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与图像
2017-02-13刘晓陶黄丹麾
刘晓陶 黄丹麾
我们当代对身体的兴趣是西方工业社会长期深刻转变的结果。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身体形象在通俗文化与消费文化的突出地位及其无所不在是身体(尤其是其繁殖能力)与社会的经济结构和政治结构相分离所产生的文化后果使然。对快感、欲望、差异与游戏性等当代消费主义特点的强调是一些相关过程即后工业主义、后福特主义与后现代主义造成的文化环境的组成部分。随着基督教清教主义正统思想的式微及大众消费主义的盛行,谴责性享乐的资产阶级及工业资本主义的道德机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消失。晚期工业社会中发生的道德与法律机制上的这些变化相应地与经济结构的变化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与重工业生产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衰落相联系。在后工业环境中服务行业显得越来越重要,这与传统城市工人阶级的衰落密切相关,与失业、提前退休和休闲机会逐渐增多带来的生活方式的变化密切相关。经济变化与经济结构调整为劳动的性质和构成带来了重大变化,这也重新组织了休闲与消费。工人阶级中的年轻男人成了剩余人口,他们粗壮的男子汉形象与加诸他们身上的闲适之间不再有直接的功能关联,劳动的身体成为追求欲望的身体。应当在更广阔的历史语境下看待这些社会与文化的变化,即建立在土地所有制基础上的封建制度的衰落,建立在控制工业生产过程基础上的工业资本主义的兴起,以及围绕着对传播和符号体系的控制而组织起来的后工业社会的出现。在传统社会中,财产的再生产和所有权与对人的所有权和人的繁衍之间存在紧密的结构关系,这种关系是通过在一个大家庭内部运用父权支配妇女建立起来的。婚姻与家庭财产所有权是联结财产所有权和身体支配权的关键机制。在父权制家庭中,男人通过控制和占有繁衍男人的妇女来控制财产的继承与分配。随着土地的重要性在工业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逐渐降低,控制和所有权问题转移到了工业财富由男性继承的资本家家庭。例如,尽管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男人已享有奉行双重标准的好处,在家庭内部,传统的性道德观念还是被一再强调,这是因为性道德观念与财产继承有着重要的联系。这种家庭制度和经济制度解释了贞洁、忠诚与性生活清白在这一时期的重要性。
随着工业资本主义走向建立在全球经济、服务业、广告业、发达的消费以及通过公共关系业对传播进行操纵和控制基础上的后工业体系,财产、性与身体之间的这种传统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复存在。这种制度的瓦解是以离婚法的不断增多为标志的,离婚法使夫妻的分居或离婚在很大的程度上不受物质的困扰和损害。对离婚的需求标志着奉行一夫一妻和零散化的生活模式与各式各样的生活之道的一个新时期的来临。有效地使用大量、廉价的避孕手段已经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原则上为拥有众多性伙伴、保持多种性关系提供了可能。避孕方面的这些技术和法律变化与发达社会人口统计中的变化紧密相关,即与人口出生率下降二人的寿命却不断延长有关。
这些社会—经济的变化进而与安东尼•吉登斯《亲密的转化》(1992)探讨的内容密切相关。在此书中,自我理解、个体主义与自我实现通过建立在纯真感情、非出于实用目的的信任和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基础上的人际关系得以表现出来。正如吉登斯所认为的那样,个人之间及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不再建立在财产契约之上,而是建立在通过亲密关系和性接触来实现的对个人满足的一系列期盼之上。这些新型的亲密关系也表现了在后工业社会中身份属性和人观(personhood)属性的重大变化,身体对于表现性和亲密性的这些新型模式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身体是这些新型情感强度的渠道或载体。
