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

谷婴宁/ 文 江泓童话/图

一叶知秋

谷婴宁/ 文 江泓童话/图

亚拉冈是位画家，他和莱戈拉斯起初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亚拉冈在巴黎住了半年，愈发与大都会的繁华梦幻格格不入。安多诺尔夫妇看出他的烦恼，便指引他去了他们位于东郊的一处小洋房。亚拉冈内心十分过意不去，安多诺尔先生便拍着他的肩说：“其实是拜托你帮我们打理空房——还要感谢你呢。”他再看安多诺尔太太，年轻的她在旁边笑得一颤一颤的，满头金发随着主人的动作愉快地飞舞着。

于是，亚拉冈住进了这个郊区的小房子。房门外是一个小院子，院外便是辽阔的平原。小洋房不是孤零零的一座，旁边有不少它的兄弟姐妹。很多老人家住在这里调养身体。亚拉冈独自一人蜗居在这里，假装自己是位森林原住民。可惜院内只有两棵成材之树，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中拔地而起，傲然挺立。

这是个寂静无声的清晨，他正埋头打理自己的画具，冷不丁地隐约听到一阵沙沙的翻书声。他茫然地抬头看去，诧异地发现一个巴掌大、怀里抱着几颗红彤彤的冬青果的小人儿，正站在那里翻着《保罗与薇吉尼》。

这是什么？他在大惊失色后想起安多诺尔太太在交给他钥匙的时候，曾郑重其事地说：“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常常会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恐怕这便是其一吧！

那个金发碧眼的小东西发现了他，便彬彬有礼地将果子推到他面前：“你好，我叫莱戈拉斯，我住在那棵银杏树上，是你的邻居。”

亚拉冈拿出大吉岭红茶打算招待他的小邻居，却被礼貌地婉拒了。莱戈拉斯站在窗台上环视着亚拉冈的工作室，随后感叹了一句“噢——艺术家”，便匆匆忙忙地告辞了，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在等着他。

这天以后，他们虽然交换了名字，但是极少交谈。多数时候莱戈拉斯都在那棵银杏树上跑上跑下，偶尔会扒着一只慌里慌张的肥麻雀从树上扑棱下来。亚拉冈倒不觉得这个小东西对自己有什么危害，所以就随他去了。一只住在银杏树上的小精灵，比艺术沙龙里那些惺惺作态的鉴赏家要可爱多了。

寒冬来临，这是一个对法兰西来讲堪称雪灾的冬天。雪夜，亚拉冈突然来了兴致，为自己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餐。碰巧的天时地利人和，他和莱戈拉斯毫无预兆地相遇了。如果不是一直播放着球赛的收音机突然卡了壳，引得他跑到客厅打算好好修理一下这个时不时自作主张的老古董，可能他根本不会听到如此微妙的声响。寂静中，窗外传来噗的一声，像是一枚松果摔进了雪地里，然后是一连串完全无法辨识的闷声抱怨和牢骚。他透过那扇红色玻璃窗向外看，夜空中漫天都是纷纷扬扬的雪。他裹上大衣、穿上棉靴走出去，在白茫茫一片中找到了声音来源。

——看来是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了吧？

亚拉冈无语地看着两条细细的小腿奋力蹬踢着，企图把自己从厚重的雪地中拔出来的小精灵。亚拉冈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将他一把提了出来。莱戈拉斯小巧的鼻子被冻得通红，他皱着眉哆嗦了好久，接连打了三个喷嚏，看来精灵也不是无坚不摧的。亚拉冈双手捧着他将他带进房间，顺手往壁炉中加了一块木炭。

莱戈拉斯捧着一小杯温水，水杯其实是一支尚未开封的油画颜料的盖子，眼巴巴地望着那只装着栗子蛋糕的瓷碟，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吃吗？”

“当然。”

