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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火光的雪地

2017-02-18文西

伊犁河 2017年1期
关键词:道士王家大伯

文西

外面落着雪,王盛搓着双手,拧开电烤炉按钮。她在想,要不要喊他进来,雪那么大,他会冻僵的。她也知道,没有她的允许,他即使冻僵了,也不会呻吟一声,或挪动一个脚趾。这允许不单单是允许,更是一种和解,一种对非错误的宽恕。她若喊他进来了,他肯定会低着头,偶尔对她一瞥。她无法忍受这种拘谨,干脆不去想这件事。

雪地黑了一大块,那一大块黑就是龙兴。他勾着头,面向雪地,在雪地蹲了一阵子,便向门口走,在门口蹲着。并不是因为冷他才蹲到门口,绝对不是。他宽阔的后背像一头熊,他根本不知道冷这回事。就像不知道黑、重、累这些事一样。

每天晚上,阿凤都会跟王盛说,她两岁的时候,总喜欢吃泥丸子,是被大伯家的儿子们哄骗着吃的。你哥看到了,就要冲上去和他们打架,他个子小,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阿凤的话像是梦呓,唉,可他偏偏不知道哭。

那是两岁的事了。王盛简洁地说,她翻了个身,这一翻身,具有否定的性质。

你爸不在了之后,我要天天去饭店洗碗干活儿,那时你才两岁,多亏了你哥照看你。阿凤似乎并没听到王盛的话,继续说,我不在家,他就领你去商店赊账,商店不答应,他就站着不走,所以我只能低头做人。

阿凤不是解释,也不是劝导,而只是说,甚至不是对她说的,这说不需对象,只要说出来就行了。

那是两岁的事了。王盛不耐烦地嘟哝道。她的记忆是两岁之后有的,两岁之前的事,如同博物馆里的文物,与现实无关。你并没有见过这件文物,只是听说过,而且即使见着了,它也严严实实密封在玻璃柜里,与现实无关。在她刚有记忆时,她来到了王家,但因为她刚有记忆,所以这个家庭就不存在新与旧的属性。她改了姓,但名没变。只是她刚有记忆,所以这名字也不存在新与旧的属性。

她到王家,纯粹是一个偶然。迁陵镇的王运离了婚,他托人来龙家提亲,阿凤因生活所迫,就答应了。王家没有一儿半女,因而让阿凤带儿子一块儿来住,但不同意带女兒。龙兴躲在门后,听着大人的谈话,当晚,他就跑到镇外那条河边去了,在露水里哆嗦了一夜。直到他确信妈和妹去王家了,才回到家。阿凤本打算,将女儿交给叔伯抚养,他们即便心里头不愿意,但碍于名声,总会抚养她的。谁知,龙兴晚上没有回家,第二天也没回,她以为他跑到远地方去玩了,王家这边又催得紧,便只好带女儿去了王家。

阿凤给王家生了个儿子,王家对这个儿子甚是宠爱。王盛像是可有可无,很多时候,附属品都是可有可无的。她六岁的时候,阿凤说该送她上学了。王运叫她母女俩去水银镇,问那边的叔伯要些钱。他并不是不愿负担学费,而是觉得,那边的叔伯也应负担一部分。当然,这也是阿凤的想法,尽管她知道,这是往铁公鸡身上拔毛。

阿凤领王盛去了水银镇。刚到街上,她就看到儿子在跟人打架,急忙跑过去,一帮男孩子一哄而散。龙兴的一只眼睛肿了,她伸手去抚摸,还有一拳的距离,他跳开了。好像她的手掌是烧红的铁,虽然还未烙到他,但他已先感觉到烧焦的味道。不是闻到,是感觉到的。兴儿,她惊愕地叫道。惊愕大于失望。

龙兴没有应,他跑到王盛身边时,忽然向前倾倒,差点扑下去,但立刻停住了。他盯着她看,用那只肿胀的眼睛。他都没有用另一只眼睛看,而是用肿胀的眼睛。这样就如同他躲在墙后,透过洞眼看她,而她看不见他,他便很自在,安全。王盛的眼睛是刀,而他的是磨刀石,他越专注,那刀就磨得越锋利。最后是他先投降,他头垂下去了,摊开手掌在她面前。掌心里是两颗牛奶糖,牛奶糖的包装纸上染满泥巴。他头一直垂着,没有说话,两颗牛奶糖战战兢兢,如同看到菜刀的鱼,因畏惧而打战。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她仍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拿眼睛一直盯着他。他走开了,慢腾腾的,不时回头看她。

