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母亲
2017-02-16莫诺
莫诺
一
二十三岁的最后一天,发炎的牙龈终于引诱扁桃体一起造反,搅得喉咙口腔里一阵天翻地覆,疼得人受不了。大半夜下着冰雹,母亲义正词严地要拎着我去家附近的小诊所挂吊瓶,我说天气这么冷,就别去了,你本来关节炎就发作得厉害。
母亲一声不吭,起床披件棉袄就要和我一起出门。下了楼我撑着伞,母亲佝缩着身子,我将她搂进怀里,隔着厚重的棉衣,我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瘦弱。她总说她的骨头透风,所以我和姐姐不断地买暖宝宝给她的身体打补丁。母亲是怕冷的,却执意要出来。我只能将她搂得更紧,伞往她那儿偏了又偏,她却不动声色地把伞又推了回来。
冰雹砸在伞上,听起来异常刺耳。我和母亲一路沉默,脚踩在冰雹上,像是踩在一地的膨化食品上,脚底脆脆地直响。
整条街空无一人。哑口无言的路灯,沉默昏黄如一段伤情往事。寒风欺骨。
我侧头看了看母亲,担心地问她冷吗。她摇了摇头,一头糟乱而毫无生气的头发随风飘荡开去,铺得满脸都是。头发遮蔽了视线,她又从臂弯里抽出手来理了理头发。借着幽暗的灯光,我瞧见了那双皴裂的贴满了胶带的手,还有那对看不出哀伤喜乐的浑浊的眼睛,以及脸上与同龄人相比,显得苍老许多的不相合宜的皱纹。
我突然想到这些年她的不易,鼻子陡然一酸,眼角泛出泪光。
二
这些年来,命运并不曾眷顾母亲。岁月在她身上上演了不计其数的事故,也留下了连篇累牍的故事。
母亲生于1965年春季,三岁丧父,食不果腹的童年遭遇动荡不堪的“文革”。分田到户之后,家中缺乏劳动力,早早辍学,十三四岁下地赚工分的间隙,还要起早贪黑走二十几里地去县城卖鸡蛋。再大一点之后,就到了武汉的垃圾站做垃圾托运员,即使一个月只挣二三十块钱工资,也不知有多高兴。
二十二岁嫁给了我的药罐子父亲,怀着姐姐时,才知道父亲隐瞒了年龄——他其实比母亲大九岁。而就在这时,我外婆也弃他们五个子女而去。母亲怀着姐姐去奔丧,回家以后就独自怄气。彼时,离婚是件羞耻而遭人唾弃的事情,更何况孩子都有了,大九岁也只能大九岁,被欺骗也只能被欺骗,日子快乐不快乐也只好凑合着过了。
而后两年,便生下了我。生下我之后,叔伯闹着分家。分家后,日子过得格外清苦。父亲身体不好,无法长时间下田耕种,母亲要照顾姐姐和我,又要强撑着身子下田干农活。那时,我尚在襁褓中,爱哭爱闹,姐姐又总生病,闹得母亲心力交瘁,手头日益吃紧。日子难以为继,只好举家搬迁到城区的犄角旮旯里,养猪谋生。
这一养,就是十九年。
我记得2005年的武汉下了一场漫天漫地的大雪。正值寒假过年时节,我们小孩儿欢天喜地地在雪地里打滚,打雪仗,炸鞭炮,玩得不亦乐乎。母亲却还要独自出门收馊水,一个餐馆一个餐馆地收。
那时,母亲仍旧是一辆二八自行车后座挂着两只大铁桶风里来雪里去。雪天路滑,风又大,車骑不了,也骑不动。
大年二十八那天,眼看着平日里母亲回家的时间到了,她却迟迟未归,我着急起来,奈何所有的焦急都是徒劳,年幼的我也只能等待。
等到天黑透了,雪还在下,家里的几十头猪已经闹翻了天,母亲还没回来。彼时,父亲身体有所好转,在外打工贴补家用,大年三十的夜里才会回来,姐姐又是女流之辈。年仅十三岁的我只好戴上手套,走到猪圈旁,将煮好的猪食吃力地一桶桶从大锅里舀起来,然后万分艰难地倒进用废弃的浴缸做成的搅拌池里,搅拌上饲料,然后再舀进小桶里,一桶桶拎到猪栏前,努力地甩上猪槽,喂食那群已经饿红了眼的猪——就如同母亲日复一日喂食它们的过程一样。
十三岁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桶猪食我提起来就那么吃力,而母亲拎起来却好像并没有那么重似的。我不想想得太多,只想要那些猪停止哄闹,所以咬着牙将猪食一桶桶地提过去,然后喂给它们。
喂完猪,我快累得没有知觉了,姐姐也已经将饭菜做好。雪还是在下,母亲还没有回家——那时候,手机对我家而言是件昂贵而奢侈的东西,还没有能力置办,所以联系也就无从谈起。
我站在家里喘气的空当,内心惶恐至极,脑子里尽是母亲出事的场景。我害怕极了,带着哭腔问姐姐:“妈妈不会出事吧?”姐姐一听,眼睛也红了,搂着我安慰说:“别瞎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知道,她这么说也是在安慰她自己。
但安慰并不起作用。眼看着桌上的菜已经凉透了,我按捺不住,出门去等她。我不知道母亲在哪些地方收猪食,于是只能守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走一段等一段,等个三五分钟,就再走一段,再等一段……
每每看到有推着自行车拖着桶的身影朝我逼近,我就迎上去,也不敢叫,因为我们这一带养猪种菜的人太多了,没钱换“三轮麻木”(武汉方言,正三轮摩托车)的都是这幅模样。等我靠近他们,确定不是母亲之后,我的心就又空了一块儿。
我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等地往前挪,终于在风雪里的马路边上,影影绰绰的路灯里,我看到了一个人影,车子倒了,两个桶也都倒了,桶里的馊水泼了一地,一个女人正焦急地用手往回掬捧倒出来的馊水。
