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虎丘：塔影园

黄恽

消失的虎丘：塔影园

黄恽

虎丘塔影园有二：文氏塔影园和蒋氏塔影园，这两个塔影园是时代不同的存在，前者存在于明末清初，后者出现于清中叶，确切地说，是乾隆年间。两个塔影园都处于虎丘东南隅，但地域上有参差，并不重合。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虎丘环山河建成后，塔影园原址就处于虎丘景区之外了，割裂了它和虎丘的血肉联系，变成了山塘街上的古迹。

先讲文氏塔影园。

文氏塔影园是文徵明的孙子文基圣（名肇祉，号鹰峰）所建。他是国子监博士文彭之子，虽然有个文林录事的官衔，其实只是一个画家、诗人。文氏一家此前一向没有出过大官（他们声称是文天祥的后代，这未免太遥远了），真正贵显要到他的下一辈文震孟（文元发之子）才耀眼而璀璨，不过文家在文徵明生时已经是苏州有名的豪富之家了。

文基圣和文元发这一辈，仕途蹇涩，前者十试不售，和乃祖文徵明一个命运（文震孟也曾十试不售，好像有家风）；后者官至河南卫辉府同知。他们的家学是画和诗，称得上是苏州的文化世家。

文基圣在苏州吟诗作画，风流自赏，生活优裕，他喜欢经营园苑。他倒不是购房造园，投资赚钱，他属于既有钱又有闲的那一类人，没什么长心，弄了一处，没劲了，再弄一处，他追求完美，园子总有不能满足自己审美的地方，那么就希望在下一处实现。然而又谈何容易？

他先后有过停云、玉磬、海涌山庄等园子。虎丘又名海涌山，故名海涌山庄，属于因地起名。当在虎丘东南便山桥（又名望山桥）附近建造海涌山庄时，挖池泉涌，就此弄成了一个大池，晴日微风，池面水波不兴，云岩寺塔倒影其中，所谓“半空飞影入空塘”也，文基圣灵感飚发，决定把海涌山庄这个很一般的名字改成塔影园。

塔影园不过是文基圣的又一个度假别墅，依山旁塔而建，本身就是借景，塔影属于引景入园，使园子平添情趣，这就好像美人照镜，真人和镜像都各有姿媚和风韵。文基圣《塔影园次皇甫子循》诗云：“凿池成塔影，结屋依山阿。疑自浮员峤，翻同泻翠娥。”（原诗八句，略其半）就是咏这个能倒影塔刹的塔影池。塔影园在虎丘南，要见到塔影，大概须到下午太阳偏西才行。

文彭到儿子的新家也很得意，赋诗道：“篱豆花开香满园，赤阑桥畔塔斜悬。偶思小饮沽村酿，门外鱼虾正泊船。”从这首诗，约略可以揣测塔影园的景色，那就是乡野和疏旷：一座小桥一个池几处篱落豆花开。升平时日丰收年景，富户人家喜欢萧爽。晏殊曾有句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才是富家气象。

也不知什么原因（厌弃了该地？死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文基圣离开了塔影园，给文徵明的一个学生居士贞去住了。王百榖《虎丘访居士贞》记载了此时的塔影园：

偶过处士宅，宛是野僧家。古井春无水，衡门晚带霞。

塔影园已经很是荒落。中国式园林，不过一年半载，不去管理的话，就会荒废不堪。

居士贞不久也离开了塔影园，顾苓《虎丘塔影园记》说：“败瓦颓垣中，风沼霜林，依旧如昔，寻山客至，不复停车。”

此后，塔影园名存实亡。明天启间，吴江松陵赵氏购下此园，作为读书之所。园中的房子也重建了，“临池构屋，稍伫歌舞”，塔影园已经略改旧观了。崇祯年间，赵氏科举中式，出门做官，直到鲁王覆亡，赵氏逃到苏州，决定出售塔影园。

这时文徵明的曾外孙（弥甥）顾苓正好住在山塘街，知道了这个消息，赶紧从赵氏手里买下塔影园。作为文氏的后代，顾苓认为“葺虎丘旧隐，似关宅相，亦有门风”，他有义务重振文氏门风，继承文氏风雅。

这一年，是 1649 年。崇祯吊死煤山后5年，也是清顺治六年。顾苓以明朝遗民的身份隐居在塔影园里。

顾苓把塔影园的主建筑起名“松风寝”，不但是那里正好有一大片松树林，风谡谡昼夜不绝，而且他在门楣上悬挂了崇祯皇帝的御笔“松园”。“御笔纵横盈尺，中钤黄金玺一方，广四寸，文曰崇祯御笔”。这是遗民忠于故国的明证，他说：“入其室者，瞻仰御书，或肃焉改容，瞿焉深思，或赧焉惭惶，慄焉恐惧，亦有叩头流涕者……”说这些，无非是故国之思，示时刻不忘明朝也。

顾苓的塔影园里还有照怀亭，在园西偏。这是他的高祖当年在齐门营造东白草堂中的亭子名，取“梧桐月向怀中照”之语，后来顾苓造园于锦帆泾畔就请文震孟题了匾额，搬到塔影园，仍袭用旧额，并加联语“文章犹细事，风节记高坚”于两旁，此文从简书宋代苏辙赠文同句，以激励自己的品节。

塔影园西北隅有数百竿毛竹，顾苓在那里修筑了倚竹山房，竹有直节，也是遗民所好。塔影园还有云阳草堂，钱谦益曾为之作记。“碧梧修竹，清泉白石，极园林之胜”，顾苓的塔影园大略如此。

清乾隆年间，这里又有蒋氏塔影园。、

蒋氏塔影园为蒋重光(字子宣)所建，在虎丘东山浜，园中有宝月廊、香草庐、浮苍阁、随鸥亭等建筑。沈德潜的《蒋氏塔影园记》中写道：“赋琴主人为园于虎丘东南隅，山之明丽秀错，园皆得而因之，名曰塔影，山巅浮图，隐见林隙，故名。”蒋氏塔影园已经没有遗民心结，他是一个藏书家，他的儿子曾得皇帝赐书，故园中又有赐书楼。其兄蒋杲字子遵，号篁亭，别署香岩小隐。康熙五十二年（1713）进士，官户部郎中，出知广东廉州知府。从沈德潜的说法，则这个塔影园的命名不是池中有塔影，而是树隙见塔影。

嘉庆二年，蒋氏塔影园由太守任兆炯改建为纪念白居易的白公祠，已经收归苏州府所有了?

太平天国之后，文氏塔影园遗址改建成李鸿章祠堂，又称靖园。

两处塔影园从此都成为历史地名，成为已经消失在典籍中的虎丘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