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放声唱到老
2017-02-17黄锐烁
黄锐烁
在《亲爱的,胡雪岩》的主创交流会上,我问潘惠森先生:“如果在关汉卿、徐渭和汤显祖之中选一人入戏,你会选谁?”潘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徐渭,因为这个人太有意思了。”这个答案没有出乎我的意料,相对而言,关汉卿是“普天下郎君领袖”,游戏人间,诚然一个可与之大快朵颐、把酒言欢之人,但正典野史相关记载皆大缺。湯显祖的作品闪耀剧坛,但说起他,总觉奇幻全入了他的戏,平凡人生中的他让人敬而难亲。唯有徐渭,知之不多不少,其足以用“惨烈”和“魔幻”来形容的人生、其“千古奇崛”的文字、其超时代的现代思维,实在是太适合入戏。
潘先生选择胡雪岩入戏,也可视作“选人入戏”的范本一种。胡雪岩,历史中实有其人,但可采信的历史记载寥寥,倒是稗官野史、街谈巷议的传说多如牛毛。其人生之壮阔波澜,与历史之共舞与挣扎,都让其像极了戏台上的人。因此,在巨大而又不至于纯然空谈的想象和创作空间中,潘先生写出了一个可亲可爱的胡雪岩。
这是一出让人发自内心喜欢的戏,胡雪岩的命运、精妙的“黑洞”与“鹿”的譬喻,令人好奇的舞台空间变换、角色的魅力,甚至迭出的笑点,都是让我们甘心在剧场里坐上三个小时的原因。
胡雪岩托政治力量而起,又在政治斗争中陨落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式的命运,让我们唏嘘。贯穿全剧的“鹿”,作为一个称不上隐喻的意象,不在具体的情节里,而在祭鹿仪式后忽然沉静下来的氛围中,旁生一枝,独自逸出,成为胡雪岩人生一种明确的预言与譬喻,也让我们有所意会。胡雪岩有关“黑洞”的言说,让这个戏有了强烈的潘惠森的味道,而胡雪岩关于“是谁允许我这么做,又是谁让我成为这样的角色”的发问,直指时势与一个朝代的命运。在这样的时代中,他有了机会,他欲成神,一个用金钱堆起来的神,但最终仍然被“黑洞”吞没。黑洞是什么呢?是自己的欲望,是政治的可怖,是时代的不容,还是某种自然规律的不可控?这一发问与自白让我们感到惊奇。
如果说还有一些其他的什么原因,那么胡雪岩与妻子之间那种暗自的角力、胡雪岩与阿香亲密而又若即若离的关系,也让我们感到耐人寻味。面对常年不着家的胡雪岩,胡妻句句说着不介意,却句句言不由衷。有趣的在于胡雪岩意会妻子的这种言不由衷,想表达些什么无奈却拳拳打在棉花之上,二人构成了一种无解的两性关系。反观与胡妻同一演员扮演的红颜知己——渔女阿香,更像极了胡雪岩与内心自我的对话,他一人置身黑洞之中,无处倾诉,于是有了阿香,在第二次与洋人的较量中,他看似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但实则内心也是摇摆的。阿香,也就在此刻立在了他的对面,外化了他内心的矛盾。但在戏的最后,胡妻从皮影箱中拿出了一个女性皮影,阿香与胡妻又在此刻合成了一体。到了这里,阿香究竟是独立的存在,还是胡雪岩内心的外化形象,抑或是胡妻的一重分身,就成了此戏容易为人忽略但有着较大思量空间的问题。
在落笔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一直在想,《亲爱的,胡雪岩》这个戏究竟有何可供解读或者深入言说的地方?以上的问题可以供我们思量,但以上的问题,似乎还不足以满足我们的胃口。
言及编剧,这个戏以切片的方式展示了胡雪岩横跨数十年时光的崛起与陨落,直至剧末,落入了“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中国式成功与落寞情调,这种言说自古皆有,我们反复再反复,大概也就算得上一种有关“兴衰”的永恒母题了;言及导演,他拎出了剧本中“鹿”这个重要的意象连缀全剧,复式舞台的多景灵活变换是对舞台空间的一种有效控制,暗合的是中国戏台的时空流动传统,凡皮影、昆曲女伶、民歌等诸多中国元素的使用也是可圈可点,但终觉繁乱;言及演员,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之处,也准确、也扎实,不让人失望,但也没让人惊喜。这个成稿于1998年的作品,它在各方面都做到了良好,正如前文所言,《亲爱的,胡雪岩》选人入戏保守,叙述偶有精妙之处,是一出让人不觉虚度一晚的好戏,但最终也是一出让人没有感到多少“冲击”的戏。
在导演眼里,透过胡雪岩一个人,可以看到一个时代,一个国家。在编剧眼里,写胡雪岩,写的是一个生命个体,生命如此有限,但他活得如此丰富,如此波澜壮阔,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都已经获得了真正的人生。有关胡雪岩的故事也因此有了一个永恒性,那就是“人生而为人,在这个旅程中,究竟该去追求什么?”胡雪岩命运的曲折与复杂,让这个问题仍然停留为一个问题,平淡者羡慕其波澜壮阔,勇者不愿落其晚景。于我,胡雪岩生命个体的命运,比诡谲的历史与政治,更令人关心,也更是戏应有之义。如果胡雪岩是一头鹿,那么呦呦鹿鸣,他的生命之曲放声唱到了老,我们的呢?
“亲爱的”胡雪岩,胡雪岩“可亲可爱”之处在哪里呢?我想是在于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他要飞黄腾达,早早就选择了要成就一番事业,无论是游走官商之间,还是混迹漕帮,他都毫不顾忌,这样的人,让我们感到亲近;他眼见洋人用鸦片烟毒害中国百姓,试图用收购茶叶的方式为自己、国人赢得一份尊严,我们感到他的可爱。至于在他意欲成神的过程中,究竟损害了多少平民的利益,究竟功过如何评定,并不是这个戏的任务。这个戏的任务,最终写出的是他在这个过程中的意气风发与最终陨落。在门庭破败之后,有另一商人出高价欲买“胡庆余堂雪记”这块招牌,胡雪岩却戏谑一般地让漕帮拿去补船板,这一选择举重若轻,可谓是一处“神来之笔”,道出了一个中国商人最后的坚持与智慧。
那么我们所不满足的究竟是什么呢?除了导演方面可以再做些减法之外,我们感受到的是,这个戏有一重“隔”,这重“隔”来自时代,也来自强者意志。动荡晚清的时代,于我们而言是一种隔雾看花,而胡雪岩是生命和时代的强者,也因此与大多数人有了不同。我们也感受到,这个戏节奏之快与舞台之纷繁,让人目不暇接,以至于,有些重要的段落,容易被淹没在剧情之中,留白尚有不足。但我们最终还感受到,主创在自我的意识内做到了他们的极致,自圆其说了一个戏,之后的思索、喜爱、讨厌或无感,都与主创无关了。穿过将近二十年的时光,这个戏重新来到我们面前,仍然可以引起我们的触动与思索,其生命力,也就可见一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