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层皮肤
2017-02-17梦珂
梦珂
纱丽(Sari)是印度及印度次大陆地区女性的传统服饰。这条5-8米长、60-120厘米宽的长布有不同的材质、图案和颜色,可以非常简约也可以装饰奢华至极的刺绣和宝石。自从印度变成了英国殖民地,大量印裔移民涌入英国后,在不少英国人的认知里,它代表着印度文化优雅知性的一面;而在年轻人的眼里,它更可以直接和宝莱坞画上等号,代表着艳丽的色彩、热情的歌舞和异域风情。纱丽之于印度次大陆的服饰文化,或许就相当于和服之于日本,韩服之于韩国,旗袍之于中国。在英国也仍然有一些印裔,会在日常生活中穿着不同功能和花色的纱丽逛超市、做家务、喝下午茶、参加婚礼和葬礼。通过改良之后,她们甚至可以不需要再在里面穿衬裙,而是改穿牛仔裤。这样一个文化符号,在21世纪的全球化语境下,又代表了什么呢?
由RASA剧团、东伦敦斯特拉福皇家剧院(Theatre Royal Stratford East)出品的独角戏《谁的纱丽》(Whose Sari Now?)就试图回答这个问题。RASA剧团由英格兰艺术委员会资助支持,注重探讨以斯里兰卡、威尔士、柬埔寨和肯尼亚为主的移民社群的文化认同和文化错位等现象。它的核心人物为马来西亚出生的艺术总监Rani Moorthy,她同时也是该剧的演员。而这种由剧团本身及其核心人物带来的文化多样性,也在《谁的纱丽》中有着丰富体现,使得这部剧虽然立足于印度次大陆文化,它带来的思考却是普世而超越地域边界的。这出大约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左右的独角戏,由Rani扮演五位文化背景和社会地位各异的女性,而她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纱丽。当观众逐一进入这狭长的小剧场后,Rani一边让大家随意把玩扔在地上到处都是的纱丽借以感受它的质感,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和观众开始聊天,聊她是怎么穿着这件绿色轻薄的纱丽去逛马莎(英国的中高端超市),或是穿那件紫色绸缎质感的纱丽去好友Sarah家喝下午茶,尽管Sarah每次都警告她不许她再穿了。她对纱丽的喜爱、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她抚摸这些质料就如同她抚摸自己的孩子,尽管她在英国长大的儿子每次都对她穿纱丽不以为然。
当观众以为Rani还在闲聊的时候,她早已从容地进入她的第一个角色,一个生活在英国的印裔母亲。对这位母亲来说,纱丽是她难以割舍的传统文化,她对另一个外表也是印裔的女性观众说,你来摸摸看,这就像我们的第二层肌肤一样,不是吗?那位观众摇了摇头,她也并没有责怪,更没有发怒,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你不懂”。她是那么善良,就像拉着你的手细数家常的邻居,可她偶尔也会感到纱丽给她身体带来的桎梏,尤其是当她年纪越来越大、体重越来越重之后。在她某天出去采买的时候,她看到马路对面有个穿着白底碎花小裙的女孩,她说,那是一个她没有办法伸手触碰的小女孩。在这种迷蒙的悲伤和迷惑中,Rani结束了对第一个人物的叙述。她扯下了身上那件红色纱丽,变身成第二个人物:一个变性的现场秀主持人。在这段表演中,Rani的台词功底令人印象深刻。所有的台词都是诗体,它们就像子弹一样由Rani射向每个观众的听觉神经,可以让我们仅仅通过语言来体验第二个人物内心愤怒的情绪,同时“嘴皮子利索”也符合人物是个主持人的设定。他曾经也和自己文化中的其他女性一样穿纱丽,但现在他选择同时抛弃自己曾经的性别和文化。可笑的是,他的美国白人女朋友却是个十足的“纱丽狂热分子”,满脑子都是对于这来自印度次大陆的美丽服饰的绮丽幻想。他恶狠狠地质问观众为什么他作为一个男人却还要穿纱丽去满足自己的女友?对这个人来说,纱丽成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二皮肤,如同幽灵一般如影随形,怎么扯也扯不掉。