后工业文化产生的后果对于从社会学角度理解消费主义、商品化与娱乐主义是很重要的。显而易见,对作为美好生活的标志与文化资本标识物的身体,人们有一种强烈的商业与消费主义的兴趣。除却消费这个主题之外,身体的美、对衰老身体的否定、对死亡的摒弃、运动的重要作用以及保持身体健康的普遍道德价值,是人们尤其关注的焦点。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阶段,纪律、禁欲主义、身体与资本主义生产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马克斯•韦伯称之为“亲和力”),而在晚期资本主义却盛行完全不同而有害的对享乐主义、欲望和享受的强调。这些思想为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1976)一书中对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分析提供了基础。鉴于对休闲、个体表现和消费的强调,在承认身体为一个重要项目的文化中,身体是作为享乐主义实践和欲望的一个领域而出现的。当然围绕这一主题存在着重要的社会变化形式,尤其是在社会阶级、性别和各代人方面的变化形式。在为长期存在旳失业问题所困扰的当代青年文化中,身体被刺戳、打扮、文身,成为原始部落属性的集体符号标志。然而,尽管这些表明成员身份的图案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但它们却是短暂而破碎的,并导致了新部落主义的产生。由于这些重大转变和经济、财产与就业的根本性质,身体开始处于理论上及政治上的突出位置。
造成身体处于突出位置的原因有妇女运动的政治冲击、女性主义对父权制社会组织的批判以及妇女在公共生活领域角色的转变。有人提出这样一种貌似有理的观点:古典社会学对身体的忽视源于这样一件事实,社会学在很大程度上是男性社会学。针对这种说法,一种明显的反对意见认为,人类学一直关注身体与文化的(如在研究仪式演化已经确立的传统中的文化)关系。人类学同社会学一样,一直是由男子控制的。考虑到妇女运动的影响,身体与体现的女性主义理论有了长足的发展,尤其体现在茱莉娅•克里斯蒂娃与吕斯•伊里格雷的著作中。
妇女运动实际上是在经济与家庭中的经济与社会的基本变化的政治表现在许多方面似是而非的是,妇女解放与她们加入男性劳动力大军密切相关,妇女加入男性劳动力大军是“一战”和“二战”造成的后果。当妇女走进男性工作场所成为产业工人的时候,她们摆脱了她们先前对待家庭生活、孩子以及对待在传统社会中女性劳动从属性质的看法。越来越多的避孕措施和通过更自由的司法手段为离婚提供的可行性引发了更具力度和更具独立性的妇女运动。
尽管现代女性主义对家庭技术和避孕措施所带来的益处提出挑战和批评,这些益处的确有助于妇女的社会地位发生深刻变化。她们正在变化的政治地位通过有关性别、性欲、性征的有争议的本质的各种争论表现出来。对解剖学和生物学提供的性差别固定本质的质疑导致社会建构主义对性差异及差异性等传统观念进行有意义的批评。结果女性主义理论家们向性别差异的本质提出质疑,断言男女之间的差异是历史、文化的产物,是偶然形成的,而不是天性和神的意志使然。
