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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视域下的晚清成都想象

2017-02-16吴雪丽

社会科学研究 2016年6期
关键词:三部曲大河空间

吴雪丽

〔摘要〕“文学中的城市”既是一种城市经验的记录,同时也是把城市作为一个文本来重构与想象。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就提供了这样一种关于中国西南内陆城市成都的文学想象。在小说文本构建的晚清内陆都市空间“成都”,不仅生产出了新的城市地理、社会关系、空间权力与身份认同,而且“成都”作为地域空间、内陆城市文本等也与晚清中国的历史境遇、空间政治、民族国家想象等构成了复杂的对话关系,丰富了晚清中国的城市书写与城市想象。

〔关键词〕李劼人;“大河”三部曲;晚清成都;空间视野;城市想象

〔中图分类号〕I20742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6)06-0181-08

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城市书写研究中,北京、上海、香港因在中国历史中的特殊位置及其背后颇具症候性的文化政治意味而备受关注,但是,对于成都这样一个在中国地理版图上处于西南内陆的城市,作家们虽有所涉及但未形成具有谱系性的书写脉络。纵观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成都书写与成都记忆,郭沫若、巴金、李劼人等这些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川籍作家与当代的网络写手慕容雪村、深爱金莲等都曾写下了与“成都”相关的历史记忆与当下经验,都市“成都”在这些作家的视野中渐次显现,但要论及“文学中的城市”意义上的成都想象则非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莫属。而本文选择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作为讨论对象也基于以下认识:一是,多年以来,对李劼人“大河”三部曲尤其是《死水微澜》的研究更多局限于郭沫若所称之为的“近代中国的华阳国志”的民族志学意义,而往往忽略了“成都”作为西南一隅的“都市”空间所具有的特别意义。二是在文学史脉络中,“大河”三部曲常常在“革命”或“启蒙”的意义上被解读,赋予其近代中国历史的全景书写,而作为近代都市意义上的“成都”及其作为“城市”的空间生产与空间政治,并未得到有效的讨论。

因此,在“空间”视域下对李劼人小说中晚清成都想象的梳理与分析,旨在这种“双重建构”的意义上予以展开,即小说文本如何建构了一个晚清内陆的都市空间“成都”,而这个都市空间又生产出怎样的城市地理、社会关系与空间政治。城市想象其实也是一种城市表述与城市建构,而李劼人的晚清成都书写与成都想象,也经历了从城市经验到文本重构的过程,并在这一过程中呈现出“成都”作为地域空间、内陆城市文本等和晚清中国境遇、空间权力、民族国家想象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一、 都市想象与城市空间

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组成的“大河”三部曲本来旨在描绘晚清至辛亥革命前四川大历史的风云变幻,以小说记录从甲午战争到四川保路运动的宏阔历史图景。鲁迅生前曾为文坛上未曾出现书写这段于民族存亡如此重要的历史小说而深感遗憾,“即以前清末年而论,大事件不可谓不多了,鸦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战争、戊戍事变、庚子事变、八国联军,以至辛亥革命。然而我们没有一部象样的历史著作,更不必说文学作品了。”〔1〕殊不知,李劼人早在1925年从法国回来不久,就萌发了模仿法国“长河小说”书写近代中国历史的雄心:“打算把几十年来所生活过,所切感过,所体验过,在我看来意义非常重大,当得起历史转折点的这一段社会现象,用几部有连续性的长篇小说,一段落一段落地把它反映出来”。〔2〕而小说发表之后即被誉为“小说的近代史”“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3〕甚至有论者认为它“撞响了中国现代历史小说的洪钟,开中国现代历史小说之先河”。〔4〕而不期然的是,经由“大河”三部曲,李劼人复活了晚清的“成都”想象与“成都”记忆。理查德·利罕在《文学中的城市》中,认为“城市是都市生活加之于文学形式和文学形式加之于都市生活的持续不断的双重建构。”〔5〕因此,“大河”三部曲中的“成都”既是都市经验的文学记录,也是文学对作为“城市”的成都的建构与想象。作为现实经验意义上的成都,皇城、大城、少城、青羊宫、二仙庵、草堂寺、望江楼、少城公园等成为这个城市的显著地标,标示着成都之为成都的地理空间;而作为文学建构与想象意义上的成都,则在“成都”这个文本中生产着晚清政治、经济、文化的不同空间场域与历史表征。

