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光芒(节选)
2017-02-18河北
北 野(河北)
一
雨夹雪总是把夜色变得莹光闪闪,黎明时分,晨光推出了一片激流滚滚的石头。我怀着惴惴不安的猜想,逆风北上,越过松江河、露水河、白河……越来越黑的白桦林,融化在天边的寂静里。
你在山那边找到的城市,错过了我的目的地,而我遇到的美人松,却陷在了一千年可怕的时光里,从没有人想着把它覆盖,或放走。
乌鸦飞过头顶,嗅到了远处树林的气味。怀孕的母鹿为春风所拥戴,激越的兽腹翻出了大地上的沙粒和绿荫,而“在无忧无虑的森林深处”,我所有的行为都将被另一双目光所注视。
二
春天多么微妙,大地向一只雌鹿收回爱情,同时也使所有母兽的心灵变得不安和暧昧。阴雨连绵的长白山上方,浮动着一层一层的光,它广大的地面所积蓄的力量,正通过森林,向高处喷出闪闪发亮的云朵和涛声。
而入夜后的新月,像活在钟声里的人,正在唤回散失在密林中的麋鹿的新娘;而繁星之上游动的夜色,和落叶之间烟尘一样的芳香,并没有改变;上帝的思绪和山峰的思绪一样,露珠的诞生从来就无法追上闪电的消亡。
而我在词语间创造的幻境,像一棵沉睡的橡树,早已关闭了身体里危险的喧嚷。
三
蕨类选择暗黑,而不选择漂泊。在时间中离群索居,独自生活,它接受泥土、陈年的落叶、水和夜色,也接受整个生命的斜阳、潮湿和寂寞,如同山边一所孤独的房子,暗黑用光照亮其中熟睡的姑娘,而她的芳香和赤裸并不为暗黑所知,只为命运流露爱、凉意和苦涩。
当她真的在一道菜肴中出现,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份迟疑和悲伤。
四
夜晚是繁星的穹顶,而营盘里却坐满了篝火的幽灵,当暗黑和长白山融为一体,我一个人,出现在明亮的悬崖上;密林并不因拥有浓荫而形成秘密,夜晚却因不丧失暗黑而成为世上的真理。
我相信虚空中的脚步正越来越快,从林蛙、蜥蜴到蛇,从鸟群和人参中的皂甙,以及整个山峰的影子,都在加快步伐;秃鹫在天空的葬礼,高于它山冈上的仪式,但低于流星和上帝的其它废墟。
只有我,在春天的山坡上,为一场厄运所迷惑,为更低的事情所吸引,当荆棘暴开,喊声聚集到深谷,大自然露出了它陡峭的根基,而赶山人,正从腰中取出石斧,跪倒在山脚下,接受心中神秘的洗礼。
九
我一个人,站在山顶上,像卡在太阳的咽喉,水从低处升上来,已经够到了我的脚趾,慌乱中奔跑的小动物,像流星一样消失,而一条蛇穿过月亮安静的光环,赤裸、蜷曲,像花园中收拢的小径,它在等待跃上更高的山顶,而在明亮的水面上,我的身份已变得十分可疑,像洪水中的捕猎者,摇动双翅,把那些沉溺的泡沫一一救起……
群山轰响,整整一夜,我漂浮在海上。而天空多么狭窄,它仅是一只鹰飞翔的顶端,此时大地皆归属为一场迎宾仪式,盛开的百花,隐蔽了我的行踪,并且为一条明媚的蛇,在一瞬间让开了道路。
但我不知道,你在今夜,这么快就穿过我的梦境,到底是什么寓义?
十
那浩大的光泽,与春天的绿和夏天的阴谋,不可同日而语。一棵树,或另一棵树,从来没有名字。我发出的声音,如果再大一点就好了,寂静的光照着我,使我忧伤,无家可归。
此时没有其它东西可以相遇,只有喜爱和恐惧,只有埋在其中的愿望,像一朵云那样强烈。
流水释放树冠,幽灵成群结队。荆棘并不宠爱新的命运,隐藏的鸟兽,也不制造沸腾的一幕。腐朽的星星,已在暗中燃烧殆尽。往事深深,像沉睡的海,没有人能承受其中的岁月和回忆。
一缕轻烟仿佛太轻,我的身影只是漂浮的水晶,如果一天就要结束,我仍然可以忍受现在的憔悴,如果一生就要结束,我仍是一个向前飞翔的孤寂的人。
十一
岩羊在山顶吃败节草,但一头小野兽的贞节,依然高于盛开的百花,所以它乐于把一座山的荣誉,看成一件旧衣裳。它在春天剪掉一层皮肤,就卸掉了一层伪装,当它赤裸着站在高高的山冈之上,白云也完成了自己在大地上的游荡。
岩羊也许是另一朵白云吧,它狭窄的心或者正充满对天空寂静的冥想?而一头野兽心中的地理之学,或许过分迷茫,此时它正把自己的身体,隐藏在大地的夹缝之中,而我突然听到天空中,传来碎石流动的声音,也许那里,正有一朵藏着闪电的白云在飞翔?