许多论述身体的当代理论家宣称,身体现在是自我规划的一部分,在这个自我规划当中,个体通过建构自己的身体来表达他们的个人情感需要。考虑到当代消费文化对自我的强调,身体被看作存在的一种可变形式,这种存在形式可以被塑造,并适应于个体的需要和个体的欲望。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看法在表面上是正确的,因为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当代微观外科学已经使变性成为可行的选择。因而女性主义和同性恋文学往往都对身体持有一种反基础主义的观点,转而强调现代社会中身体体现的可变性、适应性、偶然性等特点。由于医疗实践性质和技术发生了重大变化,在发达的工业社会,由于疾病与病痛的变化结构以及人口老龄化,身体在当代文化中变得重要起来。人口的变化不仅对经济生产力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对消费、闲暇与生活方式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社会人口结构、寿命与两性比例平衡等方面的变化应当被置于更大的社会变化框架之内加以审视,这个社会变化框架包括:人工受精、试管婴儿、新的生殖技术、全球性的器官移植工业、心脏移植、控制论的发展、微观外科学以及制药业方面的其他进步。在当代社会,与新兴医疗技术有关的这些科学变化所产生的影响在最终与人观、身体和个体相关的当代社会中提出了哲学的、伦理的和法律的问题。新的医学变化围绕身体与灵魂、体现与自我、意识与身份之间的关系而出现的哲学困境提出了新的疑问。这些变化和困境都是我们所说的肉体社会的兴起这个大背景的一部分,在这个肉体社会中,我们主要的政治与道德问题都是以人类身体为渠道表现出来的。
因此,在一个技术迅速扩展的社会中,人的身体体现的社会、经济和法律地位方面的这些宏观变化产生的后果是,人类身体已成为许多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研究的焦点。这些变化能否带来韦伯和福柯著作所认为的人类身体的标准化和理性化的扩张,或者是否如激进的女性主义者多娜•哈罗威所说的控制论提供了自由与社会变化的新形式,是文献中经常争论的一个论题。信息高速公路和虚拟现实将会为与时间和空间有关的身体带来新的概念化方式,既为民主化,也为对作为体现的能动者的人类自我的专制控制提供新的机会。除了这些社会与政治的变化,作为结果,与身体相关的社会科学领域也有新发展,例如在老年医学的整体建构、统治性、妇女研究、男性特征分析、营养人类学以及种族音乐学等方面的新发展。
身体已经多多少少与当代社会的许多制度脱钩,尤其表现在身体与家庭、繁衍和财产所有权的关系方面。身体不再与家族境界内部的财产、财富和继承之间发挥交互作用的功能;它不再那么明显地表现为婚姻策略的焦点、王室纷争的焦点或英雄人物暴力冲突所象征的国家间暴力行为的焦点。身体的这种社会脱位意味着身体更多受制于消费文化的游戏操纵,成为可称之为消费欲望的主要载体。身体与它的传统的性功能的这种分离是与质疑性和性别之间关系的妇女运动相联系的,它也与同性恋运动有关,同性恋运动使男性身体的性质变得令人困惑。
身体与许多传统功能分离也导致了身体在饮食、饮食仪式与食物方式方面定位的改变。现代自我的崛起与消费主义和消费的发展分不开。秉承柯林•坎贝尔(1987)的研究成果,帕西•福克宣称,自我的现代意义主要与消费掉诸如食物、符号和消费商品等消费的东西、“使人愉快的东西”的个人消费观念有关。我们可以把笛卡尔那句著名的自我认知的个体主义口号“我思故我在”变成“我消费故我在”。由于被广告业和信息产业所接受并被夸大,消费自我观念具有现代个体的那种理想特性。
在这方面,帕西•福克对福柯将自我纯粹当作现代纪律和科技实践的结果做了重要批判。福柯对结构主义始终不渝的信奉不仅支配了体现经验现象学,而且剥夺了抵抗或反对纪律约束和实践的能力。我们应当更明确地认识到,应从身体形象这一角度审视消费社会中的自我观念,身体形象在理解和评价公共领域中的自我方面发挥独特的作用。一般来说,身体外表是广告业、自我抬高和公共关系的焦点。身体外表也是社会耻辱的对象,现代的消费自我是一种再现的存在。
身体社会学的第一种传统即传统人类学传统,认为身体只是一套社会实践,人类身体需要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地、系统地得到生产、维护和呈现,因此身体最好被看作通过各种受社会制约的活动或实践得以实现和成为现实的潜能。认为身体是社会实践的这种看法对厄文•戈夫曼研究社会生活中的脸面工作、耻辱和尴尬这些纷纭的现象至关重要。