“把城市当作文本来考察”,“将城市文本化,既创造出自己的现实,也成为看待城市的一种方式。”〔6〕那么,“成都”作为都市文本的现实在李劼人的小说中是如何被勾画?而城市又是在何种意义上被“他者”建構?在《死水微澜》中,生在成都近郊的乡下姑娘邓幺姑顶喜欢的事是听邻居二奶奶讲成都,讲成都的房子、庙宇花园、零碎吃食,尤其令幺姑神往的是,是大户人家的生活以及女子新奇斗艳的打扮,于是“两年之间,成都的幻影,在邓幺姑的脑中,竟与她所学的针线功夫一样,一天一天的进步,一天一天的扩大,一天一天的真确。”〔7〕如果说二奶奶是因为思家心切而把成都美化,而幺姑则是不甘于乡下女子的命运而对都市生活的艳羡,无疑都是空间位移后的“他者”想象和勾画。正如布尔迪厄所认为的:“无疑地,行为者对这个世界有积极的见解,他们的确建构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但是,这种建构乃是在结构性限制下进行的。”〔8〕那么,在二奶奶和幺姑的成都想象中,这种结构性限制是什么?它隐喻了怎样的晚清社会图景?在二奶奶的怀旧想象中,是对“逝去的生活”情感结构的补偿,而在幺姑那里,则是对“未见之生活”的艳羡。这背后也隐喻了20世纪中国文学关于乡村——都市之间不间断的想象与建构,因为成都作为“城市”意味着“好日子”,“简直认为是她将来做归宿的地方”。但是,那是“谁”的“好日子”呢?对于曾经生在成都、嫁在成都的幺姑母亲邓大娘而言,“她所讲的,几乎与韩二奶奶所讲的两样。成都并不像天堂似的好,也不像万花筒那样五彩缤纷,没钱人家苦得比在乡坝里还厉害……”〔9〕可见,社会结构之空间位置的不同,直接关系到她们的城市想象,其背后是阶层、身份归属的空间区隔。

在《死水微澜》中,邓幺姑从文家场到天回镇再到两路口的人生起伏,勾勒起都市近郊的空间流转。而不管是文家场、天回镇还是两路口,都因和“成都”这一都市的空间位置而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分布在成都周边的这样一些从属性的、被等级化的空间想象,某种意义上也被“成都”这一城市空间所控制、命名并赋予意义。文家场是城里士绅人家的坟园,对于生于都市的叙事者而言,所感触的是“天那么大!地那么宽平!油菜花那么黄香!小麦那么青!”的乡野野趣〔10〕,是久居都市逼仄空间里对自然的向往,但背后当然也隐含了社会权力结构的分布,既然“每一种社会都出生产出它的空间结构”〔11〕,而“成都”作为“都市”空间和乡村、小镇所构成的空间分割,也隐含了社会权力结构的不均衡分配,都市空间正是在对乡村的可掌控、可把握的意义上把乡野变为“野趣”,而为城里人家看坟场的幺姑父母的勤勉和谦卑,就不再单单是乡村空间对都市空间的艳羡,而更多是作为从属者、权力结构中被控制一方的弱者的谦卑。而幺姑之向往成都,同时也意味“进入都市的权利,意味着建立或重建一种时间和空间的统一性,一种取代了分割的联合体。”〔12〕这也是个体的精神空间与个体置身其中的社会空间再一次试图重构与弥合。但幺姑从二奶奶那里感知的、想象的、被建构起来的“成都想象”遭遇了都市社会空间的拒绝,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幺姑不能和二奶奶的弟弟结亲,而随着二奶奶的故去,要嫁入成都的梦想几乎完全破灭了。于是,“天回镇”这个处于“都市”和“乡村”的中间地带的空间场域得以浮现。天回镇居于成都与新都之间,距离成都大约20里,选择这样一个空间位置作为《死水微澜》的主要舞台,今天看来颇有深意,这个介于都市成都与文家场乡村之间的城镇空间,不管其地理位置还是其政治文化场域,颇适合了邓幺姑、罗歪嘴、顾天成等这一干人演绎他们的人生起伏与情感纠葛。彼时的成都不管对于袍哥首领罗歪嘴还是教民顾天成,都还是“异己”“他者”的空间,走江湖的罗歪嘴走成都、重庆但最后还是落脚于天回镇,顾天成甚至在东大街的灯会上弄丢了他唯一的女儿,“成都”于他们是可以走动但不会安居的另一空间,能够在这一都市空间扮演主角的是城市的士绅阶层及后来的立宪派、革命党们。他们在社会变革中进行新的空间分配与政治权力重组。

