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二题
2017-02-14刘郁林
渐行渐远的山会
——忆母亲之一
一进农历十月的门,小孩子们就开始扳着指头数日子了,一天、两天、三天……每天的梦境都是美的,每天醒来脸上肯定挂着微笑的,因为数到十三时,一年一度的山会就在家乡的大地上拉开了序幕,而且为期六天。很有意思的,也很蹊跷,每逢山会,天气都会变,往往昨日还温暖如春,第二天就刮起凛冽的北风,甚至还会飘飘扬扬地下起清雪来。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冷却我心中的热情,也无法阻挡跟着父亲进城的脚步。
一年的努力总是有成果的。爸爸一年两季的庄稼都颗粒归仓了,最最珍贵的小麦都被妈妈认真地码在米缸里了,灿黄灿黄的玉米挂满了院子四周的墙壁,红红的地瓜也上热炕头了。妈妈用一年时间喂大的肥猪出圈了,伴随着凄厉的叫声,被爸爸叔叔五花大绑用小推车送到车站的收购站卖掉了。我挖猪菜的任务也就胜利完成了。大人孩子都等着到山会热闹热闹。男人们期待到山会上喝顿烧酒,吃碟烧肉,看看马戏杂耍;女人们期待到山会上扯一块漂亮的布料,为她的男人、孩子们置办过年的衣服,置办一冬所需吃的,比如粉条一捆、酱油一壶、烧酒一桶。孩子们上山会图的就是那些好玩的、好吃的!
所以每逢山会,不用妈妈叫,我就早早起床了。我家距离火车站3里路,火车站距离城里——也就是山会地点20里路,那时没有现在的公交车,我必须和爸爸一起步行到城里,为了能逛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光景,所以天不亮,就和爸爸出发了。任凭风大,任凭雪猛,我都能紧跟在爸爸身后,不曾掉队,虽然妈妈把我包裹得很严实,可寒冷的北风还是吹乱我的羊角辫,吹疼我的小脸,可我的心里还是火火的,因为那件漂亮的小花袄在风中招摇,那双系着两个小绒球的红条绒棉鞋在向我招手,那碗香喷喷的肉丝面冒着热气向我走来。所以,我哈着嘴里的热气,搓热小手,捂着冻得通红的脸,任凭雪水打湿那双穿了一冬的蒲窝靴子,因为山会结束后,我就会有一双新靴子了。
到了山会上,看到各条街道都打起了棚子,各种摊位都摆满了商品,各种商品都花色繁多,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但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些卖好吃的摊位,金黄的面鱼从沸腾的油锅里捞出来,发出滋溜滋溜的响声,我那个馋呢!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硬是咽着即将流出的口水,爸爸仿佛看到我的馋虫,就会走上前去买上两个滚烫的大面鱼,然后领着我走进市场门口的饭馆,给我买上一碗肉丝面。那缕缕升腾的热气,那条条细长的肉丝,那根根细嫩的香菜,太诱人了。就着香香的面鱼,满足了我味蕾的需求,我觉得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比过年还快乐呢!心里也暗暗地下决心,来年一定要更努力地挖菜,让妈妈的猪更肥,卖更多的钱,来年的山会上就会收获更多的礼物,所以春天的田野上,那群挖野菜的孩子里,一定有我欢快的身影!
我抱着我钟爱的花衣服,脖子上挂着我喜欢的小棉靴,挽着我挚爱的装有桃酥面鱼的小篮子,一路欢声笑语,用妈妈的话讲就是“又花又爆仗”地回家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发现格外晶亮!我幸福的山会结束,但是幸福的心情依然会继续,常常从柜子里拿出那件漂亮的娃娃服,穿上那双温暖的条绒小棉靴,臭美一顿。然后再小心翼翼地送回原处,这样的动作在过年之前会有好几次的,直到大年初一再幸福地穿上,到处拜年。
可是当自己慢慢长大,外出求学,工作之后,尤其是结婚生子之后,对赶山就没有儿时那么热衷了,几乎就不再赶山了,因为到处都是林立的大商场和超市。相反的是,妈妈却喜欢赶山了,所以每逢山会,爸爸就用自己心爱的三轮车拉着妈妈到山会上到处转转,妈妈就像小孩似的买些幼稚的小玩艺。但每次都忘不了给我买一捆够吃一个冬天的粉条和我爱吃的大面鱼。
后来爸爸走了,剩下了妈妈一个人,妈妈总是不肯住进她的儿女家,一个人坚守着那个乡村的老屋。虽然定期给妈妈送吃的,却是忽略了妈妈的需求,记得那也是一个飘雪的山会,晚上妈妈打来电话说:“明天是星期天,你领我到山上买件棉衣吧,长身的,能包住膝盖那种的!”“太冷了,不要去了吧,等我到商场给你买件长款羽绒服,妈!再说我明天还有事呢。”我匆匆地挂断了电话,感觉电话那端的妈妈似乎欲言又止,仿佛还有没说完的话。等我忙碌了一天才明白那是山会的最后一天。我明白了妈妈为什么在那个时间打电话给我,也想象得出妈妈遭到女儿拒绝后会是多么伤心!