等亚拉冈端着一只香气扑鼻的鹌鹑走进客厅时，他发现莱戈拉斯已经把盘子里所有装饰用的栀子花连茎带叶吃了个精光，蛋糕却孤零零地待在盘子正中央。

亚拉冈在心里默默吐槽，然后把手中的盘子推到他面前。莱戈拉斯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不、不……这太野蛮了。”他慌忙拒绝了亚拉冈的好意，并坚决不肯靠近。于是画家有些悻悻然地独自享用了这只鹌鹑。

亚拉冈裹着毛毯将小精灵放在腿上，老旧的收音机放着音乐。无论怎样，他想，至少不是一个孤零零、冷冰冰的雪夜了。

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田野布满野花，推开窗能看到像棉花糖一般的云朵。亚拉冈为自己倒了半杯产自科多尔的葡萄酒，站在院子里向树上看去。那只小精灵正趴在枝头，拿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默默擦拭着一根泛着新绿的嫩枝。他戴着一顶用矢车菊和月桂叶编成的鹿角样的花冠，十足的少年模样。他一看见亚拉冈，便用令人愉悦的嗓音快乐地打着招呼。

“你好呀，大画家。”

“你在做什么？”

“我在擦洗我的银杏。”莱戈拉斯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漫不经心地回答，“新叶总是比较娇气，如果树枝不够干净的话，它们就扭扭捏捏不愿意出来。”

“那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工作啊。”亚拉冈发自内心地感叹。

莱戈拉斯做完自己的工作后便轻盈地跳上亚拉冈的桌子，晃着两条细细的腿坐在绣着百合花的台布上。那双腿被包裹在一双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小长靴里，假如他是一位人类青年的话，大概将会是一双漂亮且有力的腿。

亚拉冈不由得想起那个冬夜里倒栽葱似的小精灵，忍不住兀自笑起来。“当事精”浑然不知，还在自顾自地哼着人类听不懂的歌儿。“你在笑什么？”莱戈拉斯好奇地问。亚拉冈笑而不语，这可不能让他知道，要不然窗外的银杏叶估计会哗啦啦地砸自己一脸。

春末夏初之时，隔壁的小院子里住进了巴金斯一家。头发灰白的老巴金斯带着面容消瘦的小侄子弗罗多。亚拉冈在和他们打了几次照面后知道了弗罗多身患肺结核，被叔叔带到这里调养身子。自从他们入住后，这片房子便有了人气。后来弗罗多的三个朋友皮聘、山姆、梅里时不时会乘坐顺风车来这里探望他，每当这时，整个房子就像突然放进了一群会说话的花栗鼠一般叽叽喳喳地热闹起来。

亚拉冈将这四个孩子收入画中，再用平笔抹画上老巴金斯。有了巴金斯一家之后，他每天早晨散步时都会收到准时问候。

“亚拉冈先生，早上好啊。”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向他问好，深色的鬈发随着微风微微颤动。他们都是非常友善并且热情的人。

真希望弗罗多的病能够快些治愈。莱戈拉斯静静地坐在亚拉冈的肩上听着他讲述，忍不住轻声问道：“那是很严重的病吗？”

“不是很严重，不过，也很难痊愈。”说这话的时候，画家先生抬手抹了一把鬓角上细密的汗珠。莱戈拉斯从树上取下一片银杏叶，在他耳边像小扇子似的奋力制造着凉风。

“你在画我吗？”

亚拉冈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是默认的表现。浅绿太过跳脱，褐绿略显沉闷。莱戈拉斯见他停了笔，像尊陷入沉思的青铜像似的，便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怎么不画了？”

画家先生一筹莫展地笑了笑。你实在不可思议且难以描绘。他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

“最近田鼠开始泛滥了。”亚拉冈顾左右而言他。“交给我吧！”莱戈拉斯说，颇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亚拉冈扑哧便笑了出来，田鼠——田鼠对他来讲是什么概念呢？大概是一种四肢短小、身材肥胖的美洲狮？

“专心些！”莱戈拉斯指着他东抹西涂的半张艺术品，故作认真地催促着。

弗罗多的三个朋友又来拜访了。“今年的秋天来得好晚。”