在小说中,一方面,城市和周边的乡村、小城镇构成了晚清成都的空间布局,在这种地理空间的背后是政治、文化、权力等在晚清社会的显影。但另一方面,就成都作为都市本身而言,其内部的空间区隔也体现了晚清成都的空间权力和其社会关系、政治、文化的复杂性。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政治性的,是意识形态性的,是历史的产物,“空间不是一个被意识形态或者政治扭曲了的科学的对象;它一直都是政治性的、战略的。如果空间的形态相对于内容来说是中立的、公平的,因而也就是‘纯粹形式的、通过一种理性的抽象行为而被抽象化的,那么,这正是这个空间已经被占据了、被管理了,已经是过去的战略的对象了,而人们始终没有发现它的踪迹。以历史性的或者自然性的因素为出发点,人们对空间进行了政治性的加工、塑造。”〔13〕在《暴风雨前》中,署袜街上的官绅人家郝公馆、文庙西街的新式学堂、下莲池的底层市民伍家等分布在从中心到边缘的城市空间中,这种空间的区隔也使不同阶层的人分享了不同的权力并产生了不同的身份认知。但在世事变革的暴风雨中,这种空间格局正在发生着变化。在《大波》中,因为革命浪潮的风起云涌,“少城”作为晚清满人的生存空间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少城(满城)虽说地广人稀、树木甚众、房屋甚疏、街道甚宽,但随着晚清政治的颓靡,已是破败荒凉。以前是满人可以到大城来,而汉人不愿进满城看他们的气焰,但到庚子之后,满人地位愈来愈底,在革命浪潮朝夕变换的恐慌中,黄太太甚至准备搬家到满城。大城与满城的空间隔离曾经区分了满人与汉人、贵族与平民,可是在新一轮的革命浪潮中,这种区隔逐渐被打破,如少城公园这一位于满城的城市空间也逐渐转化成为文人雅士、学生士兵、平民百姓常聚集的地方。成都作为中国内陆城市,其城市空间表征之一即成都的茶馆文化,茶馆作为成都独特的城市空间,从“大河”三部曲中也可清晰地看到其从讨论街头轶事、日常交易等日常生活空间向讨论国家变局、国计民生的政治空间的变迁,并成为精英文化、市井民间、底层政治等汇聚的城市公共空间。正是在这种本来相区隔的地域、文化、权力空间的交叉流动中,不同身份归属的人们共同演绎了晚清成都的世情百态、政治风云。

在《暴风雨前》的结尾,小说借教书先生王中立之口讲述了成都的变化:“现在新名词叫社会,社会大概就指的世道罢?也就坏得不堪!我们就说成都,像你父亲以前挑着担子来省做生意的时候,那是何等好法!门门生意都兴旺,大家都能安生,街上热闹时真热闹!清净时真清静!洋货铺子,只有两家。也不讲穿,也不讲吃。做身衣裳,穿到补了又补,也没有人笑你。男的出门做事,女的总是躲在家里……”〔14〕而如今在王中立看来“变得不成世界了”,人人奢华起来,讲吃讲穿;劝业场一开,洋货泛滥;悦来戏院一开,看戏也要钱,并且男女不分;官也背了时,受洋人、教民、学界、议员的气。从中可以看到,在时间的流转中,晚清成都不仅在观念上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商业的兴起、性别观念的变化、官场政治的式微。同时,也可以看到,劝业场这一现代商业贸易空间开始进入成都,悦来戏院这一消费娱乐空间改变着人们的生活,而女性的活动场域也从闺阁的私人空间开始向商场、戏院等公共空间拓展。这些在时间流程中的空间转换,显示了成都作为都市空间在晚清时代变革中的多重面相。

