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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拜访记

2017-02-14杨悦浦

昆嵛 2017年1期
关键词:美术界楼梯老先生

不久前,有则报道称,一个导演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用电影手法拍摄了一些上海著名老画家的纪录片,浏览被拍摄名单时看到一个名字,想起我曾拜访过这位老先生。

那是在1981年5月,我还在中国美协研究室工作,奉书记处之命,到上海做工作调研。

正赶上梅雨季节,作为北方人,我对南方这种天气很不习惯,总有一种压抑感。这次除了调研,也以《美术界通讯》记者身份做些采访。上海美术界人才济济,我选择了一些不同年龄不同专业的画家,出发前查阅各种资料,做了准备,到达后问清了单位和地址,逐一访问。回京后写了上万字的调查报告上交书记处,还撰写了一些有关的采访报道和文章在《美术家通讯》等报刊发表。今天回头看,当年我采访过的那些中青年画家,现在都是美术界的重要人物了。

拟定访问的人中,就有上面提到的这位老先生。那年他年过七旬,是自学成才的典范,曾做过一些美专之类学校的教师,后在一些美术单位工作。此公擅长花鸟、山水,在业界颇有声望。时任中国美协理事,出发前我向美协领导汇报此行时,领导还让我代转问候。

回想起那次拜会,很有戏剧性。

在梅雨暂停的一天,我按地址找到了这位老先生的住所。

这是老先生的私宅,一个不大的门,紧闭着。

看到门框上有个门铃按钮,就按了一下。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又按了几下,好长时间还是没有动静。不敢再按了,怕让人家讨厌。

如果家里没有人,我可就抓瞎了,只能离去。但此人又是我很想见的重量级人物,不应放弃,实在不行,过两天再来吧。我瞎想的时候,大约四五分钟后奇迹发生了,门里有了动静,我赶紧又敲了几下门。接着听见有开门锁声音。功夫不负人哪,我兴奋起来。

只见门开了一个很小的缝,里面露出“一线天”似的一条中年妇女长长的脸的局部,用一只眼像侦察特务一样从头到脚扫描了我一遍,我趁势赶紧自我介绍,说明求见这位老先生的因由。

那“一线天”一句话也没说,“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里面传出哗啦哗啦锁门的声音。

吓了我一跳。

我又愣在门前,不知道这一“嘭”,是能见,还是不能见?只得在门外继续等着。又等了四五分钟。再次听见哗啦哗啦开锁的声音,我又高兴了,有戏。

那“一线天”女人,把门打开,说了一句上海话我听不懂,猜想可能是“进来吧”。但门只开了半扇,“一线天”还挡着一半,我只得侧着身子,躲着“一线天”,进去了。我刚要问,在哪里拜见老先生?“一线天”冲我用嘴努努一个楼梯,意思是“上去吧”。我道了声“谢谢!”就上了楼梯。回头想看看“一线天”全貌长什么样子,却忽然不见了。

走在楼梯上才知道上海亭子间是怎么回事,那楼梯又陡又窄,每上一层,木板就咯吱咯吱地怪响,只得放轻脚步。

上到了二楼。

房间不算大,有30平米(一个上海朋友说那就算是很大的哩),由于窗子小,又是阴天,房间里面很是昏暗。等我眼睛适应了环境后,看到屋里好像没有人。再看周围,也没有可以再上楼的楼梯了,这间屋子里肯定是有人的,否则“一线天”不会努嘴叫我上来呀。正在搜索时,突然有个瓮声瓮气的老人声音用上海话说了一句话:“洒宁?”

我听不懂。大概是问:“谁呀?”

推想就是那位我想求见的老先生了。放眼四射,却找不到人在哪里。我疾速地搜寻房间各个角落,发现靠近窗子那里有半个秃顶露在一张大沙发后背上。谢天谢地,幸好那秃顶还有点光亮,否则再也找不到屋子里有人的标记了。

我一边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一边往窗前的大沙发走过去。待走到他的正面时,看到一个胖乎乎的老先生实实在在一动不动地窝在大沙发里。

我说:“美协的领导让我向您问好!”他无精打采地呜噜了句什么话,我还是没听懂。可能是“谢谢关心”一类的应酬话吧。我又说,您是中国美协的理事,是美术界的领导人了,我这次来,很想听听您对全国的美术工作有什么意见和想法?他爱搭不理地又呜噜了一句,我猜是“没什么意见”的意思。之后,他就没话了。

