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好的味道
2017-02-20燕巧
燕巧
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里,吃到的最好的味道,是来自8年前吃的一次腊肉。
我的老家四川青川在“5·12”大地震中曾遭受过重创。日子瞬间回到了最原始的生存状态:吃饭、住宿、喝水几乎都不能满足。
老家农村每家每户过年前都会熏制腊肉,一般都是存储起来第二年吃。平日里吃些普通部位的腊肉是可以的,但对于年猪的4条腿,家里一般都会放在特定的节日做或者用来招待重要的客人。
也许是劫后余生的缘故,父母在地震后的第三天就主动拿出了存放了小半年的腊猪腿。
家里的厨房是用不着的,所以腊猪腿是在外面临时搭的灶台上煮出来的。跟肉一起炖的没什么别的食材,只是从田间扯了几根胡萝卜收拾了就一锅乱炖。出锅的腊肉特别香,肉很有嚼劲,汤也鲜得让人险些吞掉舌头。记忆中自己是怎么吃也不够吃的样子。后来的日子,妈妈还炖过很多次腊猪腿,但我觉得都不如那次來的香。
有种说法,人的一生平均能吃9吨食物,如果我们一生经历的食物有这么多的话,哪种才是最好的味道?答案自有千万种,但最好的味道一定是和情境相关。
家乡的香
“我要吃香肠!”
在最近的一次出行中,同行的一位师姐发出了这样的呼喊。临近春节,这也是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香肠是川渝过年必不可少的食物,想吃吃香肠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春节就要到了。
齐美尔在《食物的社会学》里指出,人之所以要定时吃饭,是因为要和其他人一起吃饭。如果把这句话的范围扩大的话,人之所以在快过年时吃香肠,是因为川渝人这段时间大都要吃香肠的。
年货是集“地方性”与“年味”于一身的味道。为了“地方性”,每年有上亿的人在短短7天时间完成两次大迁徙;而为了“年味”,人们会从一个月甚至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年货。
即使全国共度一个春节,但在年夜饭的的吃法上各地却并不一样,甚至差得还不少。
川渝的年夜饭通常少不了香肠,上海的年夜饭少不了豆芽,浙江少不了年糕,广东则少不了鸡。而新年的第一顿讲究的就更多了。北方人春节第一餐吃饺子,饺子的元宝扮相,寓有进宝之意,而在四川重庆等地的第一餐通常是吃汤圆,湖南的大部分地方第一餐则要吃“年糕”。当然,各地也有共同的一道菜,年夜饭的饭桌上基本都有鱼,寓意着“年年有余”。
除了过年,在中国的传统节日里,特定的节气会有特定的饮食习惯。元宵是要吃汤圆的,端午是要吃粽子的,中秋是要吃月饼的,冬至是要吃羊肉或饺子的。但这些虽看起来大一统,在每个人的家乡也有不同的特色。
汪曾祺的嗜吃,在现代文学史上是出了名的。有人说他身兼二美:美文家、美食家。他自己也说:写字、画画、做饭是“业余爱好”。汪曾祺是江苏高邮人,在《旅食与文化》里,他说高邮的冬至是不吃饺子或羊肉的,而是吃炒米和焦屑。冬至这天,家里会请人来炒炒米。入了冬,有人背了一面大筛子,手执长柄的铁铲,大街小巷地走,这就是炒炒米的。汪曾祺写的时候还提了郑板桥,因为郑板桥的家乡江苏兴化,冬天也是要吃炒米的。
我的一位来自四川江油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便一直在外求学,而他每次一回到江油,做的第一件事几乎都是去吃一碗开元米粉,才能一解漫长的思乡之情。而另一位浙江台州的朋友在异国求学的时候,念叨得最多的便是家乡的梅干菜饼和红糖豆花。
再好吃的东西都不如家乡来的香。想念家乡的食物这一行为,仿佛是人与生俱来的记忆,到了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一定要特定的食物才能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好”在时间
大部分人对儿时的食物都有一种执念。
90后忘不了的食物,是饱受争议的辣条。虽然在各种段子里会经常看到这个食物征服了各路外国友人并风靡国外网站。但这种食物却集齐了家长眼里小孩子不能食用的所有因素:辣、食品原材料来历不明,小作坊出品,垃圾食品。但因为小时候对这种食品的记忆过于深刻,所以即使长大成人,你还是能碰到吼着要吃辣条的90后。