从象征互动论的角度出发,戈夫曼指出,作为一种实践,身体可能在公共生活中违背人们的意愿,发出未被控制和潜在地破坏或威胁社会自我的信息。这种将身体当作一套实践的思想在马塞尔•莫斯的人类学著作中得到系统阐发。
这些身体研究方法都认为,日常生活实践在身体的生产和保养方面是很重要的。就此而言,这些方法可被看作胡塞尔对日常世界和建立在工具理性、科学基础上的国家理性世界之间对立的研究所留下的思想遗产的一部分。
在当代社会学和人类学中,认为身体在日常生活中具有中心性的观念,通过皮埃尔•布迪厄论述的与社会实践相关的习性重要性的著作中表现出来。在布迪厄论述社会阶级和身体的著作中,他特别注意在变化的日常经验中身体性质的重大差异,尤其是和他们自身社会习性相关的职业群体的身体性质的重大差异。在布迪厄看来,身体因而就有了某种文化资本,这种文化资本是通过指向外部社会的特定实践表现出来的。在《身体与社会理论》中,席林试图在布迪厄的实践和习性观念与吉登斯的结构化观念基础上建立一种身体社会学理论,以便创造出围绕反思的现代性思想组织起来的身体社会学研究方法。
身体社会学的第二种传统把身体概念化为一个符号系统,即把它当成社会意义或社会象征符号的载体或承担者。自从文化人类学成为一门学术活动以来,身体的仪式准备、身体祭祀以及身体在仪式过程中的文化转化一直是文化人类学的核心问题。文化人类学家已经清楚地理解了身体在传达共同文化和意义方面的重要性,尤其是在仪式礼仪和宗教行为方面的重要性。在现代人类学当中,这种分析传统得到进一步发展。
第三种身体研究方法将人类身体阐释成代表和表现权力关系的符号系统。这种方法在女性主义、医学和历史研究中表现得非常突出。在医学社会学里,社会建构主义关注患病实体的历史发展,社会建构主义方法可用一个口号来总结:“身体有历史。”社会建构主义已经成为女性主义身体观独特的认识论研究方法。女性主义作家一直反对当代文化中将美丽的身体等同于美丽的人这一主要美学原则。这种反对包含的潜在批评是,时尚业和消费主义建构了一种理想的女性身体形象,现实生活中的女人根本达不到这个标准,另外,时尚业中的妇女色情形象构成并支持继续控制男人和女人的父权制基本权力关系。最近的男性社会学研究也向构成西方社会男性权力神话基础的潜在的权力平等、勇猛和男子汉气概提出质疑。
批评性别解剖差异的理论动力从解构主义技巧那里汲取了许多灵感,解构主义技巧作为质疑和批评文本权威性手段最先在文学研究和圣经批评中得到详尽阐述。解构主义者的策略、反基础主义的认识论和女性主义理论将身体当成一个有争议的文本,也就是当作一种肉体性的话语提供了有力的工具,在这种肉体性的话语中,社会中的权力关系既可以得到阐释,又可以得到维护。身体文本批判因而导致了一种社会内部权力关系批判。因而这些研究方法严重依赖如雅克•德里达这样的解构主义哲学家和雅克•拉康的心理分析传统。这些理论强烈批评现象学社会学、身体社会人类学和主流身体社会学,因为这些社会科学研究方法采取身体基础主义认识论。激进的解构主义者典型地不关注性体验现象学或痛觉现象学或者病痛、行为的社会和个体经验或者衰老现象学。这些研究方法往往受到拒斥或被当作个体的、心理的或主观论的东西来加以批判。许多女性主义哲学批判的反讽在于,在将身体当成当代思想一个关键话题的同时,由于采取解构主义方法的原因,她们否定身体的真实性和特定性。
悖论在于,由于文本成为最为普遍的研究课题,活生生的身体反而看不到了。朱迪斯•巴特勒在《身体是重要的》使用了源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的质询观念,把性别理解成一个主体通过将一个个体当作处于从属地位的一个人通过雹子般投射的霸权质询行为而创造出来的东西。于是她认为,“申斥不仅仅压抑和控制主体,而且形成主体的司法和社会构形的关键部分”。①按照这种研究方法,性“不仅发挥着规范的作用,而且产生管理身体的一部分约束实践,即性的约束力量明显是一种再生产力量,一种生产——划分、传播、区分——它控制的身体的力量”。②按照这种理论,性的物质性是在权力的霸权秩序内对性反复重申和质询,在社会空间内,权力的霸权秩序既生产又约束身体。在这方面,物质性就它作为性征领域的组织原则而发挥的形成和构成作用而言,实际上是权力。