她看到阿凤在哭,便明白了他是谁。每天晚上,阿凤都会跟她说,她两岁的时候,总喜欢吃泥丸子,是被大伯家的儿子们哄骗着吃的。你哥看到了,就要冲上去和他们打架,他个子没他们大,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可他偏偏不知道哭。

他变痴呆了,我喊他他都不应。阿凤抹泪说道。

母女俩先到了大伯家,阿凤说明了来意,她还没坐下去,大伯就拿出一百打发她们走人。

跨进大伯家门槛时,王盛就看到墙上挂着只竹鼠。竹鼠的嘴上全是血,有只脚断了,皮毛光滑油亮,很干净。肯定是放套套住的。她觉得这只竹鼠很眼熟,不是它眼熟,而是它的姿态眼熟。它的一只眼睛肿得很大,那只断了的脚复原了,脚掌里颤抖着两颗牛奶糖。她忽觉一阵恶心。

三叔三婶只给了王盛一个书包。

自从阿凤见到儿子后,就断定是叔伯给他灌了药,把他弄迷糊了。她趁王运出门时,又去看过儿子几次。每次都没见着他,她以为他故意躲起来了。直等到天黑,她才回去。龙兴从大伯家农场回来后,看到门口有糖,别人就告诉他,你妈和你妹来看你了,这是她们买给你的。

他提起糖跑进屋,闩上门,把糖放在柜子上,坐在柜子前一直盯着糖看。大伯敲门,他没去开。他的眼睛看不够,耳朵也帮忙在看。大伯火气一来,踹了一脚,把门踹开了。他骂龙兴没关好羊,有只小羊从农场跑出去了。龙兴的目光粘在糖上了似的,连头也没回一下。大伯抓过糖踩烂了。饼干在包装袋里粉身碎骨,那甜而脆的声音如雷鸣,龙兴捂住了耳朵。大伯出去后,他捏紧拳头,指关节和牙齿都咯咯作响。这声音像个不老女婴,虽是婴儿模样,但已有三十岁了。第二天放羊,他引那只小羊到河边,把它推进了河里。然后坐在石头上,看蚂蚁搬家,过了一阵子,他感觉到有蚂蚁在脸上爬,拿手背一揩,两颗泪珠掉到蚂蚁队伍里,真成了两只蚂蚁。回去后,他跟大伯说羊钻地了,他拿棍子挖没挖出来。大伯骂了他一通,去河边找时,只看到一只棍子插在地里,怎么都拔不出来。

那些糖,他从没打开过。他怕又被大伯踩烂,就藏在柜子底下。半夜时,才拿出来看。仿佛看一件神奇的宝贝。

一次,大伯来找阿凤,叫她去一趟水银镇。龙兴被学校开除了。

课间操时,两个男孩子问他,你那么矮,能跳多高?他一拳挥过去,对方反应快,结果两个男孩子揍了他一顿,他的背成了一条紫茄子。

你那么矮,能跳多高?并不是因为他们说他矮,他才要打他们,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挥出拳头。那一刻,那句话剥落成了一个个泥丸,向他掷过来,他尝到了泥巴的腥味。他虽没打伤别人,但学校说他常常打架,一定要开除。

阿凤进屋时,看到他趴在桌上,那条茄子背,亮光光的。她哭道,兴儿,你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他看着地,不说话。

你这么傻,为什么要跟人打架呢?

