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老头

龚老头是我小学毕业班的语文老师，他常年穿中山装，胸前口袋里插一支钢笔，不苟言笑。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暗地里叫他“龚老头”，起初我感觉有些不敬，久之，又觉得别有一种亲切感。

我被龚老头关注，纯属偶然。

那时他刚任教我们班不久，几个同学在走廊上出墙报，主题是“我的老师”。我看墙报稿质量不高，临时决定换稿。我口述一句，抄写员就在墙上写一句，写的就是龚老头。这时，恰好龚老头板着面孔，背着双手，从走廊那头走来。他看我们出墙报的方式有些古怪，就停下来问我：“你们为啥这样出墙报？”我如实做了回答。他“哦”了一声，依旧板着面孔，背着双手，若有所思地走了。

第二天上课，龚老头把我夸成了一朵花儿。他说我有班级集体荣誉感，有发现问题的眼光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有出口成章的才华。他还说，我口述的文章把他写得那么好，其实是对他的鞭策与鼓励，他一定会努力做好工作，不辜负同学们的期望。我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他居然能说出这么多的道道来，我都被他表扬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课堂上，龚老头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他旁征博引，诙谐幽默，枯燥乏味的课文被他一讲，立马变得妙趣横生——挺有意思的一个老头儿。

渐渐地，龚老头视我为得意门生了，因为我每次考试都能得高分，其他功课也不错，还因为我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是老师的得力助手。龚老头毫不吝啬对我的欣赏。不过，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那时，武侠小说方兴未艾，我们这些小屁孩私下里也偷偷传看。《冰川天女传》《射雕英雄传》……一本接一本，基本做到了人休息，书不休息。

那天就寝之后，轮到我看《射雕英雄传》了。我躲在被窝里，打开手电，用手臂支撑出一个狭小的空间，并小心地检查一番，确保不会有光线透露出去，就开始“与江南七怪一起大战丘处机”。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听得床边猛然传来一声怒喝：“陈建华，你这次讲话终于被我抓住了！”

是龚老头的声音。不知他啥时候进了寝室，陈建华熄灯之后谈笑风生，被抓了一个现行。

“你看，有谁像你一样？这么晚了还讲话，还讲得这么兴高采烈！”龚老头开始质问陈建华。

我听陈建华似乎嘟囔了一句：“太热了，睡不着。”

龚老头更不高兴了。听声音，我感觉他把脸朝向了我这边，对陈建华说：“你看看人家赖建平，这么热的天气，整个人睡在被窝里，睡得多好。真正要读书的人，就不怕热，就能克服困难……”

我在被窝里，悄悄地把手电关了，但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我怕一动，就露出破绽，毁了我在龚老头心中“品学兼优”的完美形象。

“你睡不着，也不能影响别人。你不想睡觉，别人还想睡觉呢……”很显然，龚老头想抓陈建华已经很久了，这次终于抓到了，他很激动。

我在被窝里，手臂酸麻，满头满脸汗水流淌，又黏又痒，但不敢动弹。我在脑子里把所知道的英雄人物都过了一遍——邱少云、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咬着牙，告诉自己：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反动派对革命者的严刑拷打都能忍受，你这点小困难算什么？坚持，坚持，再坚持！

也不知道龚老头教育了陈建华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心里到底说了多少次“坚持，再坚持”，终于听他结束讲话，离开铺位，关上寝室门。良久，我才敢把木棍一般酸麻的手臂放下，把脑袋悄悄探出被窝，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此时，我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毕业多年之后，我遇到一位学弟，相互介绍以后，学弟说，你就是赖建平啊！我诧异莫名。学弟说，龚老师常在我们学弟学妹们面前提起你，说你是我们的榜样，所以虽然没有见过你，但名字是早就熟悉了。

其实，龚老头不知道，我不仅夜晚躲在被窝里读武侠小说，还曾在放学后到水库边捕过野鸭，到田野里偷过荸荠与甘蔗……在小学时代，我曾经做过许多调皮捣蛋的事情，并没有他所认为的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