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
2017-02-16王韶雪
一
我剥开糖纸的时候,她吞下了一颗糖。
然后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说,“都不如以前的酸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我咬下一口,感觉着酸酸的味道在舌尖绽开,一团黏糊糊的甜味腻在舌尖,好像真的没有原来的味道了。
吃得是三块钱一大包的话梅糖,黑袋,套在一个透明的小袋子里,卖糖的小铺子夹在城市的缝隙里,就像记忆夹缝里小学对面亘古不变的小卖部,永远混合着零食、小吃和各种各样的广告,混合着些许难言的滋味,记忆里禁锢的小兽在悄然苏醒,然后我就走进去了。
老板娘梳着黑黑亮亮的发髻,穿一身清爽的小碎花长裙,清清淡淡的小碎花,好像在记忆的某个河畔轻轻沉浮,但总也抓不住那个瞬间,她抓着一把圆形大蒲扇,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清风。
这是哪里啊?这分明是那些年攥着一把零钱跌跌撞撞跑进的那个小店,这分明是拉着妈妈的手死乞白赖要进的地方。漆红的架子上静卧的商品——这出售的分明是回忆。
老板娘摇着扇子呵呵地笑,她分明也是一个回忆。
后来我抓着一袋话梅糖出来了。好像,好像没有原来的味道了。它原来是什么味道?我好像忘了。
二
有天母亲给我讲故事。
她说从前有个孩子睡觉不老实,胖嘟嘟的身子在床上乱滚卷成一个球,后来当妈的进屋往床上一看,孩子不见了。
母亲说到这儿,看着我开始笑。我用手推她,急着听结局,眼睛瞪着她,透出几分懵懂,她笑得更欢了。
她说,那孩子终于被找着了,当妈的往床下一看,就看到胖嘟嘟的小人儿在床下抱着拖鞋淌着口水,床低,小娃娃滚下去可能醒了,但那迷瞪的双眼或许只睁了一小会儿,就抱着拖鞋继续睡过去了。
母亲说完这些,就问:“你知道那小娃娃是谁啊?”我摇头。
“那就是你啊!”母亲笑了,我却哭了。
或许是迟到了多年的眼泪,摔下床底的时候没哭,但那眼泪总该有个去处啊,于是多少年后变成看客的小娃娃,总找到了发泄那一汪泉水的机会。是多少年前的痛觉终于传递过来了。小娃娃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该哭了,她也不知道为啥。
可我觉得自己听了一个别人的故事,流了一场别人的眼泪。那个小小的娃娃,不是我。我的渡船上尚未搭过这样一位过客,可能某天某月某日,我看着一艘飘飘浮浮的游船,游船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小娃娃双手拍着汹涌的河水,溅起一串串水花,她拍着水,呵呵笑。
船翻了,小娃娃踉跄了几下栽进了湖里,几个沉浮就不见了踪影,我撑着船蒿远远地看,想去把她捞上来,但水太急了。我依旧撑着蒿站在远处,纵然那小娃娃有一张像我一样的脸。
终于有一天,我想去把她捞上来,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她落水的地点了。
有天母亲给我讲了个故事,她说从前有个孩子听着故事就哭了。
“那是谁呀?”我问。
我养了头白驹,它把我吃了。
三
有天食堂排队打饭,拥拥攘攘的人,竟排出了车水马龙的气势。长龙缓慢地蠕动,位置渐渐向前正在高兴之余,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我回头,一个短发的女生,笑眯眯的眼。我当时想:这年头,插队都这么嚣张。
她开口了,她说“同学”。我想她要是想插队我是答应呢还是拒绝呢?
她说:“同学,你还记得我吗?”
短短的发,笑眯眯的眼,记忆的汪洋里似乎激不起这朵小小的浪花,我错愕了,或者说,我尴尬了。
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似乎暗下去了,她的瞳孔里印出幽暗的天空。但也只是那一瞬间,下一秒她的眼睛又亮了,她向我伸出了手。
“你好,我叫苏启明。”
回忆里,一张熟悉的笑颜在脑海里浮现,大海的宝箱一旦打开,金光满满地溢了出来,我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天上也有一个你,你叫启明星,你是天边最亮的星。”也是我最亮的星。
“你好,我叫王韶雪。”
月亮下去了,星星依舊亮着。我记得你,你是我的星。
四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第一句话吗?”我低头悄悄地问你,哪怕我都已然不记得了。
“记得呀。”你抬头,朝我微微地笑,电脑屏幕反射出的光,把你的脸印得粉红,你的手依旧忙碌着,你正在帮我把PPT放进U盘里。
我抬头,直直地看向了你。
“老师,我可以当你的语文课代表吗?”你俏皮地说,脸上的红晕展开,突然觉得你像一个孩子,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因为你把我的心,和我贴得好近。
那是在夏天,第一次坐在高中的课堂里。
“老师,我可以当你的语文课代表吗?”
“可以啊!”
“老师,我叫王韶雪,你的办公室在哪儿……”
有天,我把回忆锁在了箱子里,却把钥匙弄丢了。但好在你为我准备了一把备用。
有天我养了一头白驹,它说:“我只吃掉你的影子,你依旧在。”
有天我乘着船来到了湖里,湖水依旧平静,摆渡人依旧在,熟悉的船上,有一个熟悉的小娃娃。
有天摆渡人长大了,船终于放不下她的时候,她去了陆上。
陆上有许许多多长大了的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