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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记忆深处的中山业余学校

2017-02-15张惠忠

苏州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业余苏州老师

张惠忠

明年,抑或后年,我就读苏州中山业余学校的文学写作班,已过去35个年头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血气方刚的小伙,现在已是皱纹满脸,连一生酷爱的猪脆骨,也只能饱个眼馋了。人到中年,记忆里的有些东西,特别是年轻时曾向往的某些城市、某些事、某些人,会愈发在脑海间不断浮现。

已想不起当年是从哪个渠道得到文学写作班招生信息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业余夜校像雨后春笋,一夜间,蓬勃长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用苏州方言来描述,可说“闭着眼睛瞎摸摸”。也难怪,那时百业待兴,社会发展的引擎开始提速,醒悟过来的国人感觉自己掌握的知识,已远远跟不上社会发展的潮流,迫切需要去夜校快速充电。对于我来说,仅是一小小建筑工人,对知识的渴求,倒并没有那么强的紧迫感。我的前辈工友,斗大字不识一个,照样能拿工程队里的最高薪金,学好手艺才是最迫切的任务。然而,我可能有些另类。几年的建筑工人生涯,愈发让我厌倦工地上枯燥而乏味的夜生活,漫漫长夜的洗礼,竟使我滋生了一个更大的抱负,我想成为一个作家,成为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想用手中的笔,来描绘自己的人生及未来。报读中山业余学校之前,我曾参加过鲁迅文学院及青春文学社的函授学习。然而,仅靠书面学习,并没有给我带来明显的长进,函授期间虽曾创作了好多篇自鸣得意的中、短篇小说,但投稿后大多石沉大海,要不就是收到封鼓鼓囊囊的退稿信。当然,偶尔也会有编辑给我亲笔回信,也仅是几句鼓励的话,信末的最终几个字定是请另投他处。我需要的是编辑能指正我作品中的缺点。所以我一看到文学写作班招生简章上诱人的条件:“由苏州文联主办、知名作家领衔主讲”,毫不犹豫就去报了名。

当时的中山业余学校,在人民路察院场附近一条叫马医科的小巷里,是借用苏州二中的校舍开办的夜校。

说起我对文学的喜好,缘于一次无聊的瞎逛。我所在的建筑工程队,在苏州物资局承接了锦帆路物资交易市场的建设工程。泥水匠的工作是个靠天吃饭的行当,遇上下雨天,不能出工,就没工钱好拿。为打发闷郁的生活,聚众赌博、讲黄色荤话或结伴逛街是最佳良方。为不沾上恶习,我只能选择逛悠。观前街,玄妙观,小公园,凡是热闹的街市及免费开放的景点,到处都去。可溜来逛去,也只能解个眼馋——兜里布贴布,哪有闲钱?走过绿杨馄饨店,走过朱鸿兴面馆,也只能看看橱窗里的图片咽几口唾沫。有次路过乐桥边上的一家古旧书店,心血来潮拐了进去,在低矮的柜台前流连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下定决心,摸出已经被手汗浸湿了的毛票,购了本《唐诗三百首》,这是我到苏州打工以来,第一次舍得把真金白银用于知识投资。

其实,我读书时学习成绩还好,在班上算是排第一方阵的,但我仅读了半年高中就辍学了。这并非出于我的自愿,但我也没有抗争,也无力抗争。生活中的好多事,是由不得自己来决定的,也无法用抗争或自愿这两个生硬的词来界定。家里穷是诱因之一。我兄妹三个,三只书包的压力,全压在父母背上。况且父亲在我读四年级时,在练塘的乡镇卫生院把胃割剩仅拳头大小。在乡间,没有好的男劳力,就没有物质回报,更没有话语权。每到年末村里分红,父母总缩在墙角,要坐等劳动力优越的人家欢天喜地领完全年收成,才好战战兢兢地摸出图章,在村会计的账本上盖章画押,领上两到三张大团结借支款,回来给我们过一个透支户该过的快乐年。再加我所在的小巷,虽仅七八户人家,唯我家是异姓,况且还是几代独子单传,人单力薄常被欺负。所以父辈们宁愿让我学点吃饭的手艺,一家人能聚在一起,也死活不让我因读书而离开故土。我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踏上了来苏州学手艺的征程。

文学写作班的主要授课老师,是一个叫马君伟的作家,他已是江苏省作家协会的会员。马老师踦一辆28英寸的凤凰牌自行车,瘦高个,头发常梳理得油光锃亮,大冬天里,常围一条藏青色的条纹围脖。黑黢黢的肤色,胖笃笃的圆脸,但那种胖给人的感觉并不自然,似乎有点浮肿。他脸上常堆着笑,开口讲起话来,嘴角有一点点下拉。第一节课开讲,在作自我介绍时,把马君伟三字几乎涂了小半个黑板。他从文学的起源,一直讲到当代文学的现状。透过历代、当代文学名家的优秀作品分析,结合他自己在文学创作中得到的感触以及碰到的困惑,深入浅出地向学员们传授创作的经验。记忆犹新的是,他在讲解由他创作发表在《雨花》杂志上的小说《厂长与梅花》时,他的灵感竟来自一个小小的细节:他厂里的有个领导,天天装得为厂忙里忙外的,白天几乎看不到他身影,可有次工厂临时开会,轮到他发言时,滔滔不绝地讲解他如何施了心眼,刚跟客户谈成了一笔业务,可细心的工人却在他的脸上发现了淡红色的“梅花”印,要知道,那印子只有睡觉时脸紧贴着席子才会产生那样的压痕。他告诫我们,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哪怕是初学者,都得做生活中的有心人,要留意生活中的任何微小细节,把真实的生活,用艺术化的手法加以锻造,那样才能吸引读者,才能让读者产生共鸣。接地气的作品才有生命力。

