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以生命的方式
——张国龙的艺术探求
2017-02-13付宁宁FuNingning
付宁宁/Fu Ningning
World Art:这次展览您最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张国龙:我主要是从几个方面来谈的,首先实际上还是回归生命,重返肉身;再一个是从形式出发,我不想让它驾驭那么多意义,就是点、线、面,就可以了,所以我把它叫作“重返”。我不回避形式,艺术就是要有一个物质化的承载方式,如果全部变成虚拟的,全都变成精神的,那不成了哲学了吗?那些哲学家也在讲当代艺术关于材料、关于表达的问题。但是为什么有些人拒绝阅读,他读的不是文字,不是概念。那读的是什么?就是他能在里面把玩什么东西,把玩的时间越长,你就越有“意义”。此外,它是一个承载物,记忆也是承载,个体的感受需要承载下去。因为这是一种倾诉,一种表达。怎么把个人的感受变成共同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承载是靠一种生命,一种能量,或者是肉体直观的感受来实现的。
World Art:您在形式上提出了很多自己的看法。
张:是的,我不能回避形式,有段时间人们一直强调内容决定形式。现在形式好像都变成一个贬义词了。但艺术本身有一种形式美,为什么不延伸呢?
World Art:您这次新作品也是不断探索阶段的一个呈现。
张:我在尝试关于试验和实验的问题,就是艺术家在做试验阶段不希望更多地去跟别人共同探讨,更多的是自己在较这个劲。表达并不是歇斯底里,它需要在恰当的时候有一种恰当的态度。这种态度又承载了一定的思考,或者纠结。我自己经常纠结一些事儿,每个年龄段都有纠结,有纠结是因为在思考。
World Art:您这个年龄段主要纠结什么?
张:纠结有一部分是源于客观原因,我们同龄人有些人也在做作品,我也在观望,在想怎么下手从而完成突破,这是逆水行舟,除非你现在不想做了。主观原因是我在这段时间思考了很多,包括材料方面的探索,很多元素的应用并不是突发奇想,一蹴而就的,比如有的图就积累了20年了,包括这次展览中出现的红方块、红线也有25年了。事物都是有两方面的,这是我积累了很多年的东西,但有时也恰恰成为我的包袱,这是我所纠结的。年轻的时候没有包袱,愿意怎么表达都可以。我们这个年龄,作品前后要有上下文的关系,我还是希望有一条线索,不管是载体上的线索、形式上的线索还是内涵上的线索都能够对接上。美术史上叫作一个链环接着一个链环,我这个年龄段肯定有我自己的链环。链接好了才能把后面的顺利接上,链接不好我们经常讲就叫脱扣。
World Art:具体谈谈您这次要展览的作品吧。
张:现在一共是六件新的装置作品,进展厅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个龙了,它实际上是一个象征物,在大家的想象中就是一个图腾,或者叫化身,但是我并没说龙的事儿,这本身就不重要。这个龙有卧龙,有潜龙,下面是土,土是象征一个地球的概念,中国人有一个意义在里面,就是金、木、水、火、土,一说黄土它就有一个祖国或母亲的概念。这个土全世界都有,但是中国人为啥用黄土做,俗话说“黄土地”“黄皮肤”“黄河水”,你一听黄土,马上会有一种根的概念,生长的概念。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就是用黄颜色,这个黄颜色不好做。所以我的材料,你看这上面全是黄土做的,画本身就是黄颜色。我现在用的材料无非就是两种,因为这都是与中国文化有关系的。
展厅右手边是凤凰,凤凰在中国的概念里一般都是表达喜庆吉祥的,凤凰是雌雄同体,它实际上就是代表生命不断延续的意义,在这里重要的是传达情绪和美好的一种色彩,然后体验不断在生长的花儿,在这里花儿也是一个承载物。我个人的作品里一般不用冷色,这是第一次用,你看我的作品里没有冷色,没有绿色、蓝色,这是我个人色彩上的一个特点。因为艺术家一定要在视觉上有所坚持。
World Art:怎么想到用石头,然后再插上这种透明的翅膀?是天然的物质与再造物质的一种结合吗?
