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沟
2017-02-16白菜君
白菜君
楔 子
等我千里迢迢从美国赶回来时,外婆已经走了。
整个梨花沟的村民都聚集在外婆生前住的那个院子里为她送行,丧葬队吹着哀乐,四下都沉浸在一片悲伤中。灵堂前挂着白幡,风过时“呼啦呼啦”响声一片。棺材前摆着外婆的遗照,黑白画面里,皱纹布满了她苍老的容颜,岁月积淀的平和与温柔深深地刻进了眼角眉梢。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小时候的梨花沟,春天院里那棵老梨树开满的白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外婆坐在树下纳鞋底,小小的“我”靠着她昏昏欲睡。
“九儿,刚才跑到哪里去了?”
那个“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说:“后山梨花开得很漂亮,我和他们去看了看。”
“你看你这一身泥,叫人不省心。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哟?”外婆摸了摸“我”的发顶,目光却投向我所在的方向。她笑得那么慈祥,眼中有一种奇异的光芒。
“九儿,外婆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这么说着,影像渐渐模糊起来。老人、小孩、梨花树、篱笆外一望无际开满梨花的丘陵,都消失不见。我从梦中醒来,窗外是梨花沟的夜,繁星点缀,枭鸣阵阵。
这是我的故乡,我成长的地方。我遗失它,似乎已经很久了。
一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梨花沟了。自我有印象起,外婆就是个苍老却又勤快能干的人。
乡间夜晚,放一盏煤油灯在桌上,昏黄的灯光照得屋中一片朦胧。外婆坐在灯下缝我的小棉袄。烛火跳动将她的影子映在床帐上,明明瘦削的肩膀被放得很宽阔,怪异得像一个巨人。她伸脚摇着我的摇篮,我睁大眼睛看她,任口水濡湿了被子。
我的名字是外婆取的:九和——“九”在当地是一个吉祥的数字,“和”则寓意和和美美。
梨花开时,我被外婆带到院里学习走路。她摇着个老旧的拨浪鼓喊我“九儿”“九儿”。我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咚咚咚”的鼓声很吸引我,我迈开步子朝她走去,厚重的棉裤最后把我绊了一跤。
父母我好像是没有的,但没关系。我从没见过他们,要不是村里孩子常以此嘲笑我,我根本就不会想起他们。
外婆在山脚有块地,种着些蔬菜。她总是在天还没亮时就下山浇水,赶在我睡醒之前回来为我做饭。一大口铁锅架在灶上,添柴烧火都是外婆一个人。她有时煮稀饭,有时煮面,永远都是两个人的分量,但不论哪样都那么好吃。
外婆给我讲故事,讲《东郭先生》《农夫与蛇》和各种其他的故事,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一个关于梨花沟的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梨花沟里有一个大魔王。它穷凶极恶,专干坏事,当地百姓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中。有一天,一个叫作‘九姑娘的少女路过这里,见到此景非常痛心,便到遥远的蓬莱山向仙人求助。仙人答应赐予九姑娘神力来斩妖除魔,但要求她在一定时间之内回到蓬莱,否则就会变成梨树,再也无法离开。九姑娘去了,并且打败了大魔王。在她准备回去时,一个小孩子来找她救人。原来孩子的爹爹生了重病,快要死了。九姑娘很不忍心就此离开,翻山越岭找到草药救了那人一命。但九姑娘也因此错过了回去的时间,最后化作一片梨林,永遠地留在了梨花沟。”
“外婆,院子里那棵树是九姑娘吗?”我问。
“是啊,”外婆望着院外美丽的风景回答,“梨花沟里所有的梨树,都是九姑娘的化身。”
二
令我开心的是,村里人都叫我“九姑娘”。
他们总在太阳落山后背着背篓和农具回家,路过院子看见我了,就远远地问一句:“九姑娘,你外婆今天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他们这么一喊,我高兴得不行。仿佛我真的成了仙女飞上天去,挥一挥袖子就能让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天上,让梨花永不凋谢,让大黄狗变成少年郎,让外婆年轻二十岁,并且天天给我做番茄鸡蛋面。
等到秋天,梨花沟结出一片又一片黄澄澄的梨子。村里人挑出了最大最甜的来送给外婆。
“李阿太,这些都是村里人选的,是我们的一片心意。你看你一个老人家,还带着孩子,这么劳累就不要推辞了!”
