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茂春音乐评论选》自序
2017-02-13
《梁茂春音乐评论选》自序
说起来我此生和 “音乐评论”还真有点缘分,因为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音乐评论。1959年夏,新成立的天津音乐学院理论作曲系师生集体创作了一部清唱剧《海河之歌》,首演之后,当时还是附中高三学生的我就写了一篇文章来评论这部作品,发表在 《天津日报》上。这一年我19岁,心里很是兴奋了一番。这篇乐评文章现在找不到了,其幼稚和浅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但它却是我乐评写作的真正开端,至今已过半个多世纪了。
后来我写作和出版了几本音乐著作,都是关于中国现当代音乐史研究的,而出版音乐评论集,《梁茂春音乐评论选》还是第一本。照例说,在这篇 《自序》中应该谈谈我对音乐评论的认识和看法。但是收录在该书的几篇文章,如 《呼唤新的音乐评论》(见该书第五辑)和《笔底留香—— 〈紫茵音乐文集〉序》(见该书第六辑)等已经有所论述,现无有新见,因此就免谈了。
《梁茂春音乐评论选》所收进的乐评文章,最早的约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最晚的是 2016年的文章,全书分为七个专辑,各个专辑都收入八到十数篇文章。
关于 “第一辑:评音乐家”
第一辑中收入的乐评篇数最多,共有十三篇。因为我的专业是 “中国现当代音乐史研究”,惯于将观察和研究中国音乐家作为我的关注焦点。其中包括了对老一辈音乐家的评论,也有对同辈音乐家的评论。
我比较注重历史性的乐评文字,简称“历史乐评”。(我在这里提到 “历史乐评”这个词,下面还会提到 “相对乐评”“直言乐评”和 “哲理乐评”等名词,都是我在 《笔底留天香—— 〈紫茵音乐笔记〉序》一文中提到过的。)评论一个音乐家的时候,希望能够看到他对音乐史的独特贡献,也关注他所存在的历史、文化场域。
收在这一辑里最早的两篇文章都是评论作曲家施光南的,其中第二篇文章的标题为《论施光南的历史贡献》,从标题中就可以看到我对 “历史乐评”的追求。
在与所有音乐家的交往中,我与施光南的关系比较特别。1957年施光南17岁时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理论学科,插班在我们这一班,从此我们建立了亲密的友谊,直到他1990 年突然去世。同一班的同学中还有蔡良玉。我们三个人的钢琴老师都是蒲以穆老师。蒲老师曾安排我和蔡良玉弹四手联弹,后来我们成了夫妻; 蒲老师也曾安排我和施光南弹四手联弹,后来我们成了终生的挚友。从此我就认定了: “钢琴四手联弹”真是一种音乐的好形式,无与伦比。
我们三人都是1940年出生的,我还要比他们大几个月,但是施光南却处处像是我的兄长,知识和见解都比我成熟很多。十几岁时我还是一个从南方来的 “白面书生”,见人就脸红,一到人多的地方就不自在。施光南可不一样,他见过许多大场面。光南告诉我: 他十几岁时就随他的父亲 (共产党老一辈革命家施存统)登上过天安门,施光南还和毛主席握过手哩! 这件事让我羡慕不已! 施光南十分自信地对我说: “我要用这双毛主席握过的手写出最美的音乐! ”他的这句话让我惊讶不已! 一个中学生,竟有这样的气派!