李劼人的成都书写与成都想象虽则是试图借宏大叙事承载地域文化、民族国家政治的变化,但不期然写活了“成都”作为都市空间的市井生活、乡野民间、官僚士绅、维新革命的政治、文化、权力的历史景观。在从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近20年代的时代转换中,从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从日常生活到政治变革,从底层政治到民族国家,成都作为变化中的都市空间也在不断地生产出新的社会关系与空间政治。而在这个城市文本中,不同阶层、不同空间位置的人们构建了不同的成都影像,使“晚清成都”叙事规避了一元化、本质化的文学想象,而呈现一种立體的、丰满的城市图景。

二、地域空间与民族国家想象

“大河”三部曲的文学生产呈现出鲜明的“成都”地方性特征,这种地方性不仅体现在皇城、大城、少城等构成的城市格局,署袜街、盐市口、下莲池等上层、平民、底层等身份空间的分割,也体现在郭沫若在《中国左拉之待望》中对李劼人小说中成都记忆的复活:“青羊宫看花会,草堂寺喂鱼,劝业场吃茶,望江楼饮酒,铁路公司听演说流泪,后院讲堂骂土端公……都由他的一支笔替我复活了转来。”〔15〕这些属于“地方性”的空间叙事在保留老成都记忆的同时,也许还应该关注的是,作为一个居于西南的中国内陆城市与整个中国历史、政治、文化空间的对话。“大河”三部曲本来就有讲述大历史的野心,而这一“成都”地域空间的历史风云和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建构之间的联系,正是晚清之成都想象的重要面向之一。换言之,当我们讨论“成都”作为一个地方性概念、空间地域性概念关注其环境、地点、位置、场所、邻里等问题时,或者关注其作为都市与周边的乡村、城镇的关系时,我们也理应关注这些“地方性”和民族、国家之间时空交错中所呈现出的晚清成都图景。

“成都”因地处中国西南而交通不便,且因距离政治中心遥远而信息闭塞,生活在这里的也是一群“老中国”的儿女们。在晚清中国,一部分先进的知识分子开始睁开眼睛看世界,但对于一般国民而言,是既没有世界观念也没有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也就是说,在彼时,时间和空间意识只是在人们的经验中被构建出来,自我感知的经验之外的世界是被分割的、破碎的。当然,这也是现代“启蒙”文学持续关注和书写的主题,“启蒙”旨在揭示普通民众的麻木、蒙昧,进行人性批判、文化批判和社会批判,为新的民族国家建构贡献“新人”,重建新的“想象的共同体”。而李劼人的《死水微澜》作为一个地方性文本再次为晚清成都的历史境遇提供了佐证。当义和团、红灯教攻打使馆的消息传到成都来,也不过使死水般的古城微微起了涟漪,官场里既不惊慌,做生意的仍是做生意,居家、行乐、吃鸦片烟的,仍然居他的家,行他的乐,吃他的鸦片烟,人心依然是微澜下的死水。等到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大家的反映是:北京城离我们多远啊!即使这些老中国的子民听闻皇太后同皇帝都逃往了西山,郝家姑太太也哈哈一笑:这与我们啥相干呀!郝达三这样的官绅人家,虽然在生活中已掺进了不少西洋器物:大保险的洋灯光芒四射,留声机,一般人尚很少用的牙刷、牙膏、洋葛巾、洋胰子、花露水等日常东西,都成了全家离不开的,但在他看来“洋人之可佩服,除了枪炮兵舰,也不过这些小地方,至于人伦大道,治国大经,他们便说不上了。”〔16〕北方义和拳的消息传来时,郝达三虽则也高兴听闻洋人的枪炮一碰到义和拳就束手无策,但又担心洋人都被赶走了,喜欢用的洋货又到哪里去买?即使是罗歪嘴这样见过市面的袍哥小头目,对洋人的理解也限于:“穿戴也奇,行为也奇,又不作揖磕头,又不严分男女,每每不近人情,近乎鬼祟,故名之为洋鬼子,贱之也!”〔17〕而信了洋教的顾天成听信曾师母的话是:等洋人打进来,教会里的人,全是官,要什么有什么,要怎么样便怎么样……诸次种种,生动再现了晚清成都一般国人的蒙昧,死水之下,是沉睡的、麻木的魂灵,是身处民族危亡而不自知的“沉默的群体”。