“这怎么行,我和九儿都挺好的,哪用你们这样!”
他们在那儿互相推辞着。我却早已跑到箩筐边,拿起一个梨子在衣服上蹭了两下就吃起来。咬一口,又脆又甜。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点点流逝在我的成长间,外婆的苍老间。
我九岁了。那年梨花沟里来了人——一对阔气的中年夫妇,称是我的父母,要带我离开梨花沟。
那时我才知道,我不是外婆的亲孙女,而是村民在外面捡回来的孩子。外婆早年丧夫,无儿无女,好心收留了我,一辈子就只带过我这么一个孩子。我的亲生父母,那两个陌生人,非要把我带离外婆身边不可。在他们眼里,梨花沟封闭落后,不能给我一个好的成长环境。
全村人聚在一起开了个会,谈的什么我不知道。会后他们就向我的亲生父母妥协,答应了他们带我走。整个过程,外婆一句话都没说。我不愿离开,当场就哭着跑出了院子。结果全村人都出动来找我。
外婆最了解我,一下子就在后山发现我了。她在我身边坐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九儿,外婆对不住你,瞒了你这么多年。外婆是真的拿你当亲人,一切都是为你好。你的亲生父母是有钱人,能带给你更好的生活。大城市里有汽车,有楼房,还有最好的学校。你不是想读书吗?到了那儿,你想读什么书就可以读什么书了。”
“我不要离开外婆!我不走!”我抱着她的腰,哭得撕心裂肺。
“九儿,要走,一定要走!那样你将来才会有出息!九儿,你要是想外婆了,只消看看那颗星星。”暮色四合,天边隐隐地现出几颗星,“你就说‘外婆我想你,它就会把我送到你梦里来了。”
“真的?”我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外婆。
她慈祥苍老的面容在清浅的月光里显得那么不真切。
三
我走的那天,梨花沟风和日丽,艳阳高照。
村里人都来送我。他们站在村口,一个接一个地同我告别,说出真诚的祝福。外婆在一旁看着我,像往常一样温柔慈祥。
“外婆,再见。”
离开时我透过车窗玻璃朝他们挥手。他们远远地回应我,如同过去很多次路过院子时喊我一声“九姑娘”那样。大黄狗追着车跑了好长一段路,直到最后外婆把它唤住。
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变小。满山梨树枝繁叶茂,成为阻挡我看他们最后一眼的屏障。阳光明晃晃的,我的眼泪始终止不住地掉。
外婆,再见。大黄狗,再见。乡亲们,再见。梨花沟,再见。
之后的很多年都像是一场梦,一场没有外婆和梨花沟的梦。梦里我彷徨无助,孤独凄凉,望过很多次星星,说过很多次“外婆我想你”,却总是很少与他们相见。
为了不辜负外婆的期望,我拼命学习,想着有朝一日回到梨花沟,乡亲们见了或许都会夸我一句:“九姑娘果然是个有出息的人。”
后来我因为优异的成绩即将前往美国。出国前,我回了一趟梨花沟。它依然那么美,时值金秋,成片的梨林挂满梨子,沉甸甸的像是要掉到地上。
大黄狗已经老到死去,邻居家的姐姐也早已嫁人,小时候的伙伴都去了外地……只有外婆,还是那苍老又慈祥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仿佛自我离开,她的时间就停止了——容貌不变,心境不变,思念不变。
“九儿,外婆为你骄傲。”她说着,声音恍惚遥远。
我最终去了美国,生活较以往更加匆忙。大城市纵然繁华,却始终让人缺少一种安全感、归属感。每天我遇见许许多多的人,却从来都只是擦肩而过,没有一个能让人感到真诚和温暖。
我想念梨花沟。
夜深人静时,席慕蓉的一首诗总浮现心头: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惆怅,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别离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尾 声
我眼睁睁地看着梨花沟的土一抔抔埋葬了外婆的黑棺,连带着埋葬了我的童年,我的过去。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哭得这么泣不成声。
时光流转了一年又一年,有些东西改变,有些东西消逝,我或许,真的失去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