在附中学习时,施光南经常带着我去天津 (当时中央音乐学院及其附中办在天津)老城内的各个小茶馆、小戏楼里看河北梆子、评剧、老调等小戏,使我对民间音乐也产生了兴趣。施光南的 “鬼点子”特别多,常常在 “迎新生晚会” 、“新年联欢会”上编导一些喜剧来活跃气氛,还经常分配我扮演“旦角”之类的角色逗大家开心。我在他的“导演”和启发下,竟然也敢于在舞台上活蹦乱跳地逗大家欢笑。(具体情况可参阅拙文《施光南学生时代片影》,载《天津音乐学院学报》,1988年第3期,第16--20页。)在施光南的影响下,我的性格甚至产生了很大变化。我写这些是想说明: 我对施光南是深怀着感激之情的,他不仅启发了我对民间音乐的热爱,而且让我懂得了幽默地生活——一种非常智慧地参与集体生活的方式。我将评论施光南的两篇文章安排在本书的最前面,也有感激这位朋友和兄长的内在原因。
我对施光南的作品非常熟悉,常常是他的作品 “首唱”的听者,首唱者就是施光南本人,而听者往往只有我一个人。他在钢琴上自弹自唱,他能够模仿男中音、男高音,还能够模仿女高音,甚至还能够唱花腔女高音,演唱轻灵流丽的花腔,是他的绝活,甚至是他的本色。他的歌曲新作,总体水平非常之高,每次听完他的新作,我就预感到:又将有哪几首新歌会在全国流传。
现在回到我的 “历史乐评”这个观念。我的这两篇评论施光南的论文,都写在光南去世后不久,从那时开始,我就试着用历史的视角和眼光,来评价施光南的历史贡献,试图给他一个历史的定位——当代人心目中的历史定位。至于我给他的历史定位是否恰当,是否合理,读者可以自由评说。
第一辑中的这些文章,对我所十分敬重的前辈音乐家如贺绿汀、李凌等人努力给予历史的定位和评价,这是自然的、顺理成章的,然而比较特别的是: 我在评论同辈、同龄的音乐家,包括施光南、刘德海、闵惠芬、鲍元恺、孙亦林等诸位时,也都采用“历史乐评”这一视角进行书写。或许可以这样说: 这些文章是我的 “音乐评论”和“音乐史研究”相交融的产物。
有人说过: 今天的乐评,就是明天的历史。音乐评论和历史研究本是不可分的。对此,我非常认同。
关于 “第二辑:评音乐作品”
第二辑中收录了从 1986 年至今三十年间对音乐作品的评论文章十一篇。小至对一首歌曲 (如《十五的月亮》和《爱的箴言》)的评价,大至对一部交响曲(如朱践耳的《第十交响曲——“江雪”》) 、一部协奏曲(如马水龙的《梆笛协奏曲》)、一部歌剧(如室内歌剧《四首科里多》)的评论。文章小至 “千字文”,大至 “万言书”。
这里我想举其中的一篇文章为例,来谈谈我对“相对乐评观”的理解。例文就是发表于1986年的《歌曲〈十五的月亮〉的不足及其他》。
“相对乐评观”是针对“绝对乐评观”而提出的。绝对乐评观曾在我们的音乐评论中大行其道,它的特点是: 评论一首作品时,好就好到家,坏就坏到底。评论一位“好作曲家”或一首 “好作品” (即 “革命作曲家”和 “革命作品”) 时,不能提缺点和不足; 而批判一个“坏作曲家”或一首“坏作品” (即 “反动作曲家”、 “反动作品”) 时,不能提他的优点和长处。如果一首作品受到批评,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作品的禁唱、禁演。当作曲家聂耳、冼星海被奉为我国 “无产阶级音乐的方向和旗帜”的时候,聂耳、冼星海是不能批评的,凡敢于批评他们或冷静地指出他们作品的缺点的人,就有可能受到政治的干与。这些都是“绝对乐评”的典型表现。
《十五的月亮》是1984 年产生的一首好歌,它广为传唱,开创了“抒情军旅歌曲”的先声,受到当时党的领导人的一再赞扬。而《歌曲〈十五的月亮〉的不足及其他》这篇乐评,却专门指出了这首歌曲的缺点和不足。文章的特点是在指出了“好歌”的缺点,认为“好歌”尚有可以改进的地方。这就使乐评具有了一点“相对观念”或称辨证观念。
我批评 《十五的月亮》的言论很自然地引起了一场争论,关于这一场争论,在《千期百篇话沧桑——为 〈音乐周报〉出版千期而作》一文中已有叙述,参看本书第五辑。这里不赘述了。
