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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江霜月

2017-02-15

苏州杂志 2017年6期

陈 益

月亮被灰絮似的云翳裹挟,缓缓移动。忽而露出光影轮廓,随即如谜一般隐匿。苍凉的风掠过江面,让夜晚陷入往日的沉思。

这个靠近娄江的地方,原先叫丽泽门驷马关。晚晴诗人龚自珍很可能埋葬于此,但也有人说是衣冠冢。极其有个性的龚自珍,为什么不回去故乡杭州,而在娄江畔购置羽琌山馆,整理《己亥杂诗》,并且写下名篇《病梅馆记》?学者们众说纷纭,无法定论。前些年为了纪念他,曾经在一所中学建造亭子,如今校园搬迁了,一切荡然无存。

在我的记忆中,这里是粮库,仓房和烘干塔在江边占了很大的一片地,充分显示稻米的崇高地位。随着人口集聚,城廓迅速扩张,终于变成住宅区。

住宅区的设计很有特色。私家车一律进入地下车库,把空间让给行人。开阔的庭院内有一个公共活动区,四周花木扶疏,翠竹掩映。花卉未必名贵,却次第开放,任由虫儿鸣秋。夜晚的江畔,总是有很多人在甬道里慢跑、遛狗、逗小孩,或者坐在条椅上喝茶聊天。几十个中年妇女跳着健身舞,她们的动作很像在湖里摇稻船,推橹、扳艄,扳艄、推橹,一丝不苟。玻璃通透的培训室里,年轻人在练瑜伽,喝咖啡,或者由老外教授英语。音乐如流水飘忽,惟独用武康岩、青石、花岗石砌成的驳岸,遵守着不变的承诺。

以娄江命名的实验学校,让我写了一篇《娄江赋》,且镌刻成碑。

“苍茫娄江,源远流长。出太湖而东,经浏河入海。揽吴中之形胜,通河荡之宽广。晨曦清露,喷薄朝阳。物阜民熙,丽泽丰壤。玉峰独秀,鹿城名扬。烟水娄江,碧波浩荡。藕白菱肥,红莲稻香。青鱼因春汛尾阔,肥蟹为秋风脚痒。丝竹悠远,响昆曲之神韵。客帆轻飏,断游子之柔肠。人文荟萃,玉出昆冈。三贤精神,光照四方…”其中难免有说教,但学校不能没有说教。

寄畅娄江,是为了收获经霜岁月的水色山光。

娄江,裹挟着风影雨痕,永不停歇地向东奔流。“夏禹治水,凿江排涝,太湖流域始有‘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局面”,史书上的记载,令一条貌似平常的河流,显现深邃的含义。

闲暇时,我站在窗边,放眼眺望。谁能说得清,千百年间娄江发生了多少值得品味的故事?魏良辅十年不下楼,潜心改制水磨腔;郑和下西洋的船队,高张云帆,踩平十万里沧溟;顾炎武写下诗句“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宰相顾鼎臣为了在娄江畔修筑城墙,抗御倭寇,不仅奏请朝廷批准,还捐出了皇帝的赐金;盲人文学家张大复坐在丽泽门城墙,用他特殊的方式,让昆曲史留驻在一行行文字里。

惯常于静谧的娄江,以丝绸一般的水面映照着这一切。一只鸥鸟,在夜幕中划出背光的弧线,似乎有点惆怅。

向南望去,错落有致的楼宇构成了城廓。飞驶的动车恍若一条白色的绸带,公路上的汽车蜿蜒成灯龙。路灯辉芒下的小澞河闪烁寂寞的波光。轮船、拖驳、小挂机熙熙攘攘,黄狗在船梢摇曳尾巴的往昔,早已不复可见。

回想起来,这些年我几乎都是住在江边。曾两次参与过疏浚工程,亲眼看着它从狭窄变宽阔,从素朴变华美,从嘈杂变疏朗。不要以为娄江没有语言。正是它,舒展现实主义画卷,并凭借漫长的生命史,记录了这座城市,还有在这座城市中我们的变迁。

在它的霜月下,忧愁被打翻,随水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