他看着地。

你说,你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不说话。

他扭头看到了王盛,赶紧跳下桌子,背对着墙站着。她的眼睛像刀。妈,回去了,妈,我们快回去,王盛喊道。阿凤还在问他。妈,回去了,我要回去,不要在这里!她的话一出口,就被切成了一截一截的,短小,因而更有力。

此后,王盛再没来过水银镇。

辍学后,龙兴的个子长得很快,说高大就高大了。他没住大伯家了,三叔三婶搬进了新房子,把老房子留给他住。不过他还是跟大伯一起吃饭。每天早早起来去农场,给鸡鸭喂饲料,跳进猪圈铲猪屎,有时也给蔬菜苗浇水。

后来,大伯开了个沙场,他晚上在沙场守机器。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和大伯一起守。大伯说会给他开工资,等他结婚时,再把钱给他。他不在意大伯说的是真是假,因为钱对于他并无多大用处。就算大伯不给他工资,他还是会帮他守机器。

一片白色的寂静。雪是怕寂寞的,太静了,它只好化成水。只有一只黑猫在雪地上走,脚步声柔软,明亮。

落雪后,路都看不见了,不然他一定会去找阿凤,他每次来,都先在门口蹲一阵子,然后大街小巷到处找阿凤,每次都能找到。王盛不明白,他都这么大了,为什么每次来都要去找妈!一丝凉凉的风钻进来,她朝门缝看去,他仍然蹲着,手夹在腿窝后,无论怎么看,都不觉得那是个活物,至少不是个人。她想喊他进来,但不知怎么喊他,她没叫过“哥”,也没叫过他名字,甚至连“你”也没叫过,十多年來,她甚至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来王家时,只跟阿凤和王盛弟弟说话。

有一年夏天,他扛着一杆气枪来了,还提了一袋水果。王盛站在门口,他一看见她,头就一低,伸手将水果递给阿凤。阿凤问他哪来的钱,三叔给的,他说道。也不进屋,就抱着气枪蹲在门口。王盛弟弟看到了他的气枪,就缠着他,要他去打鸟。他很兴奋,如同被冷落已久的士兵,终于得到了上前线的机会。他打到了两只鸟,鸟越来越少了,不然能打几百只,他自言自语,然后扯光了鸟的毛,拿手扒开内脏。门前走过一只狗,他手一扬,把鸟扔到路上,被狗叼走了。他还给王盛弟弟做弹弓,他自己也用弹弓打鸟,然后扯毛,扒内脏,扔给狗,做着这循环的游戏。因为气枪和弹弓,王盛弟弟很亲近他。你哥来了你也不喊他,阿凤对王盛说。

他这么大的人,还没长脑子。王盛说道。

听见王盛的话,他就把气枪砸烂了。王盛弟弟想出新花样,要他去钓龙虾,龙虾的大钳子夹住他手指,他举着手指,给王盛弟弟看,他告诉王盛弟弟,只有他不怕痛,因为他以前跪过玻璃碴。

他给大伯守沙场时,一天晚上,来了三个男人,正好撞见他在棚子里睡觉。三个男人推醒他,问他怕不怕痛,他们说如果他怕痛,他们就要搬走机器,他摇头。他不是为了保住机器才摇头,而是摇头的力量似乎比点头的力量大,摇头,别人就无法进入你的防线。

三个男人带他去了一个房间,地板上铺满了玻璃碴。他们跪下去,如倒一盆水,那么流畅自然。他跪下去,双膝流血,疼痛钻心,但他没有呻吟。跪了很多次后,他也如倒水一样了。

他说他有一天突然不想跪了,就没再跪过。王盛弟弟回去后,把龙兴的话跟王盛说了。他这么大的人了,还没长脑袋,你跟着他也要变蠢!王盛说道。她自然不相信这类蠢事,但语气里不仅仅是不相信,更是一种对与生俱来的某种关系的排斥与否认。后来,龙兴帮王家粉刷墙壁,从梯子上摔下来,到医院包扎时,她确实看到他膝盖如两块打满补丁的破布。

大伯的沙场倒闭了,他还被人剁去了两根手指。他儿子在外赌博,惹上了黑社会,欠了他们的钱,人找上门来,要他给儿子还债,他不还,他们就把他两根手指剁了。少了两根手指,他不再把手露出来,也就相当于失去了整只右手。那些人捣毁了沙场的机器。他知道儿子是靠不住了,便对龙兴的态度好转起来。那天龙兴不在家。事后,他提起一把菜刀去追,没追到,他站在路边,抡着菜刀,狠狠地对着马路砍。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结交了他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那就是杨二傻。