但“微澜”既起,成都作为一个地方性的政治、文化空间也开始与外界沟通。在《死水微澜》中,《申报》虽已到成都,但士绅郝达三也不甚了然,不知道《申报》是什么东西。至于洋人都有哪些国家,甚至去过日本的葛寰中虽则知道世界上有俄罗斯、英吉利、荷兰等,却也依然认为“据说只有中国顶大了,有些还敌不住我们一县大,人也不多。”但在《暴风雨前》中,苏星煌、尤铁民等一干去日本留学的青年,已有明确的“救国”观念,并开始身体力行,参与到革命中来。郝又三不仅加入了文明合作社,还经常带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申报》《沪报》回来,后来还考进了高等学堂,学校里讲授的是国文、历史、地理、物理、化学、英文等现代科目。《民报》《国粹学报》等也把好些同学鼓荡起来,有同学已加入同盟会,革命排满也开始流传于口齿之间,男女平等、男女平权的意识也开始进入闺阁之中。运动会这种颇具现代性的、具有民族国家建构意义的体育运动也进入了成都,成为晚清知识分子国家想象的重要一脉:“国家之盛由于兵强,强兵之道由于国民尚武,而尚武之风,实始于学堂运动会焉”,“使吾国事事能如此进化,则二十年后其犹不能与东西各国并驾齐驱,吾不信也。”〔18〕在《大波》中,铁路收归国有政策一颁布,成都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已是暗潮涌动。庚子年间,因为成都相距北京是如此的远,人们往往有隔岸观火的心理,关心国家大事的往往只是一小部分人,但自丁未年以后情形就大大不同了,不仅有了石印的日报,而且一些得风气之先的学堂也设起了阅报室,一部分人对于国家大事也渐渐生了兴趣,开始办报,民族观念渐渐普及。四川的绅士也一反以往专门迎合官场,以营私利的行为,突破了以往驯良的藩篱,而保路同志会里绅士、革命党、平民一时间也同仇敌忾。晚清成都作为地域空间、文化空间、政治空间的这种缓慢变化,也是晚清中国的一面镜子,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成都想象也是中国想象,成都作为一个地域空间所经历的缓慢变化,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晚清中国“想象的共同体”与民族国家建构的艰难实践。

在“大河”三部曲中,性别政治的变化也具有典型的症候性。在《死水微澜》构建的成都图景中,女人是不能抛头露面的,对于东大街灯会中有女子被侮辱的传言,一般论调是“该遭的!难道不晓得这几夜东大街多烦?年纪轻轻的婆娘,为啥还打扮得妖妖娆娆地出来丧德?”〔19〕可见,在当时,女性的活动空间基本是在闺阁之内,而在公共空间的抛头露面往往受到非议和责难。到《暴风雨前》,劝业会上开始男女不分、可以同乐,不得不使郝家大小姐感慨,而“当日公共地方,那么不容许年轻妇女出来,而今哩,举眼一望,随处都是年轻妇女,也随处都有年轻男子追随着在,可是像从前那种视眈眈而欲逐逐的情形,却没有了。”〔20〕“以前,妇女可曾有在街上走过,如今,大成人的女学生遍地跑;以前,除了唱堂戏,妇女们得隔着竹帘看看,如今,悦来茶园、可园楼上便是女宾座。”风气已是开通。三部曲中三个重要的女性更是彰显了晚清成都女子从私人空间走上公共空间及其自我认知的变化,如果说邓幺姑向往“好生活”的世俗追求使她离开文家场而到天回镇,从乡村的私人空间到天回镇蔡家杂货铺这一汇聚了天回镇各色人等的公共空间,表现出大胆、泼辣、不顾流俗的一般成都乡村女性张扬的个体生命力。那么,郝家大小姐郝香芸这一闺阁女子从在青羊宫的庙会上被调戏、羞愤地敢怒不敢言到上女学、有鲜明的民族国家观念,则显示了晚清女性从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的转换所隐喻的民族国家意义:女性不再单单是被观看的欲望对象,而成为了民族国家建构的力量之一。《大波》中的黄太太更是一反中国文学中被男权社会规训的女性形象,胆大、泼辣、厉害,以自己为中心,使男子们都倾心地供奉她,而她却不能专爱任何一个男子,其“越轨”的性别意识甚至使张扬个性解放与自由独立的“五四”女性逊色。