直到最近,当科学和生物工程方面的实验大大提高了将人体和其他生物融合的转基因生物的创造几率时,我们赖以生存的身体将人类和这个星球上的其他物种区别开来。经历一百万年以上的漫长进化之后,血肉、骨骼、肌肉和手掌等人类生理特征、感知系统的结构以及大脑中神经突触的复杂连接网都影响着人类身体的物质存在以及我们对自身人性的感受,身体的运作就像一个三棱镜,我们透过它来感知和认识世界。
在很多宗教以及弥漫着这些宗教影响的社会的世界观里,身体还是灵魂的现世家园。这种观念对过去的西方艺术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正如历史学家和批评家托马斯•麦克艾维利所指出的:“从菲迪亚斯到米开朗基罗,再到罗丹的西方传统人体雕塑,都尝试着去描绘身体中的灵魂——或者不如说是被赋予灵魂的身体……灵魂是人类本性的基本真理,而雕塑家就致力于描绘——最后是赋形于——这一本质”。③
相比之下,后现代视野内根本不存在于灵魂,只有身体,我们仅仅是身体。在麦克艾维利看来,后现代具象艺术通过将身体刻画成一个空洞的容器而探讨了这一状况。他认为,胡安•慕诺、麦克•凯利、杰夫•昆斯和詹姆斯•科罗克的象征性造型艺术作品都是值得一提的例子,这些作品表现了“自身空无一物或内部被经验抽空、毁掉的人形”。④身体到底是一种生物有机体还是文化产物?身体经验错综复杂。诚然诸多身体特征本质上是物质的,身体的其他方面受社会和文化的影响。当代艺术家将人类形体呈现为一种物质的、有形的实体,由肌肉和体液构成的组织;他们还考察了身体如何像身份那样以诸多方式成为文化产物,进而反映了一个社会关于得体行为、社会和经济职能以及权力关系的观念。实际上,正如八九十年代乃至今天的艺术家所探索的那样,身体主题和身份主题时常彼此重叠。身体带有大量标记着我们自己和他人的关于年龄、性别、人种以及其他各种身份的视觉符号。
直接聚焦于身体问题的艺术作为一个主题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末以高调的姿态和戏剧化的方式出现在一些女艺术家的创作中,这些女艺术家的艺术灵感来自女权政治运动中提倡的意识觉醒和激进主义。女性艺术家中的先驱者们宣布以女人的经验、情感、梦想和目标作为艺术创作的合法题材。从一开始,女性性欲和诸如女性历史、女性的精神以及女性获得教育、工作和收入平等权的激进议题就是这些艺术家所探讨的重要课题。早期的女性主义艺术家通过从绘画、雕塑到摄影、录像、装置和表演等一系列形形色色的媒介来探索性解放问题。六七十年代,包括卡洛琳•史尼曼和汉娜•威尔克在内的女艺术家们在情色表演中炫耀性地展示自己高度性化的身体,以赞美她们重新发现的性权利。这些作品被一些评论家描述为具有自恋狂和裸露癖倾向,但其创作方式在维护女性活跃的性原动力方面却颇为行之有效。70年代初,一个广受瞩目的著名成果就是由朱迪•芝加哥和米里亚姆•夏皮罗组织的名为女人屋的展览。朱迪•芝加哥与人合作的装置作品《晚宴》(1974—1979)是另一个里程碑。80年代,女性艺术家同许多少数族裔和酷儿艺术家一道,继续致力于探索和身体直接相关的政治化问题。辛迪•谢尔曼、芭芭拉•克鲁格、玛丽•凯利、海伦•查德维克、阿德里安•帕珀和洛娜•辛普森等艺术家解构了过去和现在被对象化和定型化的身体表征的意识形态内涵。滥觞于后弗洛伊德心理学、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理论话语的一些思想观念对致力于身体政治学的艺术家们产生了强大的影响,这些观念的阐释者包括埃莱娜•西苏、朱莉娅•克里斯蒂娃、露西•伊利格瑞、格里塞尔达•波洛克、克雷格•欧文斯、丽莎•提克纳和凯特•林克等作家和理论家。
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艺术家们通过强调物质性和触知性而彻底改造了造型艺术,使其重新焕发生机。这种艺术以过去任何时候都没有的程度来表现形体,并且还涉及身体本身。艺术家们赋予曾被视为禁忌的有关性的内容以视觉形式;他们探讨了计算机艺术、医药和生命科学领域的发展给身体带来的冲击;他们极力表达栖居在一个终有一死、不断变形而且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身体内的切身感受和意义。