杨二傻刚好路过,他歪着嘴,漏出两个门牙,他在龙兴旁边蹲下,摸着钝了的刀刃说道,好家伙,送给我吧。见龙兴没应,他四肢着地说道,我让你骑马,你送给我。从这时起,龙兴搬到杨二傻家去住了,他不跟杨二傻说话,但有这个傻子在旁边说话,他能更快睡着。

龙兴带着杨二傻去看王盛和阿凤。傻子凑了一双,王盛对阿凤说。

龙兴双手紧紧箍住膝盖,身体不时哆嗦。雪水在地上流淌。

夜里,阿凤低声对他说,你别怪你妹,她就是脾气暴,不过,你也不该带个傻子来的。龙兴从床上爬起来,喊醒杨二傻,两个人摸黑回去了。他火焰一样,一路烧过去,烧得黑夜遍体鳞伤。阿凤终于追上了他,劝他天亮再走,他不作声,站着,如同一根铁柱。最后阿凤塞给他两百块钱,叫他搭个夜车回去。他没搭夜车,而是走回去的。回去后,他从杨二傻家搬出来了,也没再与他往来。

等到龙兴再来时,阿凤就跟他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要争口气,不然别人都说你是来混饭吃的。他想跟阿凤说,等他有钱了,就把她们接走,但这话他只在心里说过,他生怕它一出口,就会成为魔鬼之类的东西。

龙兴从不懂喜怒哀乐,但有次看到王盛撕一张照片,他是真的伤心了。当她撕完照片,从他身旁跑过时,他觉得,就像火车从他身上开过。你怕火车吗?他摇头,那三个学法轮功的男人把他带到县火车站,叫他躺在铁轨上,竖着躺的。火车开来时,他闭着眼,堵住耳朵,只觉得正被一只手推往深渊。他一睁眼,看到火车已远去了。他把三张碎片拼到一起,成了一颗眼珠。是褐色的眼珠,是他爸的,他认得。没有谁的眼珠是他那种褐色,那种褐色看久了会头晕。

这张相片,是阿凤和前夫的最后一张合照,她二十五岁照的。她跟王盛说起往事,还从箱子底取出了这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瘦高瘦高的,他的笑很狂妄,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只有他的笑。王盛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皱着眉撕碎了它。从阿凤跟她说起往事的第一天起,她就有撕碎它的欲望。尽管她当时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她的确有撕碎它的欲望,与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告别。

他将拼好的碎片又拆开,然后捧起所有碎片,捏在手里。王盛回来后,他捏着拳头,递到她面前。像有一只无形的铁钳,夹着他的拳头,小心翼翼地递给她,而她不需要它,她明白它与自己有某种关联,但这种关联不是她选择的,是在她能选择之前就存在了。命运有时是个泼妇,很霸道,不问你的意愿,却自行决定。她想到此,深感愤怒。

阿凤再次跟他说,要他争口气,她给了他一百块钱,叫他回去问三叔再要些,然后跟熟人去打工。他的口袋里,揣着相片碎片,还有一百块钱,离开了王家。

龙兴没去打工,他不想打工。跟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都到深圳浙江挣钱去了。只有老人与孩子留在家里。孩子们平时上网,老人大多待家里。他只偶尔在小巷子里,看到一两条狗,狗找不到吃的。但他有吃的,三叔不再送米给他,他得自己去他家搬,但得帮他家看半个月店子。他有时去大伯家吃,有时自己煮饭吃。大伯买酒,炒花生时,会把龙兴叫过去,和他说说话。大伯没吩咐他,他却主动帮他洗衣服,买感冒药。因为自从大伯被剁掉手指后,整个人倏地老了。就如这个偏僻小镇,年轻人一走,倏地就老了。日子很静。

他的破房子里,停泊着雷鸣般的寂静。他想说话,可是说话需要词语,那些词语——比如树、石头、没人——都不是他想说的。他实在想说话,只好每晚对着窗外喊,只有声音,没有词语。每天晚上喊,一直到喊醒黎明。孩子一般都睡得沉,老人耳朵背,也就没人来制止他。只有一个晚上,天上没有月亮,那晚,他看到了他的声音,白色的,漫无边际,中心是灼灼的火光。那晚过后,他再不喊叫了,怕惊扰到那声音。但喉管里的力需要转化,他全都转到手上来了。