另外,在“大河”三部曲的成都书写和成都想象中,成都作为一个地域性的都市空间也和彼时的上海想象、北京书写等构成了有意味的对话关系,呈现了成都作为中国内陆城市之于民族国家建构与其他地域的空间差异。在晚清的上海文学想象中,上海已是“东方巴黎”,是一个现代、殖民、洋场的代名词,有关上海的想象已不再是地方性知识、地域空间,而是由现代、文明、开放、殖民、繁华、奢靡、堕落等这样的一些的表意网络建构起来,已扩大为普遍性的颇具国家色彩的现代性想象。1848 年,王韬就写道:“一入黄歇浦中,气象顿异……浦滨一带,率皆西人舍宇,楼阁峥嵘,缥缈云外。”〔21〕而北京书写因为“北京”所特有的古都记忆与历史逻辑、及其依然作为晚清政治中心的特殊位置和满族人聚居的地域空间,虽在风气上滞后于东南沿海,但自庚子之后,也深感主权丧失,国民震动,风气渐变,而且一旦生变即对全国有昭示性的作用,在彼时的文学想象中更多地关注国家政治与未来构想。一个是租界景观,一个是帝都景象,海上青楼、京城私寓是京沪文化空间的重要标识,并据此讲述民族国家寓言。在此文学书写城市的脉络上,李劼人小说的成都想象呈现的晚清中国内陆城市的时间流转和空间新变,无疑丰富了晚清的城市景观。王笛在考察晚清成都的底层政治与公共空间时曾指出:“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相比,成都经历了更为缓慢的变化过程。成都由于地理环境的隔离,受到的西方影响较少,因而更趋保守,保留了更多传统社会风尚”因而“妇女争取公共空间的斗争,就要比沿海城市更为艰苦。”“在中国,妇女在公共场所的被接受程度,实际上是衡量社会开化程度的一个重要指标。”〔22〕这正标示了成都作为偏居西南的内陆城市在晚清中国的时空位置,其勾勒的内陆城市影像不仅具有地域文化的意义,而且为整个民族国家建构提供了可资参照的历史资源。

三、 空间流动与城市地理的重构

“大河”三部曲构建的成都都市空间、地域空间、政治和权力空间并不是固化的,借由晚清政治和社会变局,不同的空间流动、交错,才使晚清成都呈现出繁复混杂但也生机勃勃的历史图景。“就像其它事物一般,空间是种历史的产物。”〔23〕社会变革生产出一个新的空间,这一空间又生产出新的社会关系。曾经有着空间隔离与不同身份归属的人们,从各自的私人空间出发,在不同的空间漂移中,重塑自己的身份认知和社会认知;或者从私人空间、日常生活而进入公共空间、国家权力政治,显示出社会变革中城市地理的重构。从晚清成都的社会动荡,我们也可看到中国内陆的城市转型,《死水微澜》写的是义和拳运动、八国联军进北京这段时间的成都及周邊地区的社会风貌。《暴风雨前》展示的是维新运动时期,民智渐开的成都社会图景。《大波》则讲述了辛亥革命前四川保路运动时各个阶层的人生世象、政治变动。成都作为一个城市空间经历了新的社会与政治转型,城市不再更多是谋生、日常生活、娱乐的空间,而渐次成为国家政治冲突的一个舞台。而因为晚清中国身处乱世之中,从精英阶层、市井社会到底层民众都在乱世与新的可能性的碰撞之中,为原本身份区隔的不同阶层提供了碰撞的可能,也使晚清的成都政治生态呈现出与政治中心北京、商业中心上海等不同的文化政治景观,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正好提供了成都这一中国内陆城市的空间漂移与城市地理重构的绝好范本。

