味道鲜美。江丹蘸着米醋咀嚼道,阿姨,你一定觉得平日生活很孤单是吧?童阿姨不停地挥舞着筷子说,趁热吃,先吃啊,吃完再说。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冒汗的童阿姨,打了一个饱嗝后,又问她,小江,蒸饺味道如何?不错吧?江丹同情地看着童阿姨说,我想送您去一个地方,阿姨愿意去吗?童阿姨拿出钱包,边找零边说,小江,你不用说我也知道那地儿是哪儿,养老院不会错吧?江丹说,对,那地方有很多像您这样的孤寡老人。大家在一起过集体生活,有电视看,有专人陪护料理生活,花不了您几个钱。童阿姨想了想,似乎有兴趣,最终却还是摇头,那地方净打仗,不如在自己家里。江丹说,我有班要上,可不能天天陪着您老啊。
到了去养老院看望童阿姨的日子了,江丹总是要先推掉与“国学大师”的约会。有一次江丹提了一扎礼品,进门就笑嘻嘻地说,阿姨,今天是重阳节,我来看您老人家了!院长看电视台的人来了,亲自陪同。院长说,童阿姨是文化人,专门安排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是大房间的两倍价钱,是“高价房”,对面还有一个“睁眼瞎”,市长的一个什么拐弯子亲戚,已经出国了。江丹疑惑道,出国了?是到哪个国家……院长截住了江丹疑惑不解的目光,哈哈大笑道,去天国了!哦,这也没什么,一个九旬老人了,是喜丧,喜丧。童阿姨听了,表情变得黯然,闪避着江丹的目光说,这个屋是凶宅,不吉利。又说,老袁,你给我再调一个屋子吧!院长看了摄像镜头一眼,笑着说,没问题。不过这跟所谓凶宅可没有半点关系啊。又看着江丹嘀咕道,大学老师,咋还这么迷信呢?尽管声音很低,还是被童阿姨听到了。童阿姨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看着杯内的半杯凉水,发了半天呆,突然一暾杯子,道,我总有这个权利吧!我拿钱,我不住这个房间。
江丹很尴尬,无论是作为她的采访对象,还是作为她的朋友,童阿姨都没有像她想象得那么简单。毕竟不是一辈人,江丹对童阿姨有一种走不进她内心去的隔阂感。有时候她尝试与童阿姨认真地、推心置腹地拉拉知心话,拉拉老人的打算,拉拉未来的生活,甚至严肃地拉拉丧偶女人的再婚问题。这些童阿姨都能愉快地接受,大包大揽地照单全收,但是一涉及到女儿的话题,童阿姨就突然打住了。看着童阿姨多疑而警陽的目光,江丹也就不得不沉默下来。江丹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女儿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每次谈到女儿,她就特别敏感,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三
听到童阿姨从养老院跑了出来的消息,让江丹很是吃惊。
当时江丹正在省城南外环的高速路上采访,那是一起渗烈的交通事故,一辆旅游大巴一头撞到了一辆水泥罐车上,大巴的半个身子被撞扁了,现场惨不忍睹。江丹在事故现场通过卫星连线,直接向主持人做了现场报道,回到台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
可是,还没等江丹换下衣服,锁上办公室的门回家,童阿姨的电话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小江啊,我回家了。什么,你回家了?江丹手里的手机差一点儿摔到地上。阿姨,你为什么回家啊,你是偷跑回家的?江丹没等童阿姨回话,就气得把手机关了。江丹还没从那场车祸的血腥气中挣脱,她感到有点恶心,晕。在江丹的眼里,童阿姨是一个执鞭教书的大学教师,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老人卻像个淘气的孩子,把自己费了好大力气才给她办妥的养老院,像随手抛掉手纸一样,毫不怜惜地抛掉了!江丹没有想到,此前她为了这个独居的老年妇女付出了那么多,为了她,她耽误、放弃了多少自己的工作和约会,却丝毫没有得到这个老人的任何同情和理解。那一刹,江丹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气愤、委屈之余,她真想大哭一场。