仔细读鲁迅先生的文章,会发现鲁迅先生也是有茴香豆情结的。读《孔乙己》,会不知不觉地被茴香豆吸引,“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文中再加一句“多乎哉,不多也”就能形象地写出茴香豆的美味了。不止鲁迅笔下的人喜欢茴香豆,鲁迅自己也喜欢茴香豆。在《在酒楼上》这篇小说里,作者“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菜: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第一个就是茴香豆。
如果在吃的食物上花了很多精力,那么吃到的味道也是好的。
日本东京有一家米其林面馆,这也是全球第一家米其林面馆。店里的酱油拉面选材讲究:酱油、肉、面粉都是店主在日本各地搜罗原材料,并且精心比较甄选出来再做的。拉面足够美味,但也是限量供应。慕名来吃的人太多,很多人为了吃上这里的一碗面,都要排上两三个小时。所以对于食客来讲,厨师花了足够的精力来精心制作的拉面已经是足够美味,而食客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等待,这样的味道,确实能让人印象深刻了。
在缺少食物的时刻,对吃到的第一口食物都是难忘的。如果你狂奔50公里,没吃没喝超过半天以上,哪怕第一口吃的是个馒头,回忆起来也是难忘的。
我的一位小学老师曾跟我们讲述过他生命里最难忘的一个苹果。老师是上世纪50年代生人,儿时经历过60年代初的大饥荒。据他的回忆,在家里食物渐渐没有的时候,他已经发挥了自己各种主观能动性找食物来充饥,但还是到了找不到的那一天。就在他在山上快倒下的时候,迷迷糊糊中看到树上挂着一个苹果。吃完之后,这个苹果也便是老师记忆里以神力一般存在的最美味的苹果了。
“最好吃的食物,是和某个人一起吃”
外婆在很多人记忆中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不管古今中外,小孩子记忆里的外婆都比较宠孩子,做起饭来也是多年老江湖出手,刀工、火候掌握得特别好,味道让人久久回味。美剧里,常见某甜饼、某奶酪、某甜酒的配方,大半是外婆家传。经典的外婆形象,总是和饮食有关。
杭帮菜里还有一家连锁餐饮,叫外婆家,也颇有些人气,至于名字来源,跟外婆的神奇之处应该也是有莫大关联。
下馆子吃来的味道,终不如家人做的味道香。
《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大火的时候,许多网友的评论是:那些朴实动人的画面,想起了外婆。而在第二季里,导演便用283秒专门讲述了山东菏泽做西瓜酱的姥姥。姥姥是北方话对外婆的称呼。把姥姥做西瓜酱的流程讲完之后,旁白也为这位留守老人附上了一句“对姥姥来说,西瓜酱最好的滋味,也是要等到儿女们回来,那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光”。
事实上,《舌尖上的中国》的导演陈晓卿也是好吃之人,但陈晓卿美食理论的核心是“最好吃的是‘人”。当有人让他推荐“味道好”的年夜饭去处,他的回答永远是,家里。
80后作家张佳玮曾在多个地方说过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一个肉夹馍:2006年最穷的时候,买早餐是满家里拣硬币算钱,买麻辣烫都不敢点荤的。到十一月来了笔钱,也不敢大用。在女朋友回学校考试前,俩人把车票钱算罢,最后剩了些钱,买了俩肉夹馍。十一月午后晴暖,两个决定天不怕地不怕过穷日子的人在丁字路口,坐靠着消防栓,边晒太阳,边欢天喜地分吃肉夹馍。
张佳玮说,后来吃过的一切,没一样能和当时的肉夹馍相比。
记忆中最好的味道,跟食物是否真的美味没多大关系。“最好”的关键在于,吃这个食物的时候是我们当初最幸福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儿时常吃,也许是想念做食物的家人,也许是跟自己吃的人的难忘。因为幸福的情境太让人深刻,所以味道“最好”。
而之后的一切描述与回去重吃,都是对当时幸福时刻的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