不热情,不让我坐,也不愿意搭话,甚至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我以为老先生生病了,可又不能贸然以身体违和问候……本来我是能说会道的人,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尴尬,不知如何继续对话,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可我不能什么收获也没有就走啊。我正要试着以“三寸不烂之舌”的记者本领发起采访攻势时,突然从楼梯上传来咯吱咯吱急促的声音,我因站的位置直对着楼梯,看到上来的是一个约30岁的年轻人,西服革履头发锃亮十分齐整地径直奔我走来,我以为是要和我打招呼,赶紧伸出手来想跟人家握手,可是那青年根本不理睬我。到了老先生面前,立即呜噜起了上海话,老头听完咕噜,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那动作竟然没有一点老态。大概觉得不好在“生人”面前说事,就拉着那个30多的男人跟他到一张大案子前,站在那里,低声但火热地你一句我一句地继续咕噜着。那个“30岁”根本就没把我当人,老先生也早把我忘记,至于我是从北京还是从宇宙来的,此时此刻连我都觉得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人家没让我走,我也不能没有礼貌地离去,只好淡定地静观变化。

我虽然不太懂上海话,但在工作中经常和一些上海人共事或打过交道,能够大致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原来那个年轻人是在向老先生汇报联系拍摄专题影片进展的情况。

1980年文艺界在拨乱反正,一洗文化大革命所造成的各种弊端,维新措施层出不穷。北京就出现了以电影手法为一些在世老画家拍摄纪录片的安排,如拍摄了可染画牛、苦禅画鹰、黄胄画驴之类的影片,公映后社会反响很好,老画家们也个个振奋无比。这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事,应了那句笑话“北京一咳嗽各地就感冒”,各地的老画家坐不住了,都想用这种纪录片办法把自己的艺术推介出去。只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国家不富裕,能用在这方面的经费很少,北京的钱不可能花到上海、南京等外地的。如此,各地的老画家就要利用当地的资源实现理想,一时间,很多地方在拍这类纪录片,虽然数量不大,可也是风生水起地热闹了几年。

看到那一老一少谈得极为投入,而且那个老先生的无精打采荡然无存,像打了什么血一样亢奋。他们的谈话中当然包括了如何能够尽早地进入拍摄系列和程序等话题。我想,这种事,自己不争取,天上不会掉馅饼的,如此迫不及待是有道理的,连我在一边听着都替老先生着急了。

所以,我没有去打搅他们的谈话。

我以为既然没有工夫应付我,老先生和那个“30岁”说几句之后会把我打发走的。可是,好像我这根“木头”根本不存在似的,一直不理睬。站了大约十来分钟,自叹来得不是时候啊。可不,对于这位老先生来说,接受访问与运作纪录片,当然是后者重要,这阵势还用说吗?

走人吧。

于是,我只好恭敬地说了句,先生,再见!

那两人还是不予理睬。

我灰头土脸悄然走下楼去。

陡直的楼梯,直接对着楼门,楼门紧锁着。

到了门厅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没有人,哗啦哗啦是有锁的,我如何打开呀?

正在发愁时,“一线天”突然像鼹鼠一样窜到了我身边,没拿正眼看我就把门哗啦哗啦地开了个比她廋削的身子略宽一些的缝,继续挡住一半。“一线天”用嘴又努努门外,我立即知道是催我:走吧,还等什么!

我赶紧从门缝中躲着她“蹭”了出去。

走人了。

出来后,看到上海的天还在阴着,虽然潮湿,倒是感到了外面的空气比老先生屋子里的好多了,呼吸也畅快起来。街道上高大的夹竹桃树正清艳无比,好不快意!一边走一边想,在这个房子里我见到了三个人,除了我说了几句话,“一线天”一句话没有,“30多”没和我说一句,老先生也就三四句……这就是访问的全部成果。回到北京后领导还真的问起这位老先生,我哪里敢实话实说,含糊其辞蒙混过去了。

不过,开头提到的那位导演功不可没,从1983年开始用了三年时间,为一些上海老画家拍摄了《画苑掇英》系列影片,很值得称赞。上海利用自己的资源做的这件事情也很漂亮,极有意义。今天回过头来看,那天老先生也许并不是有意要冷落我,他年事已高,心思一直在想那件大事——拍摄纪录片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无暇顾及他事是可以理解的。我的访问虽然没有完成,可老先生纪录片却完成了。1993年我收到上海美协发来的新闻稿,说这位老先生辞世了,我在编辑这份稿件时更觉得拍摄纪录片尤为重要,为社会留下了宝贵的资料。在那期《美术家通讯》付印时,我在心中默默悼念着这位老先生。

杨悦浦,画家、美术评论家、书法家。1938年生于北京,原籍山东招远东曲城村。中国美术家协会编审,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获中国美协“卓有成就的美术史论家”称号并被表彰,《昆嵛》文艺艺术顾问。1962年毕业于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油画专业,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艺术委员会秘书处处长,《美术家通讯》主编、编审。其中国画创作,多作白描。近几年,转向非虚构散文写作,相继在《当代散文》《昆嵛》《齐鲁晚报》《烟台日报》等发表了《台灯》《小龚》《青草地》《山丹丹》《寻常日子》《我和养马岛的故事》等非虚构散文随笔20余篇,以“介入现实、观照当下、主张在场”的非虚构散文写作在读者中引起了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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