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十字绣(外一篇)
2017-02-16◎丁琪
◎丁 琪
父亲的十字绣(外一篇)
◎丁 琪
父亲的十字绣远近闻名。
每逢午后,或是黄昏,父亲就用两只矮几支起三尺许长的木匾,上铺一层薄如蝉翼的塑料膜,再把完工一半的十字绣《江南醉乡图》轻轻固定在匾上。四周边角展平,然后放一方镇石防风,丝线、锥子、剪刀、号签等各安其位。父亲呷一口茶,定一回神,便埋首开工。
父亲非常执著,马路上皮卡车的疾驰与工地上打桩机的轰鸣,都莫奈他何。有时,我偷偷溜进店里,他也浑然不知。直到日影偏西,竹篱旁、角落里的光线持续暗淡,至于消泯,他才压一压酸痛的腿,怏怏地直起身子,收拾彩色的残局,回里屋。
看父亲绣花,我常常忍俊不禁。细察还真有点儿“张飞画仕女”的味道。
附近有土菜馆,父亲在此抽线绣花,会吸引周围的食客驻足围观。大家都暗暗称奇。在称赞和惊异中,父亲的技艺愈加娴熟了。他去年绣过一幅《八骏扬蹄》,用古铜色的画框裱好,悬在乡下老宅厅堂侧面的板墙上,与四近的蒙尘灰暗的家什相比,很是抢眼。
而现在,他小半天便能绣成一扇翠屏,或是湖中嬉戏的绿头鸭,或是山间的一座冷庙。色彩搭配属于精细活儿,方寸之间都要遵循一定的比例,同时亦须兼顾远景近景的层次,既不流于板滞,又不逾于法度。有的看出门道了,便凑趣道:“老先生,这幅必定卖个高价儿!”
父亲只是笑笑,继续点缀五角亭边的一丛花树。
又有人问他:“老爷子高寿哇?”
“六十六啰!不中用啦!”父亲回道。说话时,线头却穿梭在指间。
父亲收线时,决不允许浪费丝毫,倘有残丝剩缕,便做成粼粼的波纹。若是未使完的线团,就别出心裁地衬几朵牵牛花的蓓蕾,在蜂来蝶往中盈盈欲动。
大家又评论一回,赏鉴一番,才各自散去。
翌日,三五个孩子端了盛着莲蓉粥的碗,也渐次聚拢过来。
邻家的小豆包指着里面牛背上的牧童说:“他吹的那个笛子,我也会吹! ”
从旁的囡囡不屑地回句:“你会吹?噗!你会吹牛吧!”
听到这里,父亲也撑不住笑了。
小豆包气急败坏,一个趔趄,不慎把半碗莲蓉粥倾洒在斑斓的绣布上。大家一时蒙了。小豆包忙撂下瓷碗,反剪双手,悚然立着,等候父亲的发落。
父亲不以为意,先用软毛刷蘸着清水将这片罹难的区域沥净,再寻一个电吹风烘干。
父亲刮刮小豆包的鼻子,举过小豆包,让他窝在自己的膝盖上,一面腾出手去翻阅样图,一面问他:“爷爷刚才绣的那句诗,你会认么?”
小豆包就指着一字一顿稚气地念道:“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周围的孩子们也附和着念。
父亲满意极了,忙不迭地赞道:“念得好!念得好!”他放下手中的活儿,呷一口浓茶,去柜台里摸出一把奶糖分发给孩子们。
父亲不服老,谈起当年的勇毅,嘴角常挂着浅笑。有时我故意激他:“如此粗犷之人,谁料想会做女红!”
父亲停住,骂道:“混账!女红咋啦?做啥事儿都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
我忙点头称是。
父亲先前患有飞蚊症,视物重影,有时眼白布满血丝,但并不显得颓唐。两杯烧酒下肚,声如洪钟。
父亲患有血压病,起伏无常。我想让母亲留在店内招待主顾,父子俩到荆襄河边散散步。他很犟,非要借着醺劲儿再绣两把。
我有些担心,想劝他歇会儿,便对他说:“泡泡脚吧,歪着看会儿电视。”
“免崽子!”他喝斥,“你就瞧好了!”