江记者再次来到老人家看望时,恰逢老人的女儿从美国打来越洋电话,说的第一句话就把江丹气蒙了,拜托你们记者了,我母亲有病,我回不去。江丹握着话筒的手有点抖,大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家中的母亲想念你了。半晌,电话里回答,有空就回去。声音矮了下去。有空是到哪一天?江丹忍着气,脸煞白。她听到电湖口头犹豫了一下,挂了。
有空,是到,哪一天?有空,是到,哪一天?家中,母亲,想念,你了……阳台上的虎皮鹦鹉跟着江丹学舌起来。
童阿姨这回听了,爱怜地看了那只鹦鹉一眼,半天没吱声,最后伸手从桌子上拿起了她的香烟抽。江丹撂了电话,惊道,阿姨,你抽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抽烟?童阿姨的脸气得早变了色,她有点不知所措,看看江丹的眼色,颤抖着手又把那支烟塞回香烟盒里去了。
江丹冷眼注视着童阿姨,这样过了几秒钟,她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仍带着一丝严峻。她说,阿姨,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童阿姨眨巴着眼睛打量江丹,眼神里有了一种惧色,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嘴里嗫嚅道,我知道你要跟我谈什么,你想质问我,为什么从养老院偷跑回来了?
江丹冷笑一声,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童阿姨不舒服地躲避着江丹的鄙夷之色,把戴手镯的手,挡在虚弱的眼睛上说,我不想在那里呆了,我有我自己的家,我想回自己的家,我总有回自己家的自由吧?
养老院对你怎么了?那里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刚去了还不到几天就跑回来了?江丹咄咄逼人,像教训小孩子,话说出去后,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有几分愧疚压在心上。
童阿姨的表情由诧异变成不满,最后她变得沉默,看着昔日的小江姑娘,又慢慢点上了烟,吸着,说,我觉得,那里不如在自己家自由,那些人,太古怪,我都忍了多日了。
江丹看著一团团的灰雾笼罩着她眼前的老年人。童阿姨戴上了眼镜,胖胖的,像一只大蚕虫被包裹在灰白色的茧蛹里。童阿姨夸张地做着深呼吸,注视着窗外,那里的柳枝上,栖着一对银灰色的雀鸟,戏逐着,相依相爱,也吸引着阳台上的虎皮鹦鹉,它注视着它们。童阿姨的脸已经舒缓平静,江记者,你如果讨厌我了,可以不来了。你有男朋友,跟我老婆子缠磨了这么些日子,耽误了你们见面,我对不起你啊。
江丹拿起手机,询问院长童阿姨擅自离开养老院的经过。院长对她说,你送来的这个老人很难伺候,冷不是暖不是,轻了不行重了就爱发脾气,这位性格孤僻的老人还特别敏感挑剔,这次就是因为一份粉皮炖肉与送餐人员吵了起来,还动了手,她把对方的嘴都撕破了!
童阿姨抢过电话蛮横地说,为什么给别人的碗里都是五片肉,偏偏给我四片!?
院长怪异地笑了一声,我说过几次了,肉片有大有小,你都这把年纪了总不至于分不出大小吧?我再说一遍,打饭师傅无论对谁都是公平的。
童阿姨喊道,反正你们就是欺负我孤老妈子没有人!
江丹看着童阿姨,皱起了眉头。她给童阿姨倒了一杯水,看她喝完渐渐平静下来。童阿姨歉意地说,你这么忙还来看我。江丹说,咱们之间用不着虚闲套。阿姨,你说这次到底怨谁?童阿姨说,都过去了,别再提了。江丹说,你没有理。童阿姨说,我就是怕别人瞧不起我,我这人好胜了一辈子,从不吃气。江丹说,所以你才特孤独啊。
静默了片刻,江丹又试探着问,阿姨,你还打算再回那里去吗?
