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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挂钩

2017-02-15刘创

莫愁 2017年4期
关键词:维塔耶娃诗集

○刘创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挂钩

○刘创

偷看那男孩,成了每天必修课

1911年4月,不到20岁的茨维塔耶娃宣布退学,然后就独自一声不响地跑到了黑海之滨的古尔索夫,一个很适合写诗的海边度假胜地。

她的母亲是个音乐家,一直希望她走音乐的路,甚至在家里摆了好几架钢琴。父亲则出身书香门第,也希望她按部就班地上学、求职或结婚生子。一个女孩子瞎折腾什么?

茨维塔耶娃却要写诗。沃罗欣是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他曾把茨维塔耶娃的诗夸到了天上。那时候,她已经出版了一本诗集,虽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轰动,但是天底下,哪个女孩的心里不曾编织过一个五彩的文艺梦?

古尔索夫是沃罗欣父母的居住地。这里的海水、天空治愈了少女的浮躁,让茨维塔耶娃浑身上下都充满年轻的诗意和激情。每天早早的,她就会跑到海滩上,把五彩斑斓的石子排成各种形状,端详着那些美丽的形状,一个个美好句子就会涌泉一样,从脑子里冒出来。

海天、美景、诗情画意,都适合怀春少女的心境。她发现每天唯一比她还早的,是一个有着蓝色眼睛的男孩,白皙的皮肤,瘦弱的身板,淡漠地望着海面,安静得像一尊雕像。时不时,他会掏出小本子,写上点什么。她偷偷瞄过,居然这男孩也写诗,且写得很不错。

偷偷看这男孩,成了每天必修课。有时,浪漫的她甚至想,如果这男孩主动向她问好,“我就不妨嫁给他”。

这天真想法居然实现了。一天,男孩向她走过来,摊开手,露出握在手心的一块小石头。“我叫谢尔盖·埃夫隆,17岁,还没毕业。我来这里治疗肺结核。”

“看样子你是个写诗的。”

“学校的生活实在枯燥,借着养病的空闲,我正准备出第二本诗集。”

茨维塔耶娃笑了,“我也出过一本诗集。”

战争年代的花,一个吻都得不到

以茨维塔耶娃父亲的眼光看来,埃夫隆显然不适合进入自己的家庭。他有“双重污点”:既是犹太人,又有肺结核。他的父辈又是顽固的革命分子,身败名裂,一贫如洗。

但爱情来了,谁也挡不住。1912年1月27日婚礼如期举行,茨维塔耶娃的父亲没请任何亲友参加,新娘新郎却满面春风,毫不在意。

1912年还有两件大事,其一是茨维塔耶娃的新诗集《神灯》出版了,名字取自著名的阿拉伯故事。就像诗集的名字,她期待自己的婚姻是一个奇迹。很多人把她的新诗批得一无是处,甚至用了“死气沉沉”类的字眼。她显然不在意,“我的生活正花枝招展。我最好的作品不在诗集里,而在肚子里。”不久,她的女儿阿利娅出生了。这是第二件大事。

茨维塔耶娃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吻个没够。让她倾心投入的,还有对丈夫的照料关怀,他面色苍白体弱多病。

女儿、丈夫、诗,人生有这三件东西,似乎足够美好。第二年,她的第三本诗集又出版了。此时,她父亲去世了,她的生命,自此全部以孩子和丈夫为落脚点。她给了丈夫绝对自由,从不干涉他的事,包括他连招呼都不打就报名参军。

玛琳娜·茨维塔耶娃,名字来自俄语Tsvetok,意为“花”,但花朵开在战争年代显然是悲哀。丈夫音信皆无时,她就拼命写诗,题材五花八门,时而歌颂祖国,时而感叹命运,当然也少不了爱情和思念、孤独和死亡。

她把首饰都卖了,劈木头洗衣服削土豆皮,一心等待丈夫回来。内战中的莫斯科,连最基础的生活条件都无法满足,谁还有闲情逸致去读诗?茨维塔耶娃的诗换不来一碗土豆泥。唯一的亮色,是对丈夫的期盼,她发誓,如果他还活着,“就像小狗一样跟着他”。

贫困中,迫不得已,她把小女儿送进儿童寄养所,指望着在那里能吃得好些。没想到因为营养不良,小女儿不久就死了。顾不上悲痛,她不得不赶去教堂,朗读赞美诗,以换回几个硬币。丈夫还是没音信,她能得到的消息只有每天报上报导又死了多少人,又一个万人坑被填满,没有十字架,也没有碑文。

跟着爱人,她越来越迷失于命运

1921年,作家爱伦堡给茨维塔耶娃带来一个好消息,埃夫隆还活着,在布拉格。当晚她就决定去找丈夫。日记本上,她激动地写道:

