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乡村的牧笛的挽歌与童年人性唤醒的愧怍
2017-02-14王谢堂前的燕子
王谢堂前的燕子
童年的乡村生活,犹如一支宛转简朴的牧笛乐曲,会久久回荡一个人的心头,乃至终生不忘。某些往事,遥远却清晰,从心底的夹缝中冉冉升起,如同交错缠绕的藤蔓,纠葛着你的记忆,你的疼痛,你的叹息,你的良知,甚至,紧紧地禁锢住你,给你一种无法挽回的愧怍,让你从此突然告别年幼无知的岁月,成为你童年记忆最后的挽歌。
这些往事,就是“一只曾经热烈地存在过且有了自己后代的狗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确切地说,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怀念与忏悔,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悔悟与愧怍。
人活于世,谁人不应忏悔!谁人没有愧怍!
一篇短文,以怀念的笔触,叙写一条狗。狗和人类之间的关系无疑一直是亲密和友好的,就连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也写道:“可怜的狗儿,它是你人生最忠实的朋友。它总是最先迎向你,也冲在最前面保护你。”
这条狗曾经存在过——它聪明、知趣、热爱、依恋,也饥饿、寂寞;一只狗而已,它本能的忠诚、护主、勇敢,它被忽略也被呵斥,受尽委屈。
这是一只热烈而专注的狗——它一贯对“我”表达着它无声的亲密的感情,“每次我踏进乡村小院,黄狗都会一个箭步蹿上来,竖直身子,将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肩膀上”,“它并不离开,绕着我前后左右地快速转圈”,“老是喜欢在大家说话的时候跑到前面,在路边守候着”。
这也是一条命贱的狗——“只有这种‘土狗才会什么都吃,才会在饥饿和不养之养中茁壮成长”,可见它的命自一出生就是贱的,贱到长期处于饥饿状态不需要养;它遭到的永远是“滚一边去!”“回去!”“滚回去!”没人在乎过它是不是寂寞;它生的五只小狗全被送人,谁在乎过一只母狗失去孩子的悲伤?——它的被忽略被损害的命运结局注定是悲惨的,“它浑身血淋淋地跑回家来,跃到南屋的草垛里,给嗷嗷待哺的刚出生几十天的小狗喂了最后一次奶”——这是一只从来没有名字的狗的悲剧,一只没有自尊的狗的悲剧!
一条不被重视的生命,一条活泼泼的生命!“它们只有一条义务,即必须忠实于自己的主人,为主人服务”,“狗的道德只是忠诚”,“人类不会主动提供自己掌控之外的狗友聚会,因为这样朝气蓬勃、声势浩大、充满激情的聚会会唤醒它们的自我意识”,“狗们找回‘自我对人类来说是一件可怕的事”,这是绝对不可以的!骄傲的人类要拥有对弱势生命的命运绝对的掌控权。
作为读者,我更在意从中读出作家王川的思想。作者人到中年,午夜梦回,既然用心写出了对一只狗的感情,在我看来,他实际上就已经不是简单地对童年的缅怀,而是一个历经岁月滋味之后的中年男人,对于一只存在过的家狗的悔悟和无可挽回的愧怍。这种自剖自省,是何等的宝贵!
