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白日之梦
2017-02-14叶樱
叶樱
今天的我随身携带手机,只需点开互联网图标、各种APP,信息唾手可得;我也不缺渠道,随时随地可发表信息。可我经常失语。独自坐下,想写出一些不同于生活浮沫的文字时,大脑往往一片空白。注意力顺着手边网络,逃逸到各种可倚赖的东西上。文字,也随之涣散,溃不成形。
年度散文选《白日之梦》里,《文字咒》的作者曾昭榕这么说:
“我明白,这是作为一个惯性依赖电脑、网络以及3D媒体过度刺激感官而非思想的现代人,所难以躲避之天罚……仿佛听见虚空的呼喊,时间是巨大的梅杜莎巧笑倩兮,你拥有双眼却永生对文字盲目,文字底层最美好的意蕴在神经锥细胞、杆细胞传导中麻痹……”
看,哪怕对失语之痛,文字也有办法形象地描述出来。这是文字的魅力。
记得很喜欢的一位作家这样说过:“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书写可以克服引力,让生命从容、有余。
《白日之梦》从2015年台湾的各种文学刊物上,选了40篇散文佳作,其中囊括几项台湾重要文学奖的头名。正如编者序里所说“散文最容易体现作者的性格和质地”,我们从中看到,40位作者如何攀上生命的山口,建构出一副景色。这是既辛苦又愉悦的过程。
举例我特别喜欢的一篇,张启疆的《车惑》,相当有腔调。
作者年届半百时遇到的一场车祸,7岁遭遇的另一场车祸,两者跨越40年时空距离,在文中交替出现。中年的作者被送进医院,又出院;7岁的孩子对严厉的父亲隐瞒伤情,熬了三个月也自愈了。
接近结尾,我们才看到作者身体伤痛背后的隐痛:童年车祸发生的前一年,母亲离家出走。那么前文出现的,他回忆双腿被摩托车辗过后,母亲焦急的呼唤声,是只存于想象中的了。事实上,年幼的他坐在路边,半天动弹不得,“人已走光。光也走了。夕阳早就泼墨一地,弃你而去。你茫然四顾,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可悲伤很晚才露面,然后在分不清是要挣扎着站起来,还是要追逐记忆中母亲背影的奋力中,仿佛于风雨里狂奔了一段,急停。多么克制,又多么热烈。
不怨怒,是的,作者不会反复舔舐伤口,还用诙谐的口吻淡化伤痛。文字没有像手术刀,精细剖析悲痛,可我们能感受到它的力道。且悲痛有多大,作者的生命气象就有多大。悲伤的过去,被作者以文字裁剪,转换为一组画风疏朗的蒙太奇。
还有其他风景。黄冈哀而不伤,写一个原住民少年的死亡;童伟格极富梦幻,创造对一个部族的想象;包子逸巧妙拼贴鸽子与人在都市共存的关系……
还有一篇与我的现实发生奇妙的交集,它是西西的《我的玩具》。
成年人通常给小孩买礼物,才要去玩具店,但西西为自己买玩具。她说玩具有生命,只要加以想象。所以她买的小熊,本来只有塑料外壳、表情贴纸,但她给它们穿上自己设计的衣服,还编排角色和场景。这大概也可作为书写对现实点石成金的比喻吧,用心才能做到。
写玩具之余,西西也会不经意地触及日常。它们作为附带的一笔,很轻盈,但目光溜过时,又让人忍不住多停驻片刻。比如她写散步时偶遇玩具,先铺垫一段为何要散步。她以前是去公园打太极拳的,哪知有一回耍了几次云手,忽觉天旋地转,坐在石栏上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只见晨运者众,穿梭往来,根本没人理会。头重脚轻回到家里,才知道因为没吃早餐,血糖偏低出事,以后就不去晨运了。再后来,我的右手逐渐失去知觉,再也抬不起来。医生说,那么去散步吧。”可最终,西西让你记住的,还是她的有趣和乐观。
很神奇,读过此文后我好奇心起,竟“淘宝”到一个她写的那种带表情贴纸的玩具小熊,且是绝版独一份。店主欢迎上门自取,于是我直奔店铺。爱笑的店主帅哥见到我说:“这个铁人兄弟设计的玩具熊,是我当年亲自从香港买回来的。”我则翻开书页,指给他看:“香港作家西西,说了这个熊的设计者是‘铁人三兄弟,我才找到了你。”
多么美好的下午。我揣着玩具熊和店主道别,他坐在电脑后面,手点了一下鼠标说:“那么这个熊我要下架了,欢迎你再来。”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