仍旧摆开阵势,锥子与绒线联袂在绣布上演绎一出好戏!杜甫云,咫尺应须论万里,这回的画面感果然很强!浅浅淡淡,重重叠叠,但见西畴一带稻秧郁郁葱葱,槛外数株桃杏妖妖灼灼,长桥横卧江流溶溶荡荡,溪壑翘首,樵夫荷三担松薪才出林莽,沙津弥望,渔翁驾一叶扁舟忽逝潇湘。
一簇庸凡的物事,经他的镶补点染,即化腐朽为神奇了。我想到唐代草圣张旭醉后披发书一“寿”字,醒时犹莫可追。父亲秉意随兴,不拘格套,似比平素益加虎虎有生气。
岁月流转,父亲坚牢的意志终无法为他实际的苍老作掩护。黄昏时分,父亲枯败的霜发渐渐溶解在余晖之中。他佝偻着身子,肩胛似乎在向着地心塌陷。伐木般丁丁的咳嗽声,亦沉重地敲打着我的耳膜。群雁南翔,孤帆已远,觑看流云,泪眼婆娑。
父亲年轻时光风霁月,曾是一炉炭火,炽烈而勃发。如今,他变得孤僻了,沉静了。面对无谓的纷争,毋宁选择缄默。他想挣揣这单调而麻木的生活,将残存的热情寄寓于多彩的尺幅之间。人,毕生都在逐梦,无论他骄于富贵,还是溺于贫窭。
是的,这是一帧鲜活的梦,我要祈祷,惟愿这份梦中的鲜活永驻父亲的生命中。
从容之美:一把雕塑生命的刻刀
我们所经之事如恒河沙数。沉湎于情怀,受制于情绪。喜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悲则拋珠滚玉,肝胆俱裂; 怒则拍案冲冠,雷霆万钧。寻根溯源,是我们安身于一个异彩纷呈、光怪陆离的时代,立命于一个精神匮乏、物欲横流的世界,周围洋溢着干涩浮躁的空气,肌体负载着屈尊于世俗的阵痛。我们的心灵找不到一处温馨的港湾、宁静的归宿,而昏昏冥冥的世俗的影子却纷至沓来:生的考验,死的诘责,名的侵扰,利的羁绊。
大约是前几年的十月间,韩国演艺圈接连不断上演艺人自杀身亡的悲剧。梦魇撕扯着他们的灵魂,巨大的生存压力透支着他们的生命,在精妍的外貌、光鲜的躯壳之下,隐藏着内心强烈的躁动和焦灼,而最终选择与残酷的现实决裂。与其承受灵魂的苦刑,不如自我解嘲,自我释放。何故埋首南窗?何故身居斗室?逃离出来,接受阳光的洗礼,笑迎麦地的赠予,尽享那份淡定和平和。届时,你会觉得身轻如燕,健步如飞。闲捉柳花且适意,醉眠瑶草更从容,是的,大千世界里万物诸类何斯为美?从容最美。用从容去诠释生命。
从容如竹木深涧暗泉清响,如绝壁岑寂幽谷足音,如瓦榻坊间豪饮美酒,如碧波湖肆啜品香茗。人生苦短,倏忽即逝,因之追慕自足、潇洒、风流、酣畅,力避寥落、凄苦、惶然、悲怆。元祐党祸,苏东坡时乖命蹇,谪居九死蛮荒的海南之村,犹能随物赋形,恬然自安,衔觞吟诗,品竹听泉,挥毫写出:“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的不朽之诗句。被梁启超冠以“百代官僚楷模”的曾国藩,非常注重研磨志趣,调理性情。上面圣,下察民,为官作宰,处理机务,修己教子,勉学治家,更是圆熟。波澜不惊,从容不迫,终至臻于当世治政之道,免于后嗣杀身之忧。这在当时满目疮痍、风雨如晦的末世晚清,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年仅三十五岁的瞿秋白被捕时,其情其景,令人为之动容:近水流碧,远山横翠,他环顾四周,遂安然稳坐,说一句“此地尚可埋骨,风水甚佳”,引颈就义。
鲁迅有诗曰:“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从容可遇而不可求,可观而不可得。虽是风度,更是境界,非磨砺不能致耳!于其自身,则应摒弃俗虑以养其雅趣,祛除杂念以资其静心。归结要旨:首则依从内心,方能豁然开朗,天地平旷;次者容于物人,即以吐故纳新,可得永年。阴郁如冬,明媚如春,卸去冬的浓妆,终会显露出春的底色。勉励诸君,洗心涤肺,灿烂前程,你我共有。
(责任编辑 陈安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