童阿姨目光坚定地说,不回,好马不吃回头草!她别过脸,有意躲开江丹的注视,自暴自弃地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每天得看着他们那些人的脸子说话,我跑趟厕所回来就有人乱动我的东西,我想女儿眼泪都哭干了,我天天夜里祷告就是想叫她早日回来,可他们居然都骂我是神经病,搅得他们夜里无法入睡!你说,我凭什么再回到那种地方去,回到那里我得少活十年。
江丹苦笑着说,阿姨,我可不能天天来陪你说话啊。
童阿姨吓着了似的,望着江丹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也烦我了。
江丹后悔不迭地怯怯叫了声,童阿姨。
童阿姨泪如泉涌,瘫在那里说,我的命苦啊,苦啊。
江丹跪在童阿姨身旁,乞求道,阿姨,我说错话了,我不是那样的人,今后你不管有事没事,只要你想找个人说说话,一个电话我就过来。好吗?
四
有一段时间,江丹没有再和童阿姨联系。因为那段时间,江丹正在做一个调查研究,有关空巢老人的专题,是部主任联合省台同行一块儿搞的。
这部题为《谁来照顾我们的空巢爸妈》系列片播出后,社会反响很大,特别是老年人,纷纷打电话给电视台,要求重播。童阿姨第二天就给江丹打来了电话,说电视她也看了,说的简直就是她自己的事啊,特别是片子里介绍的那个老太太,给她印象特深。老太太为什么找到律师事务所,要求律师强制他们的儿子来看爸妈?还不是因为国家规定常回家看看吗?童阿姨在电话里说,小江啊,老太太跟儿子只有三站路,但有时候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小江啊,我想在身边的都这样,我那在国外的女儿,怕是更没指望了!那个电话打了近一个小时,临挂之前,童阿姨再次请江记者来她家玩。江丹作为采访团记者之一,在这次全省范围内的深入采访中受到了很大教育,特别是对空巢所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和堪忧现状,比如专门针对老年人的各类诈骗案,老年人由于缺少心理慰藉,长期没有人交流,越来越闭塞,严重的甚至会造成老年痴呆,老年人的再婚等等问题,也都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也更感到很有再去童阿姨家的必要。她想到自己前段时间因为童阿姨从养老院跑出来的事,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现在系列片完成了,自己暂时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正好可以借这个空当儿,去修补一下与老人的感情裂痕。
第二天上午,江丹特意跑到银座商城,买了一大扎礼品去看望童阿姨。
童阿姨接受不了江丹的歉意,却留她在自己家吃了午饭。那天在饭桌上,童阿姨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向江丹讲述了她与老伴的恋情。童阿姨从书架上抱出一摞大小相册,那都是些上世纪的老照片,其中最珍贵的,是他们当年的结婚照,都发了黄,照片中间也折了一道断痕。
伯伯好帅哟!江丹看着这张黑白结婚照上的男人,分头,高个,戴着眼镜,目光炯炯,神情矜严,简直就是当代版的冯喆嘛!
童阿姨哽咽道,老肖在学校里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教授,在家里也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慈祥的父亲。可惜嗜烟如命的他,晚期肺癌,四十一岁就走了。老肖一贯反对我对女儿百依百顺,临咽气前对我说,你从小对琴琴娇生惯养,小心将来被她所累!唉,事到如今,果然被老肖言中了!
你女儿怎么了,江丹警惕起来,她不就是没有来看你吗?