在任何社会空间中,阶层和族群的划分、身份、政治、权力空间的分割几乎随处可见。在《死水微澜》中,围绕着罗歪嘴、蔡傻子、顾天成的是平民、袍哥、教民不同身份归属的人们的矛盾纠葛。天回镇因为片官不行,近来撑不起场面,袍哥罗歪嘴虽说“平时自持,都很谨饬,而此际不得不破戒”,于是在赌场上做手脚,使两路口的土粮户顾天成在天回镇输光了钱还挨了打,而顾天成因被袍哥算计才引发了他信洋教、报仇的想法。顾天成从一个乡村富庶粮户摇身变为教民,借官府力量报了仇,甚至连官绅郝达三也惧他三分。于是,处于乡村、小城镇、都市成都的不同空间、身份归属的人們在晚清大历史中相遇,勾连起晚清成都地方政治、国家权力、民间组织、乡野社会重新的空间政治分配和重构。

“城市的组织原则是自然权利而非生有权,所以个人会被其感召,去追求更高的自我感,去寻求个人的命运。”〔24〕在“大河”三部曲中,个体的空间流转也使他们的身份认知发生了变化。成都对于邓幺姑(《死水微澜》)、吴鸿(《暴风雨前》)、楚子材(《大波》)等,一开始是“他者的”,也是“陌生的”,但正是这种不同于自我乡村经验的城市的异质性、他们与成都可能有的差异与融合,创造了他们充满活力、想象新生活的潜能。幺姑梦想着成为“成都人”,乡下人对“都市”的艳羡,使她有可能从一个乡下姑娘变成为一个天回镇上的老板娘。到成都来寻发展的吴鸿,虽然想到故乡是那样的寂寥、无趣,“但是故乡却没有隐忍烦恼的事物,更没有把人害得不能睡觉的女人。”〔25〕都市对他来说,是深处底层的卑微,是被诱发的欲望不能满足的匮乏,世道要是不变,只好回家做庄稼佬,可是,世道要是变了,或许可以有让人眼红的一天。这正是暴风雨前的某种征兆,渴望变化的人们期待着新的空间与权力分配。楚子材从乡下来到成都寻求新的生活可能,正是在这里,他遭遇了表嫂黄太太,从一个单纯的少年变为一个患得患失、寝食难安的被欲望操控的青年,成都之于他,成为欲罢不能的都市情欲之地。这种“个人”与“城市”的关系的重构,不仅见证了他们作为个体的命运变迁,更重要的,在这种空间的权力重构中,晚清成都的底层政治、私人生活、公共空间以一种新的结构呈现。

晚清时期的社会动荡使公共秩序恶化,传统的江湖规则、民间伦理在性别、阶层和族群之间冲突日渐剧烈。在“大河”三部曲中,官绅、普通市民、知识分子、乡下人、革命派、立宪派、守旧派等粉墨登场,聚集于“成都”这个偏居西南的都市空间演出人生百态。对于成都的城市居住空间,“竹枝词”中早有记载“南文北武各争奇,东富西贫事可疑。一座城中同住下,然何分别竟如斯?”〔26〕但在晚清的政治变革和社会动荡中,这些原本阶层、地位、身份被区隔的人们发生了空间流转。如在《死水微澜》中,成都署袜街的郝公馆、贫民居住的下莲池、城郊的天回镇、乡下的两路口,还是有着明显的地域和身份区隔的地理空间,但在晚清社会变革中,这些不同空间人们的相遇,从一个侧面展示了空间交错的城市地理重构与个体身份变化。晚清成都社会风气的逐渐开化,使郝香芸这样深闺中的女子逐渐从私人空间走上公共空间。这个闺阁女子在小说中第一次和市民社会遭遇即落荒而逃,在青羊宫的花会上被流氓调戏,恰巧碰到了罗歪嘴、蔡大嫂游花会而解了围,市井女子和闺阁女子各自走出自己的私人空间在公共空间的相遇,恰恰显示了泼辣、有生命力的民间、市井身份对传统的、守旧的道德伦理的胜利。在《暴风雨前》中,郝又三这个官绅人家的纨绔子弟,在激荡的社会风潮之下进了新式学堂,还开办学堂,甚至在课堂上宣讲保路于民族国家的意义。但却经不起下莲池的伍大嫂的诱惑,频频来往于下莲池,在伍大嫂的引诱下,把关于维新、革命、国家、人民这些念头,几乎都已置之脑后。到《大波》中,向来对满城瞧不起的黄太太甚至准备到少城租房避难。这些本来被城市地理相分割的不同族群、阶层、性别的人们在都市空间的相遇,提供了解读晚清成都社会地理、文化地理变革的有效资源。

