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如斯
2017-02-15周昕艳
周昕艳
斯文如斯
周昕艳
这个老太太是远亲,第一次见面是在亲戚的聚会上,那句“周小姐,阿要解手”是我们交流的开场白。
我是乡下姑娘,从小父母叫我“妹妹”,亲戚长辈叫我“大妹妹”(家里最大的姐姐),工作后习惯听领导叫“小周”,这回有人叫我“小姐”,简直被吓到了,都有点受宠若惊,那个“解手”我一时不明白,闹了小笑话的。
所以每次看《金粉世家》《京华烟云》一类的电视剧,或者读杨绛、叶嘉莹这些穿着裙子“先生”的文章,抑或是在苏州观前街九如巷走一走遥想百年张家四姑娘的事,就不免想到我身边的这个“小阿姨好婆”。
小阿姨好婆住在苏州城外,今年90好几了,具体多少岁我也不知道,因为老太太有两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是每月的工资不好问,第二是女人的年龄不好问,小辈们都是遵守的。她一个人住在一间用职工宿舍改造的房间里,深居简出,清修一般生活自理且自成一体。她每天 6 点起床,晚上 8 点睡觉,以前眼睛好的时候订一份《新民晚报》看看,她说还是上海的报纸好,现在看不了了,就听一回广播里的苏州评弹,余下的时间拾掇屋子、烧点小菜,再有就是每天在家中慢走 3000 步,她说不多不少,自己数好的。
她的生活其实挺寂寞的,至少我这么认为,不像我以前乡下的奶奶,天晴出门种地种菜,下雨就串门说说家长里短。这个小阿姨好婆几乎没有固定的本地邻居,不喜欢串门说人闲话,也不愿意讨人麻烦,和人都保持着一点自持自守的有安全感的距离,就连住在隔壁的小女儿,她也极少去,事体分得很清楚,连女儿帮母亲晾个衣服她都觉得过意不去。在亲情和个体独立之间极有分寸感,这点我很佩服。
我知道她不喜欢过分亲热和隆重,所以有一回去看她,我们也没打招呼。她慢悠悠地出来开门,很高兴,没有客人突然到访的慌乱,声音响亮地把我们迎进家门。我们带了点牛皮纸包装的时鲜碧螺春,一点时令风物,算是季节馈赠的分润一二。老太太挺喜欢。她家里很暗,不通风,采光也不好,家具都是老家什,但是堆放得不乱,不用的几个电饭煲用干净的塑料套子装得齐齐整整的,就像老太太的穿戴一样。我注意到她头发乌黑,面容清瘦且白,穿着翻领的小西服样式的外套,是黑白的千鸟格花纹,扣子没有一粒松的,全部是包边的考究做工,还套了一副紫色防水花纹袖套。裤子是咖啡色的,颜色很纯正,料子看起来柔软舒服,下面露出一段纯白色的袜子,穿着一双黑色的有小蝴蝶结的皮鞋。我想起刘若英写到她婆婆(奶奶)说,只要出了卧室门,永远一身旗袍丝袜。当然年代不一样,出身也不一样,刘若英的爷爷是黄埔军校高级将领。但随时得体,或者说一世得体这个层面是有相通之处的。这可能就是教养了。
老太太一边和我们客气着家里太乱,一边不急不慢地把椅子搬好,“请坐,请坐。”热水瓶里水是烫的,老太太拿出茉莉绿茶请我喝,又拿出一把几十年前的德国进口水果刀让我们切苹果,那么自然而然,又好像是精心安排的。
时间在老屋子里是有“滴答滴答”声音的,那些被卷起来的往事慢慢被摊开来。
小阿姨好婆是标准的苏州城里人,小时候住在学士街,和被文徵明誉为“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的明代大学士王鏊是邻居,当然,那是要有点想象力穿越一下的。小时候老太太读的是市里的春申小学,初中读的诚一中学,这两所学校后来都撤并了,只有苏高中依然枝繁叶茂。她如数家珍般地说小学学的科目,语数外、美英体等以外,居然还要学日语。说起《古文观止》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她说那时还要去园林里“远足”,现在想来的一等一美事那时是他们的日常。
小阿姨好婆小学还没毕业,日本人就打过来了,老太太回忆起那段“逃难”的日子语气更加有力了。她说,“东洋人啊,就喜欢花姑娘,那时乡下的年轻姑娘都用煤灰化妆,好躲过她们的魔爪。”而且哪里来的“小日本”?她看到他们在街上骑着很高大的马,穿着服服帖帖的军绿色呢大衣,皮靴踩得掷地响,光是气势就把人吓煞特哉。为了逃难只好到老家无锡的乡下去,谁知城里有炸弹,乡下有强盗,夜里来的时候手段很毒辣,“经常把人用洋蜡烛绑在马桶上烧屁股,或者用棍棒绑着打,打到肚肠都出来了还不罢休,我们晚上只好爬到屋檐上的接缝处,躲在里面。”
好在有惊无险,后来经人介绍,跟着姐姐嫁到了这个苏州城外叫黄埭的镇上。丈夫也是城里人,据说住在狮子林边上的,是上个世纪 20 年代沈阳财经大学的毕业生,供职于中央直属的国家煤矿总公司,也算是风光人物。老太太还跟着丈夫去东北生活了三年,想来给我们用的那把德国水果刀也是那个年代的。
谁知好日子没多久,“文革”就来了,丈夫因为在他17岁时有个表哥曾经给日本人做翻译什么的事被断了“成分”,戴了“帽子”,给发配到黄埭砖瓦厂做劳工,结局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积劳成疾,52 岁就离开了小阿姨好婆。
老太太没怎么说她的工作经历,听长辈说是工厂里的普通工人退休,她的那点可贵的修养和知识就这么生不逢时,随着历史的阴差阳错埋没了。要不,至少做个国文教师,也能发点光和热。
可是和历史算账,谁算得过呢?小阿姨好婆说完这些事慢慢地起身,拿了苹果块给我们女儿吃,直说:“怠慢了,怠慢了。”小朋友哪里懂得这样文绉绉的话,也没有回应的话,但这不影响老太太继续周到得体。
我们离开的时候,老太太送我们到院子门口,也没有多说其他话,就像我们来的时候一样,是一种“你来,我去接你,为你开门。你走,我也不送你”的淡淡感觉。
小阿姨好婆住的屋子是危房,有一回楼上的石板掉下来,把她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街道安排的新住处不满意,她不吵也不去闹,就这么安心呆着,以“大不了被压死”的心态,这是我听到她说得最直接最不斯文的话,却是真话。
其实不管是谁,在各种无常的因素下,死亡是谁都逃不开的话题,可多少人能有勇气这么直言不讳、从容笃定地说出来?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向死而生”也就这个意思,可几人能做到?所以,我想,也许历史埋没了她的才学,但是一个人读过的书,一个人走过的路,总是写在脸上的,印在骨子里的。也许她不能向约摸同龄的“诗词的女儿”叶嘉莹一样“一生坎坷却度人无数”,起码她度了自己,在风烛残年里安然若素,在现世的浮躁中心有所定,无惧风雨。
小阿姨好婆在这几十年中,从城里的春申小学到了城外的春申湖畔,也许是冥冥中的缘分,如这一脉斯文之水从城里的园林流到了乡下的人家。如此,斯文流觞,安好。
我每年都会去看她,看望这个白发苏州城外的“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