——是母亲。
我奔过去,大叫一声“妈”,叫她的同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立刻蹲下来帮她一起往大铁桶里掬馊水。她回头一看是我,赶忙抬起她那双冻得通红的沾满馊水的手,惊讶地问:“你怎么出来了?这么冷的天!”
我边哭边质问她:“你怎么才回来啊?”
母亲边说车胎破了,边看了看我,然后没好气地质问我:“你衣服怎么搞得这么脏?”我有些骄傲,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告诉她:“我把猪喂完了。”
说罢,母亲盯着我看了看,嘴唇抖了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没两秒,她就把脸别过去,哭了起来……
母亲哭得不久,就一会儿,然后用穿得臃肿的手臂抹了抹眼泪,像个小孩儿似的。抹完眼泪,她起身拿抹布把我的手认认真真擦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手擦干净,然后去扶滑倒的自行车,对我说:“走,回家去!”
三
自那之后,放假之余,我开始帮母亲打理起养猪的事情。扫猪栏,烧猪食,喂猪……有时候周末做完事情,周一到学校,身上都是一身猪屎的臭味。因此,我能感觉到,同学们渐渐都有些远离我。
我开始拒绝帮母亲做这些事情。母亲也并不命令我做,只是每次看着她一个人在猪圈前埋头苦干,汗流浃背时,我于心不忍,又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凑过去帮她搭把手。
那段时日,我手上的茧越起越厚,心中的怨恨也越积越深。我怨父亲无能,怨姐姐不能帮母亲分担,也怨母亲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养猪这个行业,更怨命运没有把我降生在一个条件优越的家庭。我怨,但又无处发泄,性格变得渐渐乖戾固执。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怪异,只要有空,就将自己锁在书籍里,或是书写的过程中。
久而久之,初三那年便诱发了我的首次自杀。午休时分,我无限自怜自哀地写下了人生中的首封遗书,然后将自己锁在教室,万分绝望地跌坐在教室后门的墙角,拿着美工刀,对着自己的手腕,却迟迟不肯下刀。彼时,我内心复杂极了,委屈、恐惧、心酸、绝望轮番上阵,在我心里一通乱搅。随着时间的流逝,教室外的同学越来越多,我泪流满面,越来越觉得下不来台,于是狠狠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下去。
其后,我便听到同学们的尖叫声和吵闹声,还有班主任随即赶来的脚步声,以及同学们将窗户砸开的声音。门打开之后,同学们迅速围过来,班主任冲进人群,将我架起来,从教室拖到医务室……整个过程,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死狗,有人同情,有人唾弃。
母亲赶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第二节课了。我就这么坐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一言不发。班主任问我任何话,我都沉默以对,整整两个小时。
母亲匆匆来到办公室,看到我后,冲到我跟前,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一嘴巴。我看到她铁青的脸上,眼泪滚落下来。我知道,那是她悬着的心终于定下来的热泪。
一巴掌不解恨,母亲准备再要给我一嘴巴时,班主任连忙上前将母亲拦住:“有事好好说,别打孩子,他也挺难的。”说完,就拿着我字迹工整的遗书,拉着母亲出去了。
一个小时,她们聊了近一个小时。至于她们聊的什么内容,直到现在我都羞于启齿过问母亲。此后的这些年,我们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我和母亲都守口如瓶,讳莫如深,这件事成了禁忌,在我们之间再未提及。
四
日子转眼过去,我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
高中的生活展开了一幅新画卷。因同一所初中考到这所学校的并不多,我得以开始全新的人生。在高中里,我开始发表我的文章,认识我的同学越来越多,我也变得愈发开朗起来。
高二那年,我被语文老师举荐成为学校电视台的主持人,主持每周的晨会、校运动会、联欢晚会以及各种大型娱乐活动,因而,我在学校越发出名。
心情变开朗之后,我也总与母亲分享我在学校所获的荣誉以及各种趣闻,母亲也乐得听。
母亲亦是按捺不住心性的俗世女子,逢年过节遇到亲戚友人,也总会找机会将她儿子在学校的所作所为夸耀一番。我因成为她的荣耀而感到高兴,心底里又觉得这些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值得如此大肆宣扬。于是,我几次三番与母亲商量,不要再这般大张旗鼓地宣扬,显得肤浅。母亲有些窘迫地嘟囔,模样可爱至极:我夸我儿子怎么了?又不犯罪!