天上飞下来一只百灵鸟

它给我扔下来一个消息

你还活着,在大海的彼岸

你不在这里,在乌云的外面

火车靠站,茨维塔耶娃拎着行李,呼吸了第一口来自异国的空气。远处,熟悉的身影跑来,扬着手喊她的名字。埃夫隆28岁了,依然苍白,病体未愈,但能活着,已经是最美好的事了。

茨维塔耶娃和丈夫去了德国,她受到当地文学界空前的喜爱,一连出版了两本诗集。

埃夫隆几乎每天天一亮就出门。为打发时间,茨维塔耶娃就去离家不远的野地里看鸟,然后赶回家做饭,摆好碗筷,写诗,空想。

诗集《职业》让她再次成为著名诗人,同时她生下一个男孩。幸福再次来临。

可埃夫隆在政治取向上有了问题。一家人不得不离开德国,前往巴黎。

埃夫隆的诗里又久违地出现了爱情,她敏感地发现了婚外情,埃夫隆的解释只有一句,“那是空虚的需要。”

“可你除了诗还有政治,而我,只有你。你连我最后一点依靠都要剥夺。”

埃夫隆不说话,他已经几个月不回家了。她以回俄国相威胁,丈夫也置若罔闻。他不申辩不交流,连一个问候都没有。

在巴黎,埃夫隆背着妻子,为苏联秘密警察工作。虽然他对现在的俄国究竟什么样,根本没有亲身经验。

茨维塔耶娃自认是人文主义者,一切以人为本。埃夫隆却为某种主义疯狂,他希望祖国获得新生,将全部精神都寄托在这上面。因为他的政治取向,各家报社越来越不愿采用茨维塔耶娃的稿件,身边的朋友也越来越少。

除了一支生花妙笔,很多家庭妇女能用来换钱的技能,茨维塔耶娃都不会。她已经弄不懂该怎么走下去了,那就忘掉祖国,忘掉政治,忘掉未付的房租,也忘掉家务活和病歪歪的丈夫吧,似乎只有写作,才能让她感觉自由。

人世大乱,渴望维系安全的挂钩

世界已经大乱,希特勒、坦克、军国主义,这一切与诗毫不沾边。最终,茨维塔耶娃连丈夫也找不到了。

埃夫隆接到一个任务,去暗杀某人。随后一个名叫赖斯的俄国间谍死于其住所。这无疑是政治谋杀。1937年10月22日,法国警方搜查了埃夫隆的办公室。埃夫隆在几分钟前仓皇出逃,返回了莫斯科。

这一下,所有人都离茨维塔耶娃远远的,谁也不肯与政治犯有瓜葛。1939年5月13日,她的日记中写道:“日子过得不好,很紧。8角钱,两个鸡蛋,一块排骨,一把大米。儿子很能吃,可我收在抽屉里的几百首诗,没有一家报纸肯采用——他们宁可印广告。”

再也无法坚持,四个月后,茨维塔耶娃也回到了莫斯科。埃夫隆还是病歪歪的,稍累一点就感冒咳嗽,三天两头发烧,眼神里永远带着惊恐。

不止丈夫,全世界都惊恐着,病着。

回来后不到一个月,大女儿被抓走了,没人知道是什么罪名,也没人知道她被关押在哪里。十天之后,警察再次出现,这次逮捕令上是埃夫隆的名字。茨维塔耶娃在丈夫胸口划了个十字,凄惶地问:“我该向上帝祈祷,还是圣母玛利亚?”埃夫隆苦笑,没有回答。

女儿、丈夫人间蒸发,像她无人问津、被锁在抽屉里的诗,没有任何人再看到或是听到。

“一切都那么丑陋那么可怕,我想找一个挂钩,但我没找到。这是怎样的世界啊?我好像越来越无力和弱小。好像羊群,每过一次篱笆都要掉一些毛,到头来,什么都没了。”茨维塔耶娃深切感到飘零于世的恐惧,没有什么,可以维系她的安全感。没有挂钩,可以将她拉住,脚踏坚实大地。

1941年8月的最后一天,莫斯科整天都被轰炸机的轰鸣声包围。茨维塔耶娃坐下来写信,给丈夫,给女儿,虽然她不知将信往何处投递。每封信都不长,最后一句都是“我害怕这一切”。

她住的木头房子天棚上有一个挂钩,只是一个被敲弯了的钉子,但是很结实。她留意它好久了。绳子不缺,挂上就是。小窗正对着外面街道。她用破旧的塑料布把窗子遮起来,“一切就绪,勇敢点,别怕。”

茨维塔耶娃给儿子留下的遗言是:“请原谅我,但往后会更糟……我已陷入了绝境。”

一生追求心灵之爱,偏偏得到的爱如此之少。她最终结束了自己的悲剧人生,诗篇却不朽。至今,她都被认为是20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编辑 赵莹zhaoyingno.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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