童阿姨像无意中泄露了女儿的惊天秘密一样,惊慌不安地忙欠起半个身子,又给江丹倒了一点红酒,没等跟江丹碰杯,自己先端起酒杯干了。小江啊,今天阿姨高兴,我先声明,今天酒桌上说的这些,全是昏话,等于没说啊。
很少听到童阿姨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难道这仅仅是酒的作用吗?童阿姨是触到了伤心处,是啊,多年的结发夫君,一朝去了,作为原配,哪有不伤心欲绝的。但是,饭吃到一半,因又提到了大洋彼岸的女儿,童阿姨却又突然变得谨慎起来,思想再也不能集中。江丹看着童阿姨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低着头,两眼盯着地上的一口痰迹发起了呆,那一双苍老发颤的手,则按在椅手两边不停地下意识地打着点儿,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刻意隐瞒些什么。江丹不习惯一副面孔两张脸,前后反差那么大,尤其是像童阿姨这样的老年人……童阿姨叫江丹吃菜,眉开眼笑地看着江丹收拾完饭桌,一连说了几遍谢谢。江丹给童阿姨端上茶,又一次对她表示了愧疚,说为制作这个片子,耽误了来看望她老人家。童阿姨呵呵笑着,摸着江丹的一头秀发说,是我对不起你,小江!唉,我没有福气,摊不上你这么一个好闺女!听着童阿姨这话,江丹越发觉得事情蹊跷,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才能钻进老人的心里,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从童阿姨家回来的路上,江丹接到了“国学大师”的电话。
“國学大师”在电话里对江丹说,我们分手吧!简短而果决,对分手的原因没做任何解释。但是响鼓不用重锤,对于江丹来说,这还用什么解释,还用什么说明。江丹对该发生的事早有准备。所以在接到这个断交电话之后,江丹既没有感到多么突然,也丝毫没有“失恋”的感觉。江丹甚至早就有预感,她与“国学大师”的恋爱是一场错误的撮合,分手是早晚的事。江丹依稀记得,她与“国学大师”相爱以来,差不多十有八九,都是自己爽约。她从未主动与对方约会过。这样一年下来,数不清的女方缺席的尴尬自然会使自尊心很强的“国学大师”渐渐有了看法,加之主任编辑的他工作繁忙,创作任务又重,终于促使有远大抱负的他痛下决心,决定分手,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江丹想通了,也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惊讶,倒是抱着理解的心态,尊重对方的选择,承认这次分手,责任主要在自己。那次他们在土大力吃了一顿分手餐,从餐厅出来后,江丹很快也就把“国学大师”忘记了。
五
江丹自己也不记得,她这是第几次来到教育学院了。
江丹每次走进这座老楼里,无论推开哪个房间的门,都会给她带来深深的震颤。江丹在做系列片《谁》时,第一站就是来这座楼采访。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给她提供的儿女不孝的种种信息,让江丹的心痛苦到了极点。每一次来到这里,也都让她有意外的收获。在这座教师楼里,差不多每一家门前都挂着一个奶箱、一个报箱。在一楼的陆教授家门口,永远趴着那只与她为伴的京巴狗;路过二楼马校长家,江丹每一次都能听到屋内电视机里的广告声、被烟斗呛得剧烈的咳嗽声及夫妇二人激烈的争吵声;而四楼的孙主任家,则一年到头都是寂静无声,像没有人在家。江丹当然知道,这位退休多年的资料室主要负责人,一天到晚都在屋子里研究他的晚清教育史。
让江丹感到意外的是,几次采访下来,她发现,住在同一座教师楼的童阿姨,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似乎并不太受欢迎,那意思是,她太张扬,儿女不在身边的多了去了,哪个像她,动辄打电话叫电视台的人来,给记者诉苦。陆教授告诉江丹,她上次走后,童阿姨就跑到相亲会上找老伴儿了,工作人员给她联系了几个都没成,后来听说是在广场舞上认识了一个男的,现在她跟着他到处游山逛水,打算结婚了。马校长看着江丹手里的记录本说,童阿姨的女儿最近在美国日子不好过,不知是遇上了什么坎儿。住在童阿姨隔壁的刘书记,则给江丹提供了更多的信息,说童阿姨的女婿在美国是做律师的,但实际上,他的真正工作却是做非法移民的,他是“蛇头”。