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刺的胸珠,伴她终生
2017-02-15潘彩霞
○潘彩霞
带刺的胸珠,伴她终生
○潘彩霞
两枝刺梅,搅乱了她的心
1938年春天,仿佛一夜之间,兰州街头便已千树放绿,百花争艳,犹如穿城而过的黄河水,奔腾又热烈。一切都变得生机勃勃,蓄势待发的,除了草木,还有爱情。
王德芬没有想到,她与萧军竟然会再次相逢。
抗战全面爆发后,作为大后方的兰州吸引了大批文化名人,曾任榆中县县长的王蓬秋积极主张抗日,一封信便把在外读书的三个儿女召唤回来。那时,王德芬正在苏州美专就读,哥哥王德彰从南京回来了,大姐王德谦也从上海回来了,与她同来的,还有青年作家吴渤。
国难当头,王德芬热血沸腾。19岁的她和哥哥姐姐一起去学校担任义务教师,教学生唱抗日救亡歌曲。有美术专长的她还承担了办壁报的任务,她的漫画把日本侵略军烧杀抢掠、残忍暴戾的野蛮行径揭露得淋漓尽致。
在吴渤帮助下,他们组建了“王氏兄妹剧团”,经常进行抗日救国演出。小话剧《放下你的鞭子》在甘肃民众教育馆礼堂上演后,兰州各界为之震动,王德芬扮演的“香姐”给兰州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清晨,炭市街49号院里走进两个风尘仆仆的男青年,他们是应吴渤之邀,来兰州参加抗日宣传工作的。“吴先生在这儿住吗?这儿有姓吴的吗?”听到喊声的王德芬打开了门,穿深红色皮大衣的那位,她见过,是萧军。
一年前,在上海读书的姐姐带王德芬去拜访许广平。上了电车后,姐姐悄悄对她说:“你看那个人,就是《八月的乡村》的作者萧军。”那时,在鲁迅的提携下,被称“二萧”的萧军和萧红风头正劲,不仅作品享誉文坛,这对患难夫妻的经历也备受瞩目。
“上身穿白色短袖针织网球衫,下身是白色西式长裤,脚穿一双尖头皮鞋,他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正聚精会神地看报纸。”仅仅一面,“像个游泳健将”的萧军留给王德芬一个态度冷漠、略显高傲的“不好”印象。
面前的萧军,与之前的孤傲不同,经过长途跋涉,看上去疲惫憔悴。他刚刚和共同生活了六年的萧红分手,曾经令人羡慕的革命伴侣已经分道扬镳。王德芬为他惋惜,莫名的,还有点心疼。
与萧军同行的,是戏剧家塞克,他们暂住在王德芬家。第二天,萧军突然送给王德芬一个雅致的花瓶,瓶颈上缠绕着几道鲜艳的朱红色串珠,瓶内插着一长一短两枝刺梅。
“四五月份正是刺梅、芍药、丁香、牡丹盛开的季节,兰州街上卖各种花的很多,萧军真是一个有心人,他怎么知道我爱花呢?”很多年后,已是耄耋老人的王德芬回忆起这一幕,仍然那么感动。红宝石一样鲜艳的刺梅像一颗火热的心,又像投进心湖的一粒石子,王德芬不由心生欢喜,矜持的少女之心被搅乱了。
为了他,她赌上了一生
朝夕相处中,王德芬的纯洁和烂漫吸引了萧军,与性格忧郁、只想安静写作的萧红相比,她富有朝气,充满活力,对抗日的热情与萧军这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不谋而同。
来到兰州的第五天,性情奔放的萧军便约王德芬散步,她欣然应约。走在黄河岸边,他兴致勃勃地讲他的传奇经历和见闻,她饶有兴味地听着,不时偷偷打量他一下。几天的接触,在她的眼中,萧军“热诚、真挚、善良、敦厚、开朗、豪爽、朝气蓬勃、幽默风趣”,既是进步作家,又是鲁迅先生的学生,有才华有血性。这对一个情窦初开的文艺少女,无疑是最具诱惑力的。
她仅仅是崇拜他,而他已经恋着她了,孩子般的天真、清澈透明的眼眸令他不能自已,尽管真正认识还不到一周。他常常约她一起散步,在沙滩上捡石子,唱歌,看古老的水车。一次到中山林游玩时,大庭广众之下,无法克制的萧军忍不住热烈地拥抱着王德芬亲吻起来。他郑重地提出,希望她能跟他一起去武汉。
太热烈、太迅速的爱,令人却步。这个成熟男人的表白让毫无恋爱经验的王德芬慌乱了。当晚,她把这件事写进了日记,并给他写信:“你使我多么受惊了哦!没出息的!你怎么就不能扼制着自己的热情呢?”她冷静地审视自己,“我并不爱你,只是很喜欢你。”她羞怯、不安,甚至有点恐慌地说,“希望你不至于拿我寻开心。”
同一个夜晚,另一个房间的萧军也提笔写下了给王德芬的第一封情书:“我们是恋爱着了!至少是我自己,虽然我曾一千遍约束着自己,但今天我终于吻了你,我的孩子!我是那样的踌躇和不安啊!”信末,他也设想了最坏的结果,“也许这又是一个悲剧的收场?我不想想它,反正对我全是一样的——多添一颗胸珠而已。”落款是“你的小傻子”。
萧军像个火球,炽热地燃烧着,在他强烈而热情的追求下,王德芬动心了。父母发现了她的日记,父亲对萧军下了“逐客令”,他的桀骜不驯、用情不专,他们早有耳闻,何况他还比女儿大12岁。
在王德谦的帮助下,萧军另找了住处,王德芬也被父母关在家里,“萧军一天不离去,你一天不许出门!”