写作班的教室外,有一棵百年树龄的枫杨树。时值秋天,西北风越过房顶刮在枫树上,不时会有枯叶飘落。由于是借用的校舍,时常会遇到学生拖班,早到的同学只能三三两两地聚在枫树底下等候。那时候,学员中已有好多人在报刊上发表过作品,让人羡慕不已。其中环卫一线工人田子明的小小说发表在《苏州报》“沧浪”专栏的头条,铜材厂徐家骏的短篇小说更是上了安徽一家著名刊物。随着时间的推移,同学之间已慢慢有所熟识,枫树下便成了同学之间交流的最佳场所。同学间交流,没有客套,没有顾忌,都能敞开心扉畅所欲言,讨教创作中各自碰到的诸如立意、细节的运用等瓶颈问题。当年的授课老师阵容也极其强大,诗歌辅导由朱红、车前子、陶文瑜领衔,散文辅导由谭亚新、吴凤珍、王染野等执鞭,小说辅导更是名家荟萃,范小青、谷新、卢群、纪银剑、石海泉等,他们的辅导让学员们受益颇丰。《苏州报》的编辑江宗荣老师,从他编辑的角度,给我们讲解投稿需注意的细节。他告诫我们,文章的开头一定要文笔优美,语言精练,誊写清晰,那样才会引起编辑的关注,从而产生阅读的快感,让他读完你的全文。在所有的任课老师中,吴凤珍老师是最具鲜明特征的。她讲课操一口地道的苏州口音,恍惚间,犹如走进了书场。吴侬软语,抑扬顿挫,煞是好听。或许她至今也没感觉,当初班上可有好多位来自异乡的学员,一堂课下来,虽听得津津有味,到头来还是一头雾水。最带劲的授课老师,是一个叫王染野的小老头,他从散文诗写作一直讲到戏剧创作。整堂课,就像在表演连台本戏,讲到开怀处,还会哼上段小曲,那风趣幽默的授课方式,至今犹在眼前。学习期间,我去过两位作家老师家中做客。马君伟老师的家在十梓街靠近江苏师院(苏州大学前身)附近,茂密的林荫道边上,一排白墙间露着扇黑漆漆的大门,园子不大,长着几株叫不上名的绿色植物,给园子增添了不少活力。虽是老房,但挺高爽,兴许早先是大户人家的宅院。马老师的书房临街,记忆里应该是没有临街的窗,至今回想起来还感觉有些压抑。当年陆文夫先生携国内一帮文坛大家,曾有过一次影响空前的命题作文,题目就叫《临街的窗》,我也曾试着写过一篇。马老师的女儿去了国外求学,他便把我当自己的孩子待,常约我去做客,可因为工作关系,去的次数也不多。与马老师家相比,谭亚新老师的家显得捉襟见肘。从宫巷的一扇石库门进去,穿过一条暗暗的甬道,尽头处不大的天井旁就是谭老师的家门。谭老师就职于苏州群众艺术馆,负责临街橱窗文学园地“百花园”的编撰,业余专攻散文创作。每次去他家,他都会给我沏上一杯绿茶,陪我坐在一张小方桌上,跟我侃侃而谈,从文学创作一直谈到做人,谈到我的工作及家乡生活。他从没把我当外乡人看待,小张小张的称谓常沾在嘴边,弄得我反倒有些拘束。他性格随和,待人和蔼,话说得轻声细语的,极富感染力。

记得有个冬日的午后,我心血来潮,想去苏大找范小青老师给我新写的两个小说点拨一下,范老师当时是苏大中文系的讲师,虽比我年长些,但毕竟相差不大,同龄人之间交谈或许更有亲和力,更希望她能快人快语,指出我作品的不足之处。我向工地负责人请了假后,怀揣着誊写得清晰工整的稿件,骑上自行车,一溜烟从盘门外的解放新村直冲到十梓街尽头的苏州大学。从中文系学生口中打听到范老师所在的办公室,便鼓足勇气爬上了楼。然而,真到了她的办公室门口,我却有点胆怯了。她仅给我们上过几堂课,虽然我认得她,可她不一定认得我,况且我是外乡来的打工仔,看了我幼稚的作品会不会被她奚落?在那幢教育楼的楼梯间里,我从底楼爬到三楼,又从三楼踱回底楼,徘徊了好几个来回,也始终没敢去叩响范老师的门。

除了上课外,学员们还利用节假日,自发组织结伴去吴江的退思园、光福的花山等地采风,踏青游玩。记得有几位学员都写出了诗歌或散文作品,我的老乡福山学员陆永祥,在光福一个小石洞里呆呆地坐了半天,竟产生了灵感,杜撰了个民间传说,发在了苏州群艺馆的“百花园”橱窗里。来年(1984年)初夏,我记得是6月30日,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了,我的处女作一组小诗《工地短歌》,终于在《苏州报》上变成了铅字。那是我文学创作的起点,也是中山业余学校学习的成果汇报。

岁月如梭,35年过去了,真不知还有哪些同学依然怀揣着那颗初心,坚守在文学创作这个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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