第三个人物则是一个不会说英语的底层女工,她的职责就是编织纱丽。她对纱丽的情感,是带着怨恨的深爱。她制作的是高级的纱丽,上面缀满了流苏和宝石,可是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这种纱丽是她一辈子也没有机会穿在身上的。本段演出全部改说当地语言(笔者不知具体是哪一种),剧情的理解主要通过字幕投影。不过有几个关键词还是可以听懂,比如“女神”(Goddess),似乎穿上华美纱丽的女人就是女神。另一个是“高阶”(High Class)。Rani邀请观众席中的女性坐在舞台中央,问她是不是“高阶”。如果对方回答不是,她就生气地把对方赶下台;如果对方点点头,她就为她穿上纱丽,并赞颂对方是女神。她不在乎她们是不是印裔,只在乎她制作的纱丽要裹在“上等人”的身上才行,但她也有她的骄傲。还有一个词笔者也是不需要借助字幕就能听懂的:机器。这个词一直重复出现在女工的台词里,而女工提到这个词时鄙夷的神情溢于言表。显而易见,女工很骄傲她的手艺,她可以手工编织纱丽,她瞧不起那些机器编织的大规模工业生产的纱丽。在这一段,笔者认为从编剧角度来说有一点特别值得肯定,就是编剧并没有借女工之口大谈特谈传统手工艺与大规模生产、强势工业文化对本土文化侵蚀等等问题,而只是从人物出发,从人物视角去点到为止,留下余白让观众自己思考。
第四个故事是一位在马来西亚公司上班的青年印裔女性,她一直在追求晋升然而就是晋升无门,因为那个马来老板不喜欢她。在某个休息日,她接到他的电话,让她在公司一场庆典活动中穿纱丽——这是公司的传统。每到公司的活动,他都会让公司里的亚裔女性穿上自己民族的“传统服饰”,甚至有时候会让她们彼此交换服饰,以此取乐。而公司的男性同僚呢?他们可不需要受到传统的限制,他们想穿啥就穿啥。种族和性别的双重歧视被裹以文化的外衣加诸在她的身上,就像她不得不穿的那件纱丽。点睛之笔在于她最后抱出了一只时装模特,并通过纱丽将它和自己缠在了一起。“你是多么令人喜爱啊,一个不会说话的白妞!(white and speechless)”她对塑料制成的模特說。她在职场的处境可以说是真实、绝望而普世的,然而这种绝望更像是温水煮青蛙,不是身处其中的人或许根本无法了解,甚至会批评她们“身在福中不知福”——尤其是和第五个女性的故事比起来的话。
第五个女性,是一个在斯里兰卡内战中逃难的孕妇,逃难的时候她身上一无所有,只有一件她新婚时的大红色纱丽,而她的丈夫,远在加拿大。当她不得不在战乱中生产的时候,这件纱丽又变成了她新生儿最后的避难所和希望。通过多媒体放映,斯里兰卡的混乱和加拿大的平和宁静形成强烈对比,夹在这当中的,是这个除了纱丽和孩子外一无所有的女性。当另一个生活小康的职场女性在控诉纱丽给她的禁锢时,我们不得不去想,和在战乱中产子的女性的绝望处境相比,是否本身是一种奢侈呢?还是说这种对比本身就是无谓可笑的,它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何不食肉糜”。最后,Rani又变回了一开始那个母亲,站在那个采买的街口,看到那个身穿着白底碎花裙的小女孩,感觉到自己离她是那么遥远,那么不可触及。如果路口是人生的选择,那这位母亲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选项——她生来就注定了不能穿白底碎花裙,她生来就只有纱丽这一条路可以走,她不得不骄傲,她不得不留恋,她不得不拥抱这属于她的第二层肌肤。那个白底碎花裙的小女孩,只是虚幻而遥远的另一种可能。
经历了英国退欧、美国大选的2016年已经过去,2017年看似是一张白纸,其实它不过是又一件色彩鲜艳的纱丽,裹挟着历史斑驳的身躯。性别、种族、阶级仍然是每个人身上的第二层皮肤。美国新任总统在西方知识界看来耸人听闻的歧视言论,其实也并不那么耸人听闻,因为那种言论时时刻刻我们都可以听到,亲友口中,同事口中,甚至自己口中。一方面我们每个人都依靠这件纱丽划地为营、党同伐异,呆在自己的文化安全区内冷漠甚至略带敌意地审视着他者身上的纱丽;另一方面,我们的纱丽也被这些他者以同样的目光观看着。久而久之,就像主持人的女朋友,就像职场女性的马来老板——我们的目光已经没有办法透过这层层纱丽去看到穿着它的人,却只会把这第二层皮肤当成那个人本身。
《谁的纱丽》厉害之处正在这里。它通过讲述五个性格、国籍、社会阶层、人生轨迹,乃至出生、性别都不同的女性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再简单不过却时常被遗忘的事实:每一个都不应该被身上的纱丽——种族、肤色、性别、年龄、地域所定义,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独立的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