再往前,童阿姨的女儿的大伯哥,也就是童阿姨的女婿的亲哥哥,最早在省城某化工厂做厂长,有一年他卷了全厂工人的全部集资跑到美国,潜伏了几年后,据说最初是做服装生意,后来赔了,又改行做餐厅,这几年开始做非法移民生意。现在,童阿姨的女婿,就是跟着哥哥做。江丹摇头说,怎么是这样?我跟童阿姨相处多日,她一直没有给我谈这些。刘书记笑着解释说,是那年春节,她们几个空巢老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童阿姨酒酣耳热之际,不小心对她们老姊妹抖搂出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女儿的这些糗事。所有提供这些信息的空巢老人都信誓旦旦,有根有据,不由江丹不相信了,悲哀之余她也开始觉醒,怪不得童阿姨恨女儿,原来女儿是在国外做着违法生意啊。一定是女儿害怕,不敢跟国内的妈妈联系。这才忽又想起童阿姨以往的种种反常表现,多疑、警惕、恐惧,唯恐泄露女儿隐秘等,也就愈发同情这个可冷的老人来。
夏天来到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江丹和新交的男友在五棵松广场的舞池里休息,看见小树林外有一对情绪激动的老年情侣,面对面互相指指戳戳的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男的江丹不认识,女的江丹却认出了,是童阿姨。江丹不敢相信,她离开童阿姨这段时间,这位年届七旬的老人变化这么大。童阿姨染了一头金黄卷发,上身穿了一件红色无袖港衫,下身是一条印度蓝薄纱长裙,也早扔了拐杖,完全是一个另类的时尚大妈。
江丹感叹,时间能改变一切,生活蕴含着复杂的变数。童阿姨年轻了,变时髦了。江丹清晰地看到童阿姨脖子上挂的金项链和手腕上翠绿的粗大的手镯。
江丹迎上去的时候,那个男的躲到树林旁的假山一侧,不见了。童阿姨立即去追,裙摆一角缠在了灌木丛的蒺藜上,身体打了一个趔趄,倒在了走过来的江丹怀里。童阿姨的脸上涂了浓妆,看到江丹,有一丝不自然的尴尬自眉宇间掠过,很快就又恢复了愠怒,向男人的身影啐骂,他欺骗了我!他有家室!江丹拽住了童阿姨的手说,报警吧,他跑了。童阿姨的微笑看起来有点神经质,我的钱全让他骗走了。江丹搂着童阿姨,脑子里蹦出一句老话,她说,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送走了男友,她们在星巴克坐了一会儿,谈及这个男人的来历和认识过程,童阿姨说,相亲会上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他们都说我职位高、文化高,不好找。童阿姨叹了口气,唉,找老伴儿是迟早的事,儿女靠不住了,这才认识了这个姓高的。
江丹斜睨着童阿姨手里的那支香烟,哧地一笑说,你好糊涂,都赔净了,女儿知道吗?
童阿姨打量着江丹,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冻结。童阿姨吸了一口烟,我为什么要她知道?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
江丹无奈地看着童阿姨说,下一步,你怎么办?
童阿姨掐了烟,冷冷地看了江丹一眼,说,用刀子,阉了他。
江丹说,你气糊涂了。
童阿姨哆嗦着从身边的粉红色鳄皮小坤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说,就用它,阉了他。童阿姨打开这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低头试着锋利的刀刃,声音发颤地说,他家住在牡丹街五号六楼,说不定哪天,我就去阉了这个缺德鬼。
江丹把一杯深褐色的加冰咖啡推到童阿姨面前,面带讥讽的微笑说,什么叫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今天我算知道了。
六
这次意外邂逅,让童阿姨很没有面子。她窝在家里,很长时间没跟江丹联系。江丹接受过去的教训,几次主动去童阿姨家,渐渐地,她发现童阿姨消除了戒心,又恢复了以往的笑声,不过那个高姓男人对她心理上的伤害,偶尔从她谈话的过程中,仍不时流露出来。每到这个时候,江丹就会立即转移话题,千方百计地惹童阿姨重新高兴起来。
江丹始终没有看到童阿姨的女儿回国看望母亲。
之前,江丹曾给童阿姨远在美国的女儿打去电话,对方总是说,我忙过这一阵就回国。江丹说,你什么时候能忙完?对方顿了顿说,有空我一定会去看妈妈。那是我亲妈妈,女儿能不想吗?