进一步说,王川是对自身人性缺陷的反思,继而引发读者关于对待弱势群体、弱小生命的反思。
鲁迅先生说:“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王川散文《黄狗和童年》,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说,文本必定还有其它意义可以继续延伸,读者按照自己的“期待视野”对作品会做出更多的自己的理解,这里,我读出了作者深深的愧怍。
作者的笔调是沉重的:“遗憾的是,终其一生也没给它起一个名字;而且,也从未顾及一下狗的自尊。”——它应该就是一把刀,劈进了你我的心中,深深地,劈出几多反思,几多悔恨,几多愧怍。
对于几十年前一只普通的狗,无法释怀,这笔“心灵的欠债”使作者的心处在无边的忏悔中,这是卢梭式的“诚实”。作者的拳拳之心灼然可见了。
记得王川写过大文化散文《永远的延龄草》,以热烈的笔调阐述了美国自然主义作家巴勒斯及其作品,由此可以窥见王川先生对于人与自然的关注并非偶然,而是由来已久。自然主义文学作品,诸如梭罗的《瓦尔登湖》、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俄国普里什文《大自然的日历》等,关注的是人与大地、自然、动物等之间的关系,因为人与自然的关系真需要人们重新去理解自己在自然界的位置,唤醒对动物、对生命的尊重意识。
文中的小时候的“我”,对黄狗的态度实际上反映出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在人们的意识中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人与动物主从关系的传统,对待动物不是友善,而是高高在上,是豢养者的优越心态,控制、蔑视、剥夺……我们人类自以为善良的天性里依然残存着不易觉察的残忍成分。
黄桑禅师说法里有这样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与众生请佛,世界山河,有相无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满,光明偏也。”佛教以一种谦卑和平常的心态对待一切生命现象,并在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教育人类敬畏生命、善待万物的“众生平等”思想,这也是一种社会伦理,一种人类的善恶标尺,人类虽然在这个世界中处于支配和主宰动物的地位,但也可以达到心灵互通、和谐相处的崇高境界。
“我”在城市上学后,回乡期间对待黄狗转而牵挂、关怀,“我突然感到很难过,同时也替狗难过”的令人动容的情感,打破了人狗的主从关系,表现出一种跨越物种界限的伦理意识。
文中“群狗越野狂欢的壮观场面”,那是生命的欢腾,生命的自在,栩栩如生展现出一股野性的美的力量,会使人突然感悟到了生命的力量、可爱和神圣,给读者以无法回避的心灵震颤,许多人会在这样的瞬间感悟到对生命的敬畏。
只有我们拥有对于生命的敬畏之心时,我们才会时时处处感受到生命的高贵与美丽,世界才会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它的无限生机。确实,我们敬畏地球上的一切生命,不仅仅是因为人类有怜悯之心,更因为它们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
无疑,对这一切,王川都有过自己的思考。
文学,必是用以解读生命,尊重生命,构筑文明之一隅,体现的是一个文人知识分子的精神高度。法国思想家史怀哲写过《敬畏生命》;弘一法师圆寂前对于蚂蚁被烧死的担忧,体现出他对于生命深彻的怜悯与敬畏之心;莫言常常描写繁盛的动物意象,挥毫泼墨式的将之作为神化和崇拜的对象,动物成为他与土地血脉相连的存在,成为浑然天成的感知世界的方式。
鲁迅中年时期,写了《风筝》,反思自剖对于幼年时的小弟弟爱好游戏的天性的无情扼杀;杨绛写了《老王》,表达的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于一个社会底层平民的愧怍;巴金写过《小狗包弟》以“拷问自己灵魂”……这种可贵的自剖精神,拷问人性里是否有平等观念、人道主义精神、一颗慈悯的心,拷问我们遭受不公正后,是否也对别人不公正?我们是否曾以毫无知觉的方式虐杀生灵?我们是否洗去了罪孽,洗净了思想中的污泥,拥有完美无瑕的灵魂?我们是否常常反思,甚至反思是从一条狗开始。
王川重新审视童年的行为,惊觉童年中无知的悲哀。作者的自我反省,也是对社会上普遍存在的淡漠的生命意识的忧虑。应该说“愧怍”不仅仅是作者一个“小我”,每一个缺乏足够爱心的人都应该“愧怍”。
这篇散文,写实作风,浑然本色,促人怵惕,催人反省。“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这是中国文学史上自孔子、太史公以来一直提倡并恪守的写实作风,王川的这篇散文无疑是坚定地实践着这一文学主张:“不虚美,不隐恶”,原原本本,据实写来。
好的文学作品的真正价值在于能使读者思想发育、灵魂苏醒,从而构建出自己的精神大厦。这只一直没有名字的狗的悲惨往事,结束了童年的牧笛挽歌,唤醒了人性灵魂的愧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