张:对,石头是天然造化的,对于物质的态度有两种,一种叫物质化,一种叫化物质。物质化是一种转换,就是借A说B。化物质是什么呢?就是利用现成的自然属性来承载你的观念。这里的石头并不代表我,因为它是自然里的东西,我给它插上翅膀,情绪化翅膀,观念化翅膀,这是属于我的元素和表达。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会随着空气和水的变化而不断地变化,它的意义也会随之增加更多新的阐释。
这些都是我最近几年一直在关注的元素,我所能把控的材料元素都让它们不断生长。到时候这里会有典雅的音乐,空灵的音乐会更烘托出这里作品的想象和梦幻空间。
World Art:您的作品中有很多中国传统的元素,也有比较现代化的工业元素。
我患了乳腺癌。目前病情已得到控制,但癌细胞随时都有转移的可能,我不知道还能活到什么时候。我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快四十了才有了我。我还没有成家,刚买了一套两居室,把父母从农村老家接来不过才三个月而已。
张:我是东北沈阳人,是有钢铁工业的地方,后来又跑到陕北,就是到陕西下乡,住到土窑洞里,所以钢、土这两个元素就跟我较上劲了。刚好这两个东西,一个是工业材料,一个是原始农业材料,两者恰好就不谋而合能代表我的思想。
World Art:这次展览的主题是“观象”与“造象”。
张:“观”就是“又见”,实际上它就是传递一种审美价值,是作者在不断做的时候给你的一个思考方向。“象”它不是图画的意思,它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混沌的、模糊的,甚至是一种动态的东西。“观象”就是“又看见了”,这“又看见”指的是别人告诉你的。“造象”是塑造的造,“造”是走之加“告”字,边走边告。实际上是你在看的过程中,我告诉你的。你说谁见过龙?谁见过凤凰?都是大伙儿在一代一代地传承中告诉你这件事儿,但是这个错了吗?没错。
另一个展厅里是一个像眼球的作品,如果有光线的话,在视觉上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东西,但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这是眼球的解剖图,这是我的一个符号,也是我的一个承载体。这里的透明体也是我研究出来的,在这个展览中,透明体是一个暂时的替代物,真正的成品会用驴皮,这是在中国的皮影戏中经常会用到的。
在楼梯中展示的作品实际上是人的完整的躯干,随着人们不断地上楼梯,视角也在随之发生变化,大概有五个角度,观者可以自己寻找最好的观看方式。
此外还有一件作品,放置在一个半露天的、天井似的环境中。这个作品就是我说的梦。我把所有死掉的树枝重新利用,给它们嫁接上新的物体,像细胞或器官一样,把它组合起来。展览时墙会是绿的,就会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总的来说,这次展览主要元素一个是铁,一个是透明体,一个是土。最原始、最原本的东西就是生命。这就是为什么要做这个主题的一个思考方向。所以观看和被观看的主题出来了吧。实际上人的观看是一种审美经验和某个作者的一个导向。
World Art:我觉得红绳应用得也挺多的。
张:对,红绳原来在架上出现过,其实在这个展览中也不是特别强调红绳,就是点、线、面的概念。我为什么总是强调回归肉身呢?我做的作品都是关于动物或者人的器官的,就是因为它是有感受能力、有传承、有体验、有感受的。所以这就是艺术把它的责任扩大化,这是好事,这时社会学的事儿又变成科学的事儿。我觉得艺术最大作用就是情感的传承。
感官的、肉身的,就是所谓的哲学家或者观念艺术家不愿谈的。但是我为什么不能从这儿开始谈起?我觉得这更符合于艺术的方式。当然我不回避当代艺术的观念性,但那不是我,我有我的方式,就是生命力、生命能量或者是气的研究。你看我所有的作品都是“气”,实际上“气”在人在,“气”没有了,人也就没有了,从精神上来讲是这样的。但是反过来讲,它是很东方的。这就又回到我说的三件事儿了,一是什么都和生命有关系;一是都跟“气”有关系,“气”实际上还是说跟肉身的循环以及宇宙是一样的;再就回到形式。中国人对抽象的东西、对形式的东西很敏感。画一个虾,人们就认为它的背景是水。西方人绝不这样想。东方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笔断意不断。我的作品中涉及的器官都是跟观看有关系,包括“蒙娜丽莎”。东方人看这个就不会有板有眼的,不会置疑。这次的作品很多都是在做减法,就相当于写一个书法,觉得断了,拿笔又描了一些,这就没必要。这就是我说的当代艺术有一个转换和置换的问题。转换是把A改成B,置换就是压根就没拿这个事儿说本身这件事儿,而是在说另外一件事儿,置换不是说属性上的变化,它完全是在说另外一件事。
