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薛涵

我是个念旧的人，不论东西还是人，只要陪伴过一段时间，皆会生出感情来。这种情怀很是微妙，就像酿了很久很久的酒，又恰到好处是家乡的味道，那种香醇不仅活跃在味蕾里面，而且在心头蔓延开来，难以消散。

我常常买东西、捡东西，但是不常扔东西。我想，所有东西可以跟我遇见，就是缘分，若是恰好它又精致，便更舍不得扔了。记得前些年在一座岛上度假，在海边玩的时候，捡到一块石头，当时就爱得紧。有螺旋的花纹，仿佛有兽骨的轮廓，其余地方都是乳白色的，柔和的引人爱怜。我当即珍藏了起来。自那以后我虽然搬了几次家，它仍旧跟着我。

我像拾荒者，对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小东西产生了极其深厚的情感，想象着它寄托着一个怎样的故事，或是推测它的旧主人为何将它抛弃。茫茫尘世中偏巧是我们得以相遇相知，我分享给了它新的生命，自然难以割舍。

“旧”这个字，就是在说，在书房的桌案上，阳光洒下来，细微的尘土扬起来，好像回到了往日的时光。它也在说，也许以今天为界限，一日以前便已经陈旧，所以时光无所谓长短，无所谓远近，只要是发生了，就已经成为旧事了。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所谓旧，就是时光缝隙里面流淌着的回忆，由物及情，沧海桑田以后回顾，旧时王谢堂前燕，早就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新词陈酒，一杯一盏，不过是一场人去楼空，酒醒人远，沉淀着物是人非的心境。所以，“旧”可以载满愁绪，千里万里，甚至是生前身后，低声轻叹一句旧人可安，亦不枉一场情怀。

有句诗说：“我的爱覆盖着你，如一床旧被。”

为何一定要是旧的呢？我想，旧被就是人所眷恋的安全感，習惯有时候难以更改，旧絮就是一种深刻的留恋。世上很多东西、很多感情来得激烈和迅速，但是你会发现，当时间的海浪淘尽了过眼的繁华，留下的所谓的陈旧才真正感人至深。这也是往事之所以迷人的原因。时光给它缝上精致的花边，做成一床旧被，拥着入睡，怎能不一夜好眠？

假期总会跑到姑姑家，她家藏了几箱旧书，我便借来看。几个假期过去了，不管细致与否，全都吞之入腹了。自那以后，我对旧书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感。看着原本光洁崭新的书页泛起陈旧的黄，就像古时候的灯光。时间粗心，没有完整地填完颜色，那黄色以渐变的形式存在，那时的纸又粗糙，指尖的触感也让人心颤。

藏几本书，看着它们在岁月的流逝中日渐苍老，像是活出了一段人生。当它称得上一个“旧”字，你再读它，心中也许会升起关于时间交错更迭的叹息。把书放旧，让时间氧化，这是一种奇妙的反应。书中的文字没变，或许位置都没变，看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你会惊讶地发现，它好像也已经游历四方，有了自己的故事。

“旧人不覆，陌人不故。”没有哪些新人可以替代从前的人，因为失去了，远离了，所以在脑海里更加珍贵，难以忘却。院子里有一棵柿树，与我同岁，每年秋天，柿子都会缀满枝头。看着果实由青转红实在是一件令人欢欣的事情。去年闹了虫子，整棵树被毁得不成样子，我再次回去的时候，已经不在了，原来葳蕤繁茂可以遮住院子里大半天空的树，已经丝毫没有了存在过的踪迹，就连蝉鸣都变得有些力不从心。院子里光秃秃的空出了一大块。我有种痛失旧友的伤怀情绪。

此后，爷爷又在那个位置种了一棵柿树，只因习惯了在每年秋天吃上柿子。可是在我的印象里，还是以前那一棵树结出的果子好吃。新树的存在，像是留一个念想，我心里明白，每次我透过房间的玻璃窗，仰着头向外看，那是新树，我却觉得，我注视的，是那一棵被虫子咬空了，还在拼尽力量结出柿子的老树。

所谓故旧，就是想用一种执着的痴望告诉你，那一段年华里的故事，而它从不奢望些什么，它只是在一处芳草丛生的地方，兀自生长，等你想起来，它已经美得不成样子，而你对着它浅浅笑一声，低低叹一句，它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而人到底也不可只活在过去。走入新的人生阶段，没有人会要求与过去一刀两断，只是，也许应该暂时告个别。“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念旧的心可以存在，但是人生在世，很多时刻都值得感激欢欣。眼前一夕明月一夕花，一成朝雨一成霞，别因为过去，丢了这当下。

我要向我已经度过的旧时岁月，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