许多人家的老砖房都已拆掉,他搬来许多废弃的土砖,搬到院子里,整天一块、一块地填墙上的洞。等他有钱了,要把妈和妹都接过来。这个想法突然又浮了上来。他的房子只有两间,到时怕就住不下了,他想用剩下的砖在房子一侧搭间房。房搭到一半的时候,一群流浪狗跑进来,边跑边互相撕咬。那时,大伯站在还未搭成的房中,群狗闯进房里,墙壁塌了,大伯被砸死了。大伯死后,三叔一家也不在县里了,搬去了长沙。

他拿砖块追着群狗砸,狗没他跑得快,把它们砸伤后,他一只脚踩在狗肚子上,把狗头砸得稀烂。剃毛,剥皮,剖肚,卸掉四肢,切成块,撒上胡椒和盐,挂在院子里做风干肉。每天,他饱饱地吃一顿,躺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免得消化快。想拉粪便时,他用力憋住,足足能憋三天。不让粪便拉出,就能少吃食物。大伯家的羊,吃得快、拉得快。他削了许多木塞,堵住了羊屁股,羊果然两天不用吃草,而且肚子总胀鼓鼓的。大伯说他没有偷懒,把羊看得很好。

王家修了新房子,阿凤叫他过去帮忙粉刷墙壁。不然他会死在破房子里。饿死或胀死。

屋顶上的雪光越来越黑。他双手抱膝蹲着,吞咽口水时,喉结才滑动。这是他唯一活动的部位。

要不要喊他进来呢?她想。但这么久都没喊,现在喊就说明她妥协了。是喊他进来后再做饭,还是去做饭不用管他?即使她现在才喊他,他也不会觉得晚(他永远不会觉得晚),他会靠近电烤炉,现出轻松的样子。

她记得他帮忙搬石灰和水泥,走在桥上,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她一急,脚一崴,掉到河里去了,河里杂草丛生,她挣扎着爬起来,全身满是泥浆。她眼前出现一只手。他趴在岸上,手伸向她。他的鞋子掉了,大概跑得太快。她一掉头,没理会那只援助的手,在杂草丛里乱钻,不时被绊倒,但绊倒得有几分英雄主义色彩。他的手一直跟着她,她像是要甩掉瘟疫,即使在河里打滚,也不会接受他的援助。这时,那只手反倒成了需要援救的对象。孤零零地垂向河岸。

凄清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一些窃窃私語,那是屋檐下星星和幽灵对话,他不懂。有一只手悬在屋檐下,孤零零的,在风中飘荡。

龙兴睡在王盛隔壁房间里,去厕所要经过她的房间,但她把门死死拴住了,他只能忍着,憋到天亮。

他刷墙壁刷得很好,他说以前帮朋友粉刷过。但刷着刷着,木梯子突然歪斜,他从上面摔了下来,双腿刚好跪在铲子刃口上。

王盛的内心很平静,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愧疚。早上,她拿锯子锯那条梯子腿,锯了一半。她忍受不了他那满足感,就好像他是在给自己粉刷墙壁。

她去医院送饭时,看到他从脚踝到腿肚子都缠满了纱布。但最醒目的是他的一双膝盖,疤痕累累。他确实跪过玻璃碴。

龙兴的脚好了以后,晚上上厕所,发现王盛的房门没有拴。

阿凤叫龙兴留下来过年。她操心起龙兴的婚事,她问王盛,你说你哥什么时候能给你找个嫂子?王盛对这话很反感,她退了一步,别人就要来进攻她的阵地了,好像她已经默许了似的。他那只手,庞大的体格,以及没有节制的劳作都令她反感。妈,你别做梦了,他能娶到老婆,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她这样说,并非嘲讽他,而是憎恶这件事与她扯上关系。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哥呢?他没读多少书,你有文化,应该多给他出主意。阿凤说。