第二辑中的 《“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关于民族交响乐曲〈和〉的对话》是我和作曲家金湘合写的。这篇文章起因于我们在香港的一次谈话:1997年2月13日至2月16日,由香港中乐团主办的“中乐发展国际研讨会”在香港演艺学院举办,金湘、钱兆熹和我都应邀出席了这次盛会。2 月 15日晚,香港中乐团在文化中心举行音乐会,演奏了钱兆熹为排笛与大型民族管弦乐队而作的民族交响曲《和》以及其他作曲家的许多民族乐队作品。音乐会之后,金湘、钱兆熹和我一起在我们下榻的湾景国际宾馆的咖啡厅聊天,我们趁着刚刚听完后的激动心情,就《和》这部作品谈了许多感受和想法,也向钱兆熹询问了一些创作中的问题,夜半方散。后来,钱兆熹建议我和金湘把所谈的内容整理出来。具体的写作是在我们回到北京之后,金湘写金湘的部分,我写我的部分。两者拼起来,就成了这篇文章。
这一辑中还有三篇文章是评论台湾作曲家作品的,即马水龙的 《梆笛协奏曲》,阿镗的小提琴作品和罗大佑的歌曲《爱的箴言》,这在当时比较少见,由于政治原因,当时两岸三地的音乐家之间还存在着深深的隔阂,互相很少联系。而从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我获得了多次到香港、台湾参加音乐学术交流活动的机会,因此试着开辟了“香港音乐变迁”和“台湾音乐研究”这两个研究专题,收集了不少港台音乐的第一手资料,写作和发表了许多音乐评论文章,并在中央音乐学院开设了这两个专题的研究生 “选修课”。除了上面提到的三篇文章之外,第一辑中《遥祭许常惠先生——悼念许常惠教授》、第三辑中《让华人音乐大放异彩——评陈澄雄指挥的两场音乐会》和《三十而立和而不同——2007年1月在“香港中乐团北京演出座谈会”上的,发言》 以及第五辑中《香港对中华音乐的一个重要贡献——香港的“粤语流行歌曲”》等评论文章,都属“港台音乐研究”课题。这在当时都是属于填补空白的音乐评论领域。
关于 “第三辑: 评音乐会”
“音乐会评论”是我比较重视的乐评领域,因我特别注重音乐会上出现的新人物和新作品。1985 年当中国 “新潮音乐”刚刚呈现苗头的时候,我很关注,也对每一位新潮作曲家的作品音乐会都写了评论文章。在这一辑中,我收进了《中国音乐之新潮——从谭盾、叶小钢的交响音乐会谈起》和《音乐的报效——听“谭盾交响音乐会”》这两篇热情支持“新潮音乐”的乐评。正是由于我对 “新潮音乐”热情支持,后来我被批判为“新潮音乐的鼓吹者”。(关于这次批判,我在 《千期百篇话沧桑——为 〈音乐周报〉出版千期而作》一文中有所评述,参看该书第五辑。)
我也比较关注对相对 “冷门的音乐”进行评论,而不一味追求“热门乐评”。只要我觉得它有历史价值和意义,就应该有责任写乐评文章。例如,《古乐复苏 音韵永存——听谈龙建 “爱新觉罗·毓峘三弦传谱音乐会”》这一篇文章,是对一件冷门乐器三弦独奏会的评论;《向交响乐前辈致敬——兼评中国第一首管弦乐作品〈哀悼进行曲〉及其他》,则是对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第一首管弦乐曲的评论。这些人们较少关注,甚至全然不了解的音乐领域,却是我高度关注的地方。因为它们具有特殊的历史价值,它们最需要乐评的关注和听众的关爱。
第三辑的九篇音乐会乐评中,最让我感到心情沉重和悲痛的是《一场期待了多年的音会——热烈祝贺“石夫交响作品音乐会”成功举办》这一篇。因为我知道石夫为了筹备这一场音乐会花去了多少心血和操劳,他几乎为这场音乐会奔波了十来年!当这场“石夫交响乐作品音乐会”终于要举办的时候,他给我送来了有关音乐会作品的全部文字资料和节目单,邀我为音乐会撰写评论文章。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同时对他说: 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开着一门 “音乐评论课”,本科生和研究生一共有30来人,我想争取让他们都来听这场音乐会,然后要以这场音乐会为主题举办一次 “石夫交响乐作品研讨课”。我对他说: “到时候希望你能够来参加我们的研讨课。”他也愉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之后。他亲自分两次给我们送来了30 张音乐会门票,满足了所有学生的要求。
“石夫交响乐作品音乐会”是2007年11月24日晚在北京音乐厅举行的,我在音乐会上见到了石夫,向他表示了诚挚的祝贺。他很高兴,但精神也显得有些疲惫。音乐会后我赶着写完了乐评,交给 《音乐周报》之后,就到上海和宁波出差了。正在宁波的时候,我接到学生的电话说: 石夫老师已经于11月29日突然因病离开了我们!
