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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特别不重要吧

2017-02-17文|五

读者·原创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中央美院小时候分数

文|五 乔

你一定特别不重要吧

文|五 乔

我对“家长”这种神奇生物的恐惧,就像是复活节岛上的石像一样,其谜未解。

最具代表性的一次事件,是初中有一年,班主任安排了班里最会考试的几个同学,在家长会上做报告,我就是其中之一。我看着台下一屋子的家长,冷汗便止不住地从脸上成股流下,还好我的声音本来就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姑娘,不然大家一定可以听出我的声音在颤抖。我低着头把事先准备的演讲稿念了一遍,然后就屁滚尿流地下了台。如果我长了尾巴,那当时我一定是夹着尾巴走的,搞不好半路还会被自己的尾巴绊一跤。要知道,我可是小学一年级就获得演讲比赛特等奖、最擅长有感情地朗读的“戏剧之王”。

我很喜欢观察别的同学和家长之间的互动。由于我在上海上的大学,同学中多是上海人,一次晚饭时,我妒中含恨地看着上海的家长们亲切地唤着自己业已成年的儿女的乳名,或者对着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女儿叫“囡囡”“乖囡”之类黏牙的称呼。当他们对外人提起自己的孩子时,一定要在乳名前加上“我们家”,以暗示此人不是抱养的。

我想到自己的父母。在初中的那次家长会上,当我大汗淋漓地低头站在台上时,我硬着头皮抬眼在家长堆里找出了我的亲妈,我想到了电影中的画面:我妈默默地用口型说了一句“你行的”,或者用一个微笑或者点头,就奇迹般地赐予我勇气,然后我的演讲大获成功,我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微笑下台。但事实是,当我的眼神与我妈相遇时,剩下的一点儿勇气也逃离了,我决定在余下的演讲时间里,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稿子上。因为即使是不了解我妈的做派为人的人,也绝不会误会她眼神的信息:你怎么这么没用。我确信,她绝没有捅捅旁边的家长,说一句:“台上那个是我儿子。”她一定在假装不认识我。

我小时候经常被别的孩子欺负。记忆中,我妈只有一次出手干预了。那天她在下班的路上看到我和一个大孩子在一块儿,如果不是我在放声号哭,她可能就径自回家做饭去了。我妈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护在我前面,把那个大孩子训斥一顿,而是言简意赅地大吼一声:“你们在干吗呢!”就牵着我的手回去了。若干年之后,这个大孩子和我都移居到了地球另一边的同一个城市,我妈还急切地让我去主动联系他。“我联系他干吗?我俩可是有过节的啊!”“有个啥过节啊!小时候不是经常一起玩吗?”

我的父母不是对小孩说“他打你,你就打回去”的那种家长,他们从未给我的成长提供过任何指导意见,于是我从小就被迫自己摸索生存之道。在我的记忆中,我总是将自己美化成一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又柔弱的书生,无论别人怎么欺负我,我也不低头屈服的那种形象。但实际上,我深深地记得,我曾经尝试和欺负我的几方“恶势力”搞好关系,或者是在他们之间引起矛盾以求获得喘息之机,又或者猥琐地躲起来不让他们找到我,然后等到所有人都放学回家后,再偷偷摸摸地逃走。

每当回望被我美化的童年,我都会给自己贴上“别人家的孩子”的标签—小时候我的美术老师可是以我为模特画了一幅计划生育海报呢!在我红润的笑脸边上,写着一行大大的字—“只生一个好”,意思是要是生了我这样的孩子,夫复何求!不过我的父母却不是“别人家的家长”,我父母对我的教育方式,很大程度上是从仙人掌的培养模式中借鉴来的。如果我伸着一根正在流血的手指跑到我妈面前,我妈会扫一眼,然后说:“离心脏远着呢,死不了。”就把我打发了。讽刺的是,现在我妈倒是经常犯被害妄想症,如果在半小时内我没有回她的电话,那么我就一定是出事了,就需要她连续打18个电话,以及发动我所有的朋友们一起找我。

我爸妈在我上了大学以后,曾经和我说起,我让他们在朋友们中多么有面子。当然他们的意思是说,他们朋友的子女的高考分数都没我的高考分数高。不过过去他们可不是这样的,高考结束当晚,他们收起装了半年的好脾气,逼迫我立即开始选校时,并没有显示出对我的信心。要知道,当年我们河北可是出了高考分数才报志愿的。直到发现我竟然考了全市前10名,我妈才十分高兴地把之前用了一个礼拜帮我选出来的一堆二流学校抛到脑后。

等到我工作以后,我的父母总用各种方式提醒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永远都不能理解,我爸是出于何种目的,基于何种理由,认为合适的夸人方式是:“画得挺好的,比中央美院的差远了。”“找到工作虽然挺好,不过XX公司不是也没要你吗?”2013年,我用了两年才攒够了假期回国探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书,没招谁也没惹谁,我爸突然冒出一句:“你老板给你放这么多天假,你在公司一定特别不重要吧?”我竟无法反驳。如果弗洛伊德认识我,我想他一定会把我作为案例写进他的论文里,然后把我成年后表现出的所有问题,都怪到我爸妈身上—他们需要为我长期在自负与自卑两个极端之间震荡而负责。

人人都说只有等你自己当了父母,才能够理解父母的心意。其实当你周围的人都当了父母,效果也是一样的。如今我每天面对社交网络上各种晒孩子的朋友和同事,才体会到我父母这种不把自己的孩子当回事儿的态度是多么可贵。因为是自己的产物,就给予自己的孩子一种自我陶醉式的爱护,这难道不也是自恋?对自己基因的过度自信和爱恋。

由于我总是以一种受害者的心态看待被赋予了过多自由的童年,我习惯把自己的优点都归结为自己的功劳,比如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一个可以客观评价自己的人。但这难道不是我父母的功劳吗?对我这样一个有自负倾向的人来说,我父母提供了一种负面反馈,一次次在我自我膨胀的时候,像个真正的高手一样,三言两语就把我的气放得精光。而他们的做法,不过就是陈述事实而已。“你一定特别不重要吧?”是啊,我所在公司的老板都换了三任了,也没人想到给我升职啊。“画得挺好的,比中央美院的差远了。”对啊,别说中央美院了,我那两下子连地方美院的都比不了啊。

我妈前两天和我聊天儿时说,这些年我靠着自己的努力,倒是也取得了一些成绩。这是她说的话吗?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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