World Art:您好像对灵动的东西特别感兴趣,但是同时又有理性的判断,两者似乎矛盾地存在于您的作品中。
张:确实如此,我不喜欢特别拘谨的感觉,而是对灵性的比较着迷。但是又很矛盾,我是从德国回来的,我特别喜欢理性的东西,所以每个作品里都会流入理性的思索。比如红方块、线,它是一种相互制衡、相互补充的关系。这或者就是中国人讲的“静观”,它们之间这种天圆地方就是一种静观。这是我一直在关心的一个主题。
因为我是三重身份了,我本身是个实践者,是个自由艺术家,同时在美院又是老师,此外我又是一个自由人的概念,而且我在国外将近20年。诸多因素造成了我现在对事物的判断就是经常理性和感性在交流。所以我的作品归依到最后一个主题,就是感性和理性总是交织在一起。
你看我每个作品肯定有一个很理性的材料,但同时又有那种特别灵动的东西,灵动是什么?是中国人的内在。所以这种中西结合不是概念的结合,而是用中国的思维进行一种转换。再者,我认为材料本身、颜色本身等并没有什么对错之分,而是你发现和使用是否到位而已。
World Art:这次展览带给您的主要思索是什么呢?
张:是一种终极层面的表达,就是“在路上”,没有答案,表达人性的东西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永远说不完。只要有生命存在,有人类存在,这个主题就永远不会完结。另外我有权利代表这个时空段的个体去表达生命的一种愿望。
生命一直是我探索的主题,我觉得个体的生命相对于自然界而言太脆弱了,那咱们能有一种精神,或者有一种承载方式传下来,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就是说人可能不在了,但是我想留下一些个人的感受。一直以来我都喜欢较这个劲,这是我的个性使然。
我这个年龄层的人,那时候没有“真正”上过学,都是“复课闹革命”,没有专门去学文化课,后来又没有专门去上哲学系,所以你越表达不清的时候,还会来回思考,所以把自己弄得很尴尬。那怎么办呢?好在我是做艺术的,我有一个思考。我发现艺术这个东西有意思,它比哲学有意思。哲学把概念说清楚了,科学把知识说清楚了,后面又给推翻了。但是艺术一旦你说到位了以后,就没有这种现象了。艺术没有这个概念,它可能是一个经典。
World Art:发现您关注和表达的主题都很宏大。
张:我这次做的这个题目,过去就叫重大题材。关于重大题材过去一般不敢碰。其实题材大,关键你要有落脚点,你要能落在地上,能呆住,这就是彭锋强调的,他说我喜欢重大题材,但重大题材要有着落点,你不是想不出来,你玩大的。所以我的作品是有重大题材的体现。
World Art:其实看到您海报中的作品时,我一下子就想起有的壁画中表现的人的灵魂渡船从此岸到彼岸那种游渡的感觉。我觉得整体来看,您也在试图表现中国传统以来的一个宇宙观,以及人的生与死的思考。
张:但愿这种感受能够表达出来,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纠结。有人也曾经提到说我为什么老跟生命较劲。为什么呢?我们这茬人,尤其是我,老是赶了个时代的尾巴,上大学赶了个尾巴,下乡赶了个尾巴,当兵赶尾巴,出国赶尾巴,海归派赶尾巴,命运老是跟你捉弄。你正想干那件事呢,又来一个事儿,这就是命运,左右不了的。那反过来呢,你能左右生命吗?同样无能为力,那怎么办?想方设法能让它多待一会儿,这不就是精神嘛。其实我也经历过很多事,尤其是关于生与死的事儿,都是跟生命有关系的。所以会比较执着地致力于这方面的探索。其实无论是探求形式也好,侧重于宏大叙事也好,甚至于思考人的生与死的命题也好,都只是我不同阶段的某一侧面。
也许,艺术,就是以生命书写的一种方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