大姐,你所说的有空,到底是指哪年、哪月、哪一天?江丹不厌其烦地追问。这回她真生气了,有点固执。
你这人真是的,怎么能这样质问我?对方显然不耐烦了,口气强硬起来。我在国外,有些事不方便对你讲,知道吗?
问题是,你母亲也挂着你的安全,你知道吗?江丹试了几试,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你什么意思?对方立即变得敏感起来。
江丹沉默着。
对方因始终听不到江丹講话,又喂、喂、喂了几声,最后居然用英语骂了一句:FUCK YOU!挂了电话。
听教师楼的人说,童阿姨这阵子从早到晚呆在宿舍里,从不出门,偶尔传出来说笑声、打牌声和争吵声,不知道她家里究竟来的都是什么人。经常地,大家听到,童阿姨用普通话跟什么人说着话,大多数是一些推销保险和营养品的,也有售楼小姐和穿西服的年轻人进屋。住在隔壁宿舍里的老人,能分析出这些人此行的目的和结果,他们大多数都是被童阿姨客气地送到楼下,挥手再见。至于他们之间到底谈的怎么样,都谈了什么内容,为什么童阿姨每次回来总是笑吟吟的——当然也有一脸气色的时候,整个教师楼无人知晓。
有人怀疑,那老太婆,不是又打算再找老伴儿了吧?也有人大胆猜测,一定是她想转移财产,担心国外的女儿惦记她多年的积蓄。甚至还有人打赌断言,老太婆为什么不给电视台的那个姑娘打电话了?依她的脾气,过几天她一定会打的。但是这些推测并没有发生。教师楼的老年人看到,童阿姨经常一个人下去买早点;再不就拄着拐杖去公园散步,看见年轻妈妈推着小车和小囡儿亲昵地说着话,就站在一旁驻足流连,甚至躲在树后偷偷流泪;再不就主动上前跟路旁晒太阳的老人们搭讪说话,可人家跟她说不上几句,就赶紧离开了。人们都怀疑,这老婆子一个人这些年孤僻惯了,从不出屋,怎么这一阵忽然变了,老是一个人在外边瞎逛,路上遇到陌生人跟她搭话她就跟人家走,到天黑才从外边回来。
江丹新交的男朋友姓杨,在民政局工作,负责办理结婚登记,婆婆妈妈地整天缠着江丹要结婚。那一阵恰逢江丹在家轮休,身体的荷尔蒙急剧增长,被他缠得紧了,就和他糊里糊涂地上了床。谁想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居然没完没了。几次下来,江丹忽然有了某种预感:她的例假没来!江丹今年三十冒头了,也想赶紧把婚结了,及早逃出“剩女”的行列。再说父母这些年也没少催她,他们从教育系统退下来后,退休金花不了,整年在外边游山逛水,回到家见了大龄的女儿就嚷,他们啥时才能抱上孙子。“杨民政”条件不错,每月6000多的工资,还有一套装修一新的婚房。就是人长得不咋样,太胖,胖得走路都迈不开腿。有了“国学大师”的教训,江丹现在看问题也现实多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即使找个长得像蔡国庆、陆毅那样的靓男俊仔又能咋的?漂亮脸蛋能当饭吃吗?“杨民政”时时事事都听她的,整天像条尾巴似的跟在她屁股后,找个这样的丑男,婚后尽可放心地把整个家都扔给他,自个儿在外边爱怎么疯怎么疯,多划算啊!真是“跌跤捡个大元宝,疼也值得”啊!今天的江丹,脚踏实地地感觉真好,自我充实的感觉真好。