然而萧军展开了更猛烈的攻势,日日写信给她,有时甚至一日两封、三封,“只要我一接近你,就感到一种眼睛看不见的温柔包围了我,真的会变成一个孩子了,像一只羔羊似的伏贴在你的怀中,任着你抚摸吧,我会在这抚摸中睡得香甜而美丽!爱的!”信通过同情他们的姐姐传递,滚烫的话语令王德芬无法抵挡,她也每天给他回信,倾诉思念、痛苦和内心的矛盾。
短短一个月,萧军写下了38封情书。随着他狂热的爱在笔端倾泄,王德芬做了最后的决定,“只要和他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我相信自己什么样的生活都能过,我一定能够和他同甘苦共患难!伴他以终生!”
得到肯定答复的萧军开始和王德芬的父亲谈判,在信中,他语气强硬、斩钉截铁,“我只屈服于‘真理’,却不能对‘暴力’低一低头的”;“德芬已经是我的,我也是德芬的,即使刀放在脖子上也要爱到底”。
经过他们“顽强地、不懈地努力和斗争”,王德芬的父母终于妥协,在《民国日报》上刊登了一则“订婚启事”:“小女德芬于本年5月30日已与萧军君订婚,因国难时期一切从简,祈诸亲友见谅是幸。”
生命中的暖,全都给了他
1938年6月,王德芬跟随萧军离开兰州,前路漫漫,她义无反顾。临行前,他对她的母亲发誓:“我会对德芬负责到底的!”
然而,来得快的爱,去得也快。仿佛热情已经用尽,仅仅十天,他就骤然降温,说她头脑简单,“缺少共鸣共感”,并讨厌她的哀怨流泪,毫不体谅她为他舍弃家庭的痛苦。到成都住下来后,他更是扔下她一个人整日外出,即使在家,也对她视而不见。
萧军把嫌弃和厌倦写在脸上,没有对话,没有交流,王德芬只有放下尊严,给他写信:“爱的,不要再对我那么陌生冷淡吧,希望你别和我认真吧!那会苦坏了你!家是不可爱的,晚点回来也好,只希望你在外面能快活!你不要多疑我对你有什么不满,那都是多余的想法。”
字里行间,都是容忍、卑微与哀求。苦和难,她都不怕,唯一怕的,是他的冷漠,接受刺梅花的美丽时,她同时接受了会伤人的刺。
忐忐忑忑中,她跟着他在战乱中奔走,于1940年到达延安。政治环境使得萧军焦灼易怒,尽管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争吵仍然不断。有人告诫王德芬,“萧军会丢开你……一个人不要忘掉历史啊!”
萧军的多情历史,王德芬当然不会忘记,萧红曾受到过的伤害,她也未能幸免。她只是无能为力,“他是被许多女人爱过的人,相比之下,我就显得太幼稚太无能了”。萧军也公开说,他们的夫妻关系之所以能够维持,“旧情占四分之二,爱情占四分之一,可怜占四分之一”。
对从未谋面的萧红,王德芬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1942年4月8日,萧红在香港含恨离世,当晚,萧军在日记里写道:“下午听到萧红死了的消息,芬哭了。”
王德芬哭的,其实是她自己。那时的萧军正忙着他的情感纠葛,并在日记里抱怨,“每一个女人全不是我所需要的,她们全愚蠢,全是患病者,全是不懂得我的心的人!我要哭!为了每次恋爱!每个女人所耗费去的精力!在这社会上,她们总是重重地压在你的肩上,使你精疲力竭,而她们并不企求上进!”
尽管失望,他仍然不放弃追逐,几年后又移情一位女大学生,甚至向王德芬提出离婚。
或许应该感谢历次的政治运动,每一次,王德芬都毫不犹豫,“我不怕牵连,我不离婚!”从西北到西南,又从西南到东北,青丝熬成了白发,无论受到多大的冲击,她始终不离不弃。半个世纪的动荡,无数次搬家、抄家,很多东西丢失、销毁,唯有当年萧军写给她的情书,一封也没有弄丢。
他的一时真情,于她,却是永恒的爱情。他成了她生命中最坚定不移的信念,她生命中所有的暖,全都给了他。
半个世纪,她为他生育了八个子女,她的付出终于得到他的认可。文革中,身陷囹圄的萧军给孩子们写信:“好好关心你们的母亲!……她是这世界上唯一能谅解我的人。尽管我们思想常难一致,我们的生活习惯、为人作风各不相同,但我们却是不可分解的一对!”
终是她,陪他走到最后,葬礼上,一声“萧军老伴……”令人肝肠寸断。那一刻,回忆漫过心田,她想起他在第一封情书里赠给她的小诗:“我有一串胸珠/每一颗全是那样美丽而鲜红/这全是用苦痛和艰辛换来的呀/它将伴我以终生。”
那“一串胸珠”里,她终于成为最美丽最鲜红的那一颗。当姐姐问她“可有后悔跟萧军走”时,她的回答是:“我从未后悔过跟他。”
或许对她来说,比起受伤,苍白的人生更可怕。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