虽然后来我买了三件羽绒大衣送回家,可都不对妈妈的心思,羽绒虽然轻快暖和,但做得太合身,妈妈冬天穿得多,即使最大的码,穿在妈妈身上也不宽头。后来跑了好多商店都买不到妈妈想要的那种,希望来年的山会上能满足妈妈的愿望!
可是人生总会留下遗憾,刻骨铭心的遗憾!
人生有缘弥可贵,岁月无期当自珍。不要让“错过”成为一生不可挽回的遗憾,从你的生命里删除“等有一天”“等我有时间了”这些词汇吧。因为你生活的每一天都那么特别,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不要延迟任何可以给你和亲人带来欢笑和快乐的事情,因为亲情不能等待,生命经不起等待!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妈妈离开我快三年了。
现在的我也离开了家乡,爸爸木制的小推车、妈妈的大肥猪、那个小馋猫般的我,还有爸爸妈妈,都跟故乡的山会一起永远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今年的山会我一定回去赶,买到妈妈想要的大衣,连同大面鱼,在她三周年忌日里送给她!
泪眼里,我仿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那熟悉的小街,兜里只揣着几毛钱却欢呼雀跃的孩子。萦绕心间的还有冰糖葫芦的甜,肉丝面的香,面鱼的金黄……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再也找不回的老味道,还有那些镌刻在心头、永远割舍不下的亲情……
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忆母亲之二
做好了饭,等学车的女儿回家。
随手打开电视,关注一下奥运会,恰好是一个采访节目,视频一端是一个年纪小小的队员,另一端是该队员的奶奶和爷爷。奶奶微笑着,告诉孙女:“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管球打得好不好,奶奶都等你回家,奶奶就希望你回来好好生活,找个好人家嫁了,奶奶一辈子就放心了。”朴实的奶奶面对亿万观众,没有“为国争光”的豪言壮语,却道出了对孙女朴素的关怀和真真切切的爱。视频这端的孙女和电视屏幕前的我,都泪流满面。就连那个铮铮铁骨般的里约奥运记者也两眼泪湿,不禁感慨:“不论你走到哪里,走得多远,家永远是你温暖的港湾!”
是啊,家是我们永远的避风港,那里充满亲情,充满温暖和爱!此刻已为人母的我最能理解这份情感!
我仿佛回到了1992年,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
理想丰满,激情万千,对未来充满希冀,因为我回到母校做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心中充满豪情。大家都送给我很多祝福,很多教导,都是关乎工作!
而唯独我的妈妈,从不问这些,总是问我大学里谈没谈恋爱,有没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有没有中意的男孩。总是把去找我玩的男同学的家世问个底朝天。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是很讨厌,总是很敷衍妈妈的问话,甚至有时候不耐烦地打断她。但妈妈总是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追根究底。直到我现在的爱人出现在她眼前,妈妈好像一下子释然了。妈妈把所有的注意力转向那个比我大三岁、读过五年军校、跑到我家里相亲的那个男孩身上了。这个小男孩也很会来事,一下子就取悦了我家里两个关键人物——妈妈和大姐。
妈妈很中意这个小男孩,决意要把他当做未来的小女婿了。我可是坚决反对,刚刚大学毕业,心气很高,他可不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除了是一个解放军、本科毕业以外,其他条件都不符合我的审美。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男孩,妈妈越看越亲!妈妈说:“孩子,你农村出生,就不要嫌弃人家也是农村,自古以来就讲究‘门当户对,妈妈不希望你高攀双职工家庭,说不定我的闺女在人家里受罪,你没看见谁家……再说了,个子多高才算高,结婚后不是吃模样也不是吃个头,就看他的性格,能否拿你好,我一看这个小客挺稳当,不是‘山猫野兽,我也打听过他家里的根也正派……”
妈妈真是用心良苦,我谈恋爱,可她比我积极多了!是啊,这也许就是妈妈最担心最放不下的事情,她常常用大姐的例子教育我,大姐的婚事妈妈是不同意的,结果姐姐也不是很幸福,和姐夫常常吵架,有时候还会大打出手!这是妈妈心口永远的痛!所以在给小女儿选亲时,妈妈首先要把好这一关。
“大三儿,听妈的话,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这小客模样好看,喜相善淡,我看他看你的眼神就疼爱你,人家还是军官,工资高,将来你们都挣工资,日子好着呢!我觉得你找这么个人家,妈就放心了,死也能闭上眼了……”妈妈总是苦口婆心,在妈妈的影响下,那个小男孩慢慢走进我的心里!