在《大波》中,借由保路运动,市井民间和士绅、精英阶层跨越身份区隔而共同进入民族国家政治的公共空间。在保路运动中,当国家政治危及地方利益时,士绅阶层、知识阶层等往往能打破和底层民众的身份区隔。王笛通过对晚清成都社会底层社会、公共空间的考察,认为“改良者与下层民众首次加入统一政治性组织——四川保路同志会,这一时期阶级的鸿沟得到暂时的弥合。”〔27〕这一判断在《大波》中也有典型的体现,在四川铁路总公司的声势浩大的民众集会中,当普通的成都市民意识到“保路”关系到国家与自我的生死存亡时,纷纷走上街头,相约到铁路公司听演讲,积极参与罢市,甚至付出了血的代价。在动荡不安的社会格局中,空间格局和政治文化被重新建构。但民众一旦被启迪,经常也会跨越精英阶层可控制的边界,在《大波》中,围绕保路运动的集会、罢市等事件,最后已远远超越了精英阶层要掌控的局面。伞铺的掌柜傅隆盛,一个普通的手艺人,不做手艺时,就同人谈四川铁路,在认识王文炳后,觉得给同志会出了一点小力而倍感自豪,以至于每天都向铁路公司跑,回来讲述他的见闻,民族国家的意识已深入这样的市井平民中间。当蒲殿俊和罗伦被赵尔丰抓捕后,人民已是怒不可遏,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个人在街上喊,一街的人都涌动了,最后酿成制台衙门流血事件。可见,在风起云涌的社会变革中,像傅隆盛那样的普通市民也被裹挟于时代大势之中,身不由己也始料未及地卷入民族国家的政治事件中,预示着新的城市地理、空间政治、身份归属的重构的可能。

“空间是政治的,空间并不是某种与意识形态和政治保持着遥远距离的科学对象。相反地,它永远是政治性和策略性的。……空间一向是被各种历史的、自然的元素模塑铸造,但这个过程是一个政治过程。空间是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它真正是一种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28〕李劼人的晚清成都想象正是在各种历史的、自然的空间政治的转换中展示这一晚清内陆城市的变迁,他借市井、平民、士绅、官僚、知识分子等的空间移动与身份重构,演绎宏大历史进程,并兼顾了市井生存、底层政治、官僚士绅、维新革命等各个阶层在大时代中的命运遭际。在他那里,市井空间与精英空间的区隔被打破,平民被裹挟到历史的进程中,成为民族国家建构的重要力量是有现实逻辑的。而他所书写的封建官僚、士绅人家、革命志士、底层民众等在风云变幻的历史中的空间位移与身份重构,更是提供了晚清内陆城市成都城市地理重构的新的可能性。

总之,李劼人小说中的晚清成都想象,不仅是经验中的历史叙事,某种意义上,更是一个被赋予意义的城市镜像。一方面,晚清“成都”作为一个文本,为近代中国从都市到乡村、从官府士绅到城市平民、从教堂洋教到地方袍哥,从知识精英到军队士兵,从社会历史的宏阔图景到一般男女的悲欢离合,提供了中国半封建半殖民社会末期的“千奇百怪的世相”。另一方面,都市内部的空间流转,军阀政客、袍哥豪侠、教民市侩等的身份变迁,使李劼人的成都书写成为晚清中国“想象的共同体”的一种有效的修辞策略。因此,李劼人小说中的“文学成都”不仅是作为都市成都的空间指认,同时也是超越自身及特定区域空间在民族国家的脉络上的逻辑展开,其都市空间流转、城市地理分布、阶层身份变迁、性别政治重构等,为我们考察晚清中国的历史境遇、政治变革等,提供了丰富的历史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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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潘纯琳)社会科学研究20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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