透露了自己的想法,“杨民政”果然高兴得眉飞色舞,啪啪在江丹的脸蛋儿上乱吻一气,喜道,丹丹,现在年轻人都想开了,有车有房,不如有爹有娘,趁着咱们现在双方的父母都健在,咱俩早把婚事办了,喜得贵子后,好让他们安心做我们的幼稚园的阿姨叔叔啊,哈哈哈……江丹看着“杨民政”那副傻样,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国学大师”的形象来。“杨民政”没有多少文化,现实是他的最大的学问;“国学大师”治学严谨,小说写得也棒,却不会过日子,更不懂得疼女人。唉,瓜无滚圆,人无十全。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不适合自己的,学问再高,也是无用白搭啊。生活中的许多事理,人只有走过来,才能明白。
江丹在外边度完了蜜月,回到台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童阿姨打电话。
其实江丹和“杨民政”在旅游结婚的日子里,始终也没有忘记童阿姨。毕竟这是她的一块心病,那段日子,童阿姨像断了线的风筝,一直没有消息。让江丹没想到的是,电话接通后,对方一直不说话,江丹侧耳谛听,听到电话里似乎有电视机里的戏曲音乐声和什么人搬动什么东西之类的动静。江丹赶紧又接连喂喂了几声,对方还是不接。江丹怀疑是童阿姨生气自己这一阵没有给她联系,心里一阵愧疚,就把电话挂了。有一天采访完林业厅,吃饭的间隙,江丹溜到卫生间,再次拨通了童阿姨的电话。对方依然是故伎重演,她干脆对着话筒自顾自说话了,童阿姨你在家是吗?你为什么不接电话?结果那边还是沉默。江丹说,过几天我去你家,我旅行结婚时给你捎来了一条俄罗斯丝巾,很适合你戴。怎么样,阿姨?也就是这时候,江丹听到那边有个声音在说话,是个男音,妈妈,签了吧,签了协议我们好去酒店吃饭,庆贺我们合作成功!然后我们再开车去园博园玩个痛快。接着是一个女人的高跟鞋来回走动的橐橐声,其间夹杂着童阿姨的说笑声……江丹拿着电话听,预感到一场阴谋将要发生,还没来得及再次说话,却传来窗外那只虎皮鹦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江丹听着电话,又气又急,料定这童阿姨连同家中的蠢鸟,都被上门的骗子糊弄了,更加焦躁地冲着话筒喊道,童阿姨,你身边是些什么人?你报警吧!江丹一会儿拿着电话听,一会儿又对着电话喊,耐心地等待着,终于等来了童阿姨的说话声,准确地说,是等来了童阿姨与骗子的说话声。童阿姨颤抖的说话声慢慢转变为放松的笑声,她在笑,笑得越来越自然舒心,像个慈祥的母亲。
江丹在宴席上喝了一点红酒,醉意微醺的江丹那一刻心肠忽然变得很软,平生第一次,她为她的采访对象流泪了。童阿姨,我都听到了,江丹对着话筒说,你误把上门的骗子当好人,甘愿受骗,难道就因为他们能对你叫一声“妈妈”。就因为这个,你就稀里糊涂地甘愿栽进这个甜蜜的“陷阱”,多可怕啊!
江丹掐掉了电话,从卫生间的大镜子里,她看见一张酡红的脸,上面挂满了泪珠。她用自来水洗了脸,心里像是一只被打破了的五味瓶,痛苦不堪,却又不得不受人摆布。
江丹望着镜子里的那张挂满水珠的脸,不知道那张脸上,哪些是水珠,哪些是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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