佛在给众和尚讲经时曾经说过:“生命就在呼吸之间”。石夫的突然离世,再准确不过地说明了: 人的生命就在一呼一吸之间。
我从外地出差回来,赶上了石夫的告别仪式。然后,按计划在我的音乐评论课上举办了一次 “石夫交响乐作品研讨课”。深为可惜的是:石夫这次爽约了,他未能亲自来和我们一起研讨。学生们的发言都准备得相当充分,许多学生在发言时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因为大家很喜爱作曲家石夫的音乐,对他很感激,很怀念。
关于 “第四辑:评音乐论著”
第四辑中收录的九篇文章,都是评论各种音乐著述的。第一篇评论了当时刚刚出版的 《贺绿汀音乐论文选集》第二集。贺绿汀是我最敬重的一位中国音乐家,写他的评论也很多,所以在我的这本书中,就选录了三篇,如第一辑中的《二十世纪人文精神的丰碑——纪念贺绿汀百年诞辰》和第五辑中的 《不灭的火 永恒的光——悼念贺绿汀》。贺绿汀是一位著名的 “硬骨头音乐家”,他的文章贯穿着一种 “讲真话”的精神。所以我借用贺老始终一贯的直言精神,提倡“直言乐评”。应该说,中国乐评中最缺乏的就是讲真话的精神,而贺绿汀则是中国乐评家的最好榜样。1988 年 11 月,贺绿汀曾书赠我四个字: “秉笔直言”。这是他送给我的至为珍贵的礼物,成了我毕生的座右铭。现在我将这份墨宝印在书的前面,作为我毕生的向往和追求,作为中国音乐评论永远的目标。直言何其难,难于上青天! 真正的直言连 “硬骨头”贺绿汀都难以做到,何况他人?吾辈只能心摩之,手追之。
这一辑中的另几篇评论需要简略介绍一下:
《至言要旨此书中——评金湘的 〈困惑与求索——个作曲家的思考〉》是我和蔡良玉合作撰写的,文章在2003年写好之后,一直没有发表过。现在经过整理,在《梁茂春音乐评论选》中首次发表。
《中国现当代音乐研究的基础——祝李文如的〈二十世纪音乐期刊篇目汇编〉出版》是对一套大型期刊篇目汇编的评论,它的编者李文如先生是一位长期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的人,特别值得人们尊敬。我在这里整理了一个李文如的小传,以期引起人们的关注。
李文如(1925—2016 ),北京人,祖籍河北枣强。少年时曾在北京琉璃厂学习古籍修复与装订。1954年到中国音乐研究所做图书采购、装订等工作,装修了大量破损严重的古旧乐谱、图书和刊物,寻访并购得《风宣玄品》《义轩琴经》等极其珍贵的音乐古书以及 《民族音乐》《歌曲月刊》等稀有的近代音乐书刊。1957 年发表了论文《谈谈中国旧书装订修补法》。1982 年出版了与他人合编的 《中国音乐期刊目录》。2004年在台湾出版了《华文音乐期刊篇目资料汇编 1950—2000》,2006年出版了《二十世纪音乐期刊篇目汇编》。李文如勤勤恳恳地在音乐史料的收集和建设方面工作了一辈子,他使我联想到金庸在 《天龙八部》里描写的那位 “扫地僧”,扫地僧隐匿在藏经阁沉默寡言地打扫卫生,凡四十年,而他却是身怀神功的武林高僧。我们搞音乐史研究的,应该对李文如这样的人物充满尊爱之情。
第四辑中收入的《看图鉴赏中国古代音乐——中国音乐史图鉴〉(修订版)读后》,是为我的好友刘东升研究员新版的《中国音乐史图鉴》而写的。该书的原版是由刘东升和袁荃猷二位先生合作编撰的,袁荃猷先生(她是王世襄先生的夫人)和我们亦师亦友,只可惜她在2004 年已经作古,这一次的修订版由刘东升独立完成。鉴于这部大著在中国音乐图像学方面的重要贡献,我撰写了这篇评论。此文因故还没有刊出过,这次也是首次发表。
此外,这一辑中收入的 《曲库丰厚,典藏恢宏》一文是我应约为人民音乐出版社成立 60 周年而写的,然而文章的重点却是评论人民音乐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两部大型音乐丛书,一部是 《中国当代作曲家曲库》,另一部是《中国音乐百年作品典藏》。这是两项规模空前的音乐出版工程,它们都是在杜晓十教授的策划和主持下完成的,是两项功在千秋的伟业。
第四辑中最后一篇评论是今年 (2016年) 新写的论文,这是对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的一套 《中国钢琴独奏作品百年经典 (1913— 2013) 》提出的 “直言批评”。这套中国百年钢琴曲集出版得非常漂亮,体量也非常宏大,是国家级的“十二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主编者又是我所敬重的钢琴家。但是这套曲集在内容上有重要的遗漏,在历史叙事方面也有明显的差错。我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批评,不知道最后的效果会是怎样,心中很是忐忑。直言批评经常会受到冷落、遭到反驳、引发争论,甚至被视作敝履。我都遇到过。权当是对贺老 “直言评论”的一次学习和实践吧。贺老的 “直言评论”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 “明白直说”,这是我们音乐评论的一盏明灯。