十三
在我的心里,长白山如此浩大。一只豹子的生活,根本不需要插上木栅,如果它围着我,仅绕一个最小的圈,一百座山冈都会有它威武的步伐。
如果其中一座山冈,突然崩塌了,这只血性的豹子呵,要如何才能躲过一场灾难的捕获,一个人孤零零地冲上命运的悬崖?
当我四肢僵硬地站在长白山下,我心中的豹子,正出没在一幅画中,它推动着一场暴风雪,向时间的顶端滚动。
而我,已经消失在它急切的脚下,但我的耳畔,却一直回荡着枯木断裂和阳光降落的响声,仿佛有一个人,在远处,把我的身体打开,从中捧出了一片翻滚的沙漠。
十五
在一所房子里,我一住百年,才想:这是一个人的孤独呵,而你待在大地上。
是否感觉孤单?你的结局,要被谁最先看见?
我大概需要五十年,来冥想自己的生活。我大概还需要另外五十年,来改变未来的灾难;像把自己从一棵枯树,逼入另一棵枯树中间。
在我周围,时间是最不易觉察的东西,像大脑中的落叶,它总是无声地闪烁、飘落,像我要把自己的身体埋进命运的沟壑,直到它慢慢腐烂……
十七
我小心翼翼地向你说起那片树冠,其实我在白天,从不谈论它的绿荫。我在黑夜,也从不谈论它的暗黑;而它只是一个暗示,一双天空的眼,或者白日梦里虚无的誓言,通过它,我可以看到高处,仿佛眺望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
在我眼里,它其实只是一个囚井的盖子,它压在我的头顶,好像已经几千年了,我掀不动它的白天,同样,我也无法掀动它的夜晚。
二十二
没有一条河流能分开月色。没有一面山坡能倾斜如幻觉。最先经过夜晚的人,像草莽中安睡的小路,突然被远方遮没。
此时,我坐在石头上,听见山冈上碎屑流动如风中落叶,当它们经过我的头顶之时,正是霜降时分,大地迷幻,长空皓月。而我却越缩越小,像一枚未孵化的卵石,在暗淡的树影里,星光一样微弱。
二十三
那个在山间垂钓的人,并未加重隐居者宴饮的墨色,也未让偶遇者的脚步突然停止,仿佛来自钟磬的余音,仿佛沉睡未醒。
而黎明肯定是来自上游,一两声鸟鸣,在雾中慢慢洇开;溪水并不溢出镜面,垂钓人的眼睛,却要顺从其中的一两朵波纹;但他的身躯却像岸边的石头,有一种腐朽而迷茫的美。
这样的事情好像已经很久远了,当我在生活中突然想起他,微风已经抹去了他山中的身影。
二十四
香麝在后半夜选择了一条岔路,只有月光才能捉到它闪烁的身影;它刚在我的梦中翻过一道山梁,露水闪就照亮了那片白桦纯洁的树荫。
当阵阵松涛卷起远处的夜幕,月光正把山中的寂静倾泻我一身,如果你已经习惯了此时的虚无,那么请保守夜色甜美的气息,如果你已习惯了生活中偶然的幸福,那么请不要一个人离群索居。
而一只香麝的甜蜜生活,只有遥远的山野才能接受,并且愿意在黑暗中弓起脊背,让它凌空一跃,划出飞翔的幻影。
二十五
这个月,鲜花在山中盛开:紫苜蓿、走马芹、三叶草、蟹甲莲和火山岩上的雏菊,高海拔的那面山坡,像乐谱中的七个音阶,大自然不断重复着它的自由和时间,让她们一层一层向上铺展。
而她们那些绚丽和散漫的光芒,一下子把我罩住,让我不知所措,热泪盈眶。
“让风吹我吧,我要说出末日之音”。
“让盛开的百花收留我吧,我要在它的身边,发出一个人在盛世上的混乱之光”。
而整条山谷是安静的。
这安静来得太久,像一片无人经历的死亡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