为了逃避阿凤的唠叨和龙兴那张脸,她每晚都在网吧通宵,眼不见为净。阿凤叫龙兴去网吧找她时,王盛正在看电影,旁边的人向她背后指着,她回头,看到他直僵僵地站着。

回去。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回去。他又说了一声。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话。她愣住了,感到惊愕,随后是愤怒。她并没有回去,而是往一个朋友家跑。到朋友家后,她说有个疯子在追她,那晚她就住在朋友家里。龙兴并没回去,而是在马路上蹲到天亮。天亮后,他已经不能动弹了,是邻居把他抬回去的。

王盛房间的门又拴上了。

龙兴没留下来过年。镇上的一个道士收他做了干儿子,他和那道士一起住。那道士是个老光棍,他说看龙兴可怜,想收他做干儿子,还答应过两年给他出钱结婚。龙兴没想给道士做干儿子,也没打算要他的钱结婚,结婚对他并没什么用,就如钱对他并没什么用一样。只是他生怕他继续住下去的话,也许哪一天,王盛真会离家出走,到那时,他可能一辈子也见不着她了。

那一年夏天,王盛去长沙上大学了。她很庆幸,装了一大箱子衣物,看那架势,仿佛一辈子再不回来了。

龙兴跟着道士跑遍了各个镇子,天天与死人打交道。而他心里想的,是如何去长沙。道士夜夜喝得酩酊大醉,龙兴得背他回家。他只管死人和喝酒,不管活人的事。他有一次对阿凤说,想去长沙,阿凤叫他哪里也别去,好好住在道士家,她说他读书少,怕在外面受骗。

他开始学说“妹”这个字,这字像冰冻了千年的妖兽,一旦砸开冰,它会奔逃而去。所以他每说一次,都被吓得魂不附体。他对着镜子说,他的所有器官都在扭曲,他捣毁了镜子。拿碗喝水时,他说出那个字,碗底的脸变得狰狞,他摔碎了碗。一切照得见人影的东西,都被他打烂了。道士要龙兴日后为他送终,以赔偿损毁的东西。为死人做法事时,他盯着棺材说那个字,漆得油亮的棺材映出他的身影。那身影先是躺着,然后坐起身,对他龇牙。他以为死人复活了。慢慢地,他总以为死人会复活,而那死人就是他,他就是那死人。

死人。

他。

他。

死人。

终于一天晚上,他逃跑了。道士赶去告诉了阿凤。阿凤叫上几个邻居,摸黑去追他。他火把似的,一路烧过去,烧得黑夜遍体鳞伤。从汽车站跳到河里,从河里爬上山,跑遍了整个小镇,最后跑进一户人家的院子,跪在一棵芭蕉树下。阿凤一行人赶到时,看到他双手合十,肚子往外隆起,嘴里发出蛙鸣。蛙鸣密集而庞大,仿佛他肚子里装有一千只青蛙。

七八个人把他抬到道士家,道士用锅底灰在他额上画了个十字,念两段咒语,他的蛙鸣才停止。他说龙兴得罪了死人,肯定是在死人前说了什么忌讳的东西,比如偷窃、女人之类的。

龙兴躺在床上,从窗户望着夜空,夜空愁容满面,似乎饱含着无穷的冤屈。夜空想說话,但有只手扼住了它喉咙。谁都听不见它说话,只看见那一个个苍白的窟窿,弹孔似的,滴着血。他捏了捏拳头,问道士去长沙要多少钱,道士怕他去了不再回来,便跟他做了个交易。

于是他偷了王家两千块钱。

阿凤知道他不会想到偷钱,她认定是道士怂恿的。阿凤和王运到了道士家,却发现道士跑了。只有龙兴痴呆呆地蹲在房子里。

他没能去长沙。阿凤安排他跟一个熟人去了浙江。谁知,他做了两天工后,打算逃跑,逃跑的那天早上,他买了一背包的包子馒头,后来被那熟人劝住了。那人怕龙兴惹上麻烦,到时必会牵连到他,就决定送龙兴回去。龙兴知道,回去后他再没机会去长沙了。火车没命地飞跑,他用拳头砸破了车窗,跳了下去。从砸车窗到跳车,只是一眨眼的事,没人来得及阻止。

他毫发无损,只是双腿间那块隐秘的地方,没了知觉。他这辈子都结不了婚了,没人会嫁给他。

月光照下来,雪地白茫茫一片,漫无边际。房子里的灯光亮了起来,像灼灼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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