在对身体主题的考察中,当代艺术家运用了一系列策略和主题。他们以异乎寻常的方式来处理身体——将身体复制、分裂,分离身体部位,用毛发和血之类的体液来替代身体或展示身体内部的器官和其他部分。此外,不少艺术家无须在作品里表现人像或真人也能达到唤起对身体的联想的目的。衣物和床之类的家具陈设由于和身体有着亲密接触而成为身体的隐喻。雕塑品种的负空间记录了身体留下的印记。装置作品仿佛空无一人的舞台布景期待着将至的人迹。与此同时,当代艺术家在现场活动和表演艺术的录制中继续将身体作为一种艺术媒介加以利用。过去几十年致力于身体问题的行为艺术家包括鲍勃•弗拉纳根、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琳达•蒙塔娜、凯伦•芬利、蒂姆•米勒和弗朗哥•B等不胜枚举。除了现场事件之外,1980年后由相机或录像机记录下来的关于身体问题的行为表演日渐盛行,这可参见汉娜•威尔克、保罗•麦卡锡、马修•巴尼和奥兰的作品。在当代有关身体的艺术中,身体即战场,身体是一种符号,身体成为了政治学。
中国艺术家刘炜从20世纪90年代的裸女——一种性兴奋的裸女开始,到1995年的《你喜欢肉吗?》。1994年,张洹跟马六明这些艺术家开始了对肢体极限测验的作品。例如张洹的《冬村北京》及马六明的《性格变换》。此外,冯梦波的《模拟的电脑人体》、陈文波的《数码人体》都是对人体异化成为一种异类的表态。⑤
张洹最初以自己的身体为创作材料的作品而获得认可,尤其是那些涉及裸露、表现忍耐力和受虐倾向的特技表演的创作项目更为引人关注。比如在《12平方米》(1994)中,他赤裸的全身涂满鱼油和蜂蜜,头发修成朋克造型,身体笔直、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肮脏的、苍蝇飞舞的公厕里长达一小时。在《65公斤》(1994)中,艺术家赤身裸体地用锁链把自己吊在他那肮脏寒酸的工作室的天花板上,鲜血从他脖颈上的裂口流出,滴在地面上一个用电热炉加热的托盘里。而在《25毫米螺纹钢》(1995)中,他躺在一座摩天大楼建筑工地里的一群正在打磨钢管的工人旁边,任凭飞舞的火花溅落在裸体上。这些只为小众私下表演的行为艺术品通过摄影文件记录下来,为张洹带来了国际声誉。
从1999年到2000年之间,中国艺术家开始把尸体搬进展厅,这些作品以躯体的叛变为主题,它在文化意义上可以被解释为中国一百年来对百年现代化的殖民。1999年后头一次展示尸体是孙原在一个冰床上把一个躺着的婴儿和成人的尸体拼在一起。2000年,梁顺源跟他的女朋友共同向死去的婴儿输血,还有朱昱表演吃煮熟的婴儿。还有在“超市”展里,朱昱把人脑做成酱,放在瓶子里展销。
21世纪初,我们目睹了和身体相关的惊人发现:出于美容目的而进行的常规整容外科手术、人造器官和假肢、哺乳动物的成功克隆……人类正迈向一个全新的进化阶段,生物技术和计算机科学将赋予我们以人工方式改造和扩展人类身体的力量,这些人工方法让我们的步伐远远超出了生物进化的速度。如今,借助外科整容、矫正术、药物和生物工程而实现的身体改造这一全新的空间强有力地刺激了艺术家们的想象力。艺术家关注的不仅仅是经过基因、外科手术和机械改造的身体的外观,还有它们的意义。破解“后人类”(杰弗里•戴奇首创这一术语)世界的模式并对其产生影响是当代艺术家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这种后身体的人性状态也许会彻底颠倒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未来的生活可能会成为艺术的一部分。
注释:
①[英]布莱恩•特纳:《身体与社会》,马海良、赵国新译,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2页。
①同②。
③[美]迈克丹尼尔:《当代艺术的主题:1980年以后的视觉艺术》,匡骁译,凤凰出版集团、江苏美术出版社,2011年,第89页。
④同③,第90页。
⑤王璜生主编:《地点与模式:当代艺术展览的反思与创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89—1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