当小男孩提出定亲结婚的日子时,妈妈从没有异议,高兴得合不拢嘴。我真是奇怪,我不想那么早走进婚姻,早早地背负一个沉重的家,我要享受工作后轻松和自由。
“妈妈,我不明白你为何就那么想把我嫁出去,难道我会老在家里嫁不出去吗?多少人给我介绍对象,我觉得哪个条件都比他好……”我愤怒地反对着妈妈,不理解妈妈,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直到后来我生了女儿,我们母女平安出院回到家里,妈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妈妈喜极而泣。自言自语“女人最难过的一关你过去了”。那一天我真正懂得了妈妈,妈妈告诉我:“妈当年哪里是担心你嫁不出去,也不是养活不起你,再说你也挣工资了。妈妈之所以着急把你嫁出去,妈就是想趁着我这口气在的时候亲眼看着我的小闺女出嫁,等我两眼一闭,谁管你呢?”
“干嘛说得那么伤感,妈妈现在不是很好吗?再说我还有哥哥姐姐呢?”
“哥哥姐姐,还是不行啊,差一层呢!你也当妈了,以后就懂了。”妈妈摆摆手道。赶紧就去亲她的小外孙女去了!
是呀,当了妈妈以后,才深刻地体会到母亲的情怀。妈妈42岁生下我,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妈妈就快70岁了,难怪妈妈会有这样的担心。她就像奥运健儿的奶奶一样,她们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们有着普通人对儿女朴素的爱!妈妈普通得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却把女儿的幸福想得很远很远!
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我的妈妈一天天老去,她执着地坚守着乡村的老屋,就是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在细如流水绵长的日子里挚爱着她的家,关怀着乡村生活里最卑微的一草一木。
每当周末我挈夫将雏回去的时候,不到门口我就会像小时候妈妈喊我一样拖着腔调老远地喊“妈妈……”每一次妈妈都会笑盈盈地打开柴门迎合着我“我的大三回来了”。我总是怪异妈妈的听力那么好,即使细微的声音她也听得出。妈妈说:“当娘的耳朵都尖!”妈妈也总是站在小路的一旁,在暮色苍茫中目送我离开,直到我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打开往昔的日记,这段文字总让我心头温暖而潮湿:“徜徉在乡间的小径上,耳边传来丛林间小鸟的啁啾,阳光煦暖得很,道路两旁的菜畦绿意油油,路上蓬勃生长的迎春花在诉说着春天的故事,带着老母亲深情的叮咛,我再一次将背影留给了她,在她不舍的目光里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但我知道我永远无法走出母亲的情怀。”
妈妈的那间老屋,不够明敞,不够富庶,更不够奢华,被经年的烟火和尘埃熏染浸透,有着足够的历史沧桑感;炊烟袅袅中妈妈的一碗粥、一碟菜,总给我一种永远的归宿感和熟悉的依恋。所以当妈妈两年前离去的时候,我有一种深沉的孤独感。
“妈妈永远地走了,此刻我就是一个孤儿,虽然年迈的妈妈已经不能给我庇护和依靠,甚至还要拖累我,但没有了妈妈的我,就像一株浮萍,没有了根基,没有了方向!”
所以这世间有一种爱,不求回报,朴素却深沉,这种爱叫母爱;这世间有一个地方,当你打拼累了,漂泊倦了,你可以随时停靠和投奔,这个地方就叫家!
家,永远是温暖的港湾。不论你走到哪里,走得多远!
刘郁林,山东莱阳人,烟台二中高级教师。《昆嵛》文艺编委,山东散文学会会员。喜爱读书,喜欢写作。通过文章和文章里的小故事,代替枯燥烦人的说教,鼓励鞭策孩子们去直面人生,战胜困难,走出困惑,收获成长;以坦白和真诚之心,记录着人世间的真善美,品味着充满了酸甜苦辣的人生况味。近两年,陆续向一些报刊杂志投稿,先后在《昆嵛》《烟台晚报》《齐鲁晚报》《今晨6点》等报刊发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