“为什么这样说呢？”亚拉冈将画架支在小院里，看着难得消沉的三人组疑惑地问。

“因为昨天我还吃了四根雪糕呢。”皮聘回答。亚拉冈哑然，那根本不是秋天的问题吧？

“巴金斯老爷说，等到秋天，弗罗多的病一定会好转。”山姆说，带着沮丧又忿忿然的表情，“可秋天怎么总也不到呢？”

亚拉冈有些糊涂了：“已经快要十月了呀。”

皮聘摇摇头：“秋天是不看日历的。”

梅里补充道：“巴金斯先生说，等到第一片银杏叶落下来，秋天才算是真正来到了。”

亚拉冈几乎已经能想象出巴金斯先生被这三个小孩子缠得焦头烂额的样子了。

梅里、皮聘和山姆在叽叽喳喳了一阵后相互推搡着离开了，亚拉冈终于坐下来松了一口气。几个小鬼吵得他脑瓜儿直疼，虽然他们非常惹人喜爱。

莱戈拉斯从树上跳了下来，亚拉冈现在已经对他能够从数尺高的银杏树上翻身跃下并且优雅无比地准确落在自己面前这件事习以为常。莱戈拉斯站在他的调色盘上，谨慎地用一根手指蘸了一点儿颜料抹在旁边。

“这还是我第一次有种等秋天来的感觉。”亚拉冈说。

有一年他前往西伯利亚采风，在那片辽阔的原野上，夏天还没完全落稳脚，秋天便急匆匆地在白杨树叶上染了金色。

莱戈拉斯依靠在他的臂弯里，仰起小小的脸颊专注地看着他：“你不喜欢秋天？”

莱戈拉斯习惯于将所有感情都大而化之地分成喜欢与不喜欢，简简单单，黑白分明。亚拉冈摇摇头，世界怎么会那么简单？没有纯粹的黑，也没有极致的白，哪怕是在他手中的这盒颜料里。亚拉冈思忖着措辞。不过即使是这样，这只精灵依然光风霁月、纤尘不染。

“怎么说呢，莱戈拉斯，”他用笔尖蘸了一抹淡黄，在寡淡的空气中轻轻摆动，“你还记得你问过我是不是不喜欢雨？我不是不喜欢雨，只是不喜欢潮湿；我不是不喜欢秋天，只是不喜欢凋零。如果我在秋天的寒风中看到你抱着金色的麦穗，在金色的日光下骑着一只金色归巢的鸟，那么这个秋天自然就是惹人喜爱的。”

“你喜欢金色。”莱戈拉斯笑得眉眼弯弯，笃定地说。

“我也喜欢你。”亚拉冈面不改色地说道。莱戈拉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我也喜欢你呀，大画家。还有山姆、梅里、皮聘和大小巴金斯先生。”他白皙的脸颊有些泛红，忙不迭地说。

第二天，亚拉冈坐在一张雕花藤椅上，端着一杯大吉岭，望着这群可劲折腾的孩子。树上传来轻微的声音，亚拉冈闻声抬头，发现莱戈拉斯轻巧地爬上一根树枝的顶端，兴奋地向他挥手。

今天这是怎么了？亚拉冈有些惊奇，平日里孩子们在的时候，小精灵从来都是避之不及的。他可不要一不小心摔下来啊——亚拉冈不由自主地脑补了皮聘把小精灵抓在手里来回把玩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好在小精灵仍然安全而隐蔽地躲在枝叶后。

莱戈拉斯将手放在枝上最大的那片银杏叶上，向他歪头一笑。亚拉冈惊讶地看到那裹着翠绿的金边儿迅速蔓延了整个叶面，那片叶子轻飘飘地从枝头掉落，正落在发呆的皮聘手里。

“啊？！”皮聘顿时瞪圆了眼睛。

“怎么了？”梅里和山姆不明所以地探过头来，然后他们便看到了那片薄薄的、金黄色的、小扇子似的叶片。

“秋天到了！秋天到了！”

孩子们一起欢呼起来，从小院里一窝蜂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