那段时日也是母亲最有干劲的日子,姐姐马上要高考,我也即将步入高三。母亲为了给我们提前攒大学学费,便又多养了十几头猪,于是她的工作量就又增大了。猪食不够,为节约成本,她每天都得起早貪黑去菜市场或是垃圾堆捡菜。这些还是不够,于是她又承包了几个餐馆,有一家餐馆就在我的高中学校后门不远处。
一日,我下晚自习到后门吃饭,看见母亲就在不远处,提着一小铁桶的馊水正往我家“麻木”上的高桶里倒,样子有些吃力——是的,那时我家也已经开上了“麻木”。我看了看四周,没见到我们班的同学,就连忙跑过去,走近母亲之后,低声喊了她一声,准备给她搭把手。
母亲听到我的声音,惊讶地回头,一见是我,她立刻伸出脏乎乎的手,连连往外推开我。她脸上的表情瞬间焦急起来,只听她皱着眉憋着喉咙,小声对我吼道:“快走,你过来干嘛?以后在外面碰到我别叫我,免得丢你人!”
听到她这话,我竟然也就那么傻乎乎地走开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又转身看了看母亲还在忙碌的身影,突然不争气地哭出来。
那段时日,眼见着母亲更瘦了。听姨妈和舅伯说,母亲从前很胖,但打我记事起,就从来没看到母亲胖过。现在,她的两根锁骨凹得都可以装一斤米了,我却无能为力。
但母亲看上去倒是很精神,因为她感到生活有光。
五
其后,我和姐姐如愿考上大学,虽然考上的大学并不尽如人意,但也着实让母亲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可是她一直瞒着我们。我俩考上大学,母亲的压力也就越来越大,为了给我们俩攒学费,她又多养了二十多头猪。
终于,在一个秋日的深夜,我接到邻居电话,说母亲住院了。我连夜赶到医院,扑到母亲床头,哭着说我不读大学了。
母亲有气无力地拍了一下我的头,低声呵斥我:“说什么胡话?你妈这是小病,死不了。”
住院没两天,母亲就急忙忙回了家,照常一大清早起来烧猪食,扫猪栏,喂猪,给猪买药打针,出门捡烧猪食的柴火,到城区里转一大圈,一个餐馆接一个餐馆地收猪食,到菜市场捡烂菜,回来又是一个猪栏接一个猪栏地喂猪——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落脚休息的时刻。赶上流行病发作的时候,还要早晚里里外外消毒、打针。
最忙也是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卖猪了。卖猪时,母亲会左邻右舍地请人来帮忙赶猪上称,大人们在猪栏里各显神通,将猪赶入猪笼里,抬上磅秤,买猪的屠户拨弄秤杆报数,我和姐姐就在一旁拿笔计数。称完,大人们将猪赶出猪栏,上到货运车上的间隙,我们就躲在一旁算账。等车开走了,我和姐姐就躲在房里开始数钱和验钞。
在买小猪到卖大猪之间,一晃,这么些年就过去了。
我和姐姐的大学都是在武汉念的。上大学后,我们每周末都会回家帮母亲拖拖猪食,喂喂猪,也与她说说笑笑聊聊天。日子也就这般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两年前,我大四,因担心母亲的身体,我们一家人商量着放弃养猪的生意。由此,母亲正式光荣地结束了她十九年的养猪生涯。
在不养猪的这一年间,母亲谋了份在小区做卫生的差事,但她还经常在我们跟前念叨以前养猪的日子,说那日子热热闹闹,自由快活,来钱也多。
她说着说着,便兀自笑了。
六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省文联的一家杂志社,成为了一名年轻编辑,但编辑日子并非我所想的那样多姿多彩。
在小诊所里挂吊瓶时,我轻声跟母亲说:“妈,我想辞职,不想做编辑了。”
母亲看了看我,温声温气地说:“再坚持两个月试试吧!”
我望着母亲日渐苍老的脸,心想这十九年来,母亲是不是在自己快坚持不下去时,都是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才得以撑过了这十九年难熬的日子?
我不知道,也没有问她。我只是看着她,郑重地向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