关于 “第五辑:评音乐事件”
《梁茂春音乐评论选》所收进的乐评,大致包括从20世纪80年代至当下的文章,前后约包含三十年。这三十年间,正是中国音乐大变化、大转型的时期,我所亲历的音乐事件虽有限,但也十分丰富多彩。我庆幸自己能够生活在这一音乐文化大变革的时期,亲历了千变万化的中国音乐事件。
第五辑十四篇文章中大致涉及到这三十年间的 “新潮音乐”、 “流行音乐” 、“二十世纪音乐之路”的论辩,“中华乐派”的争鸣,“音乐评论”、“音乐创作”等等诸多的问题。
我对以上这些问题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和观点,不求全面,不求周到,所求的是有个人的见解,并有一点辨证的观念。这个“辨证观念”,我也称之为 “哲理乐评”。
面对像 “新潮音乐”、 “流行音乐”、“中华乐派”这样复杂的现实问题,我力争做一个冷静的历史看客,抱着超然的客观态度,既不做 “捧杀派”,也不当 “棒杀派”; 既不崇尚 “欧洲中心主义”,也不膜拜 “中国中心主义”; 既要看看这个事情的正面,也要看看这个事情的反面。想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当我面对极其复杂的音乐生活的时候,就不一定能够做到、做好,许多时候头脑就晕了。实际上,我既当过吹鼓手,也当过棍棒手; 既崇过洋,也拜过古。这些都在我不同时期的文章中表现出来了。要真正实践 “哲理乐评”,何其难哉! 就像难于做到“真话乐评”一样,难于上青天!
关于 “第六辑:序和跋”
序和跋是音乐评论的一种体裁。每一篇序或跋,都是对这本书的作者和作品的评论。这是一种特殊的音乐评论文体。
一般的思路是: 很艰难地完成了一本著作后,自然希望找一个或高位或大德的人为之写序,以便给著作增光添彩。我是中国音乐评论界身份庸微的一个乐评人,平时极少有人来要求我为之写序做跋。因此我平生写的序、跋就非常少。本书收录的八篇文字,大多是为我的同辈音乐家所写的,也有几篇是为年轻一代音乐学家的著作所写的,还有为我们的孩子梁雷的《钢琴小曲集》写的前言。
为自己孩子的作品集写序是人生最大的一件快事! 记得1996年梁雷决定出版 《老鼠过年——梁雷钢琴小曲选集》的时候,我的心情真比过年还要快乐! 我清楚地记得我为这本小曲集写前言时美不滋的心情,那是我无法言表的。我自己都能够感到得意而忘形了。如果有人问我: 你写了一辈子的音乐论文,写哪一篇时最快乐?我会毫无犹豫地告诉你: 是写 《〈老鼠过年——梁雷钢琴小曲选集〉前言》和 《直面社会悲剧 同情底层弱者——美国室内歌剧 〈四首科里多〉观后》的时候,前一篇是为儿子少年时代的一本曲集写前言,后一篇是为儿子近年参与创作的一部歌剧所写的乐评。
这里隐藏着一个明显的问题: 评论自己孩子的作品,往往存在着做为父母的偏爱。俗话说: 天下的孩子是自家的好。儿子小时候编写的曲子,对我来说都是天下最好听的乐曲。我还非常想写儿子作品的评论文章,一写起来,那个 “爽”劲就别提了! 只是我自己知道: 我偏爱儿子作品的这个缺点恐怕是难以克服的。
除了我为同辈和晚辈所写的序文之外,有一篇 《序》是我应约为我的老师出版的作品集而写的,这就是为《陈培勋钢琴作品选集》所写的序,是陈培勋老师通过出版社转告我,邀请我为他的作品集写序。这对我来说真有点 “受宠若惊”。当时陈老师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他打听好我在中央音乐学院上课的时间后,推着助行器专程到学校来看我,并把一包他精心准备好的资料交给我,以便于我写作。这使我很是感动和过意不去。恭敬不如从命,我认认真真地为老师的钢琴作品选集完成了这篇序言。
我在这里要真心感谢请我写序做跋的朋友们,实际上并不是我的序文为你们添了彩,倒反而是你们的著作让我沾了光。
关于 “第七辑:乐评诗”
在编辑 《梁茂春音乐评论选》的过程中,第七辑让我最费踌躇。
当我把想挑选一些近年所写的“乐评诗”编进书中的想法告诉蔡良玉和梁雷的时候,他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感到惊讶和为难。蔡良玉说: “我不懂诗,你的诗印出来后,会不会让人笑掉大牙呀?”梁雷则说:“我对诗也没有把握。但是做人不能太自恋。”他们都是出自好意,一个怕我贻笑大方,一个委婉地希望我不要太自恋。
而我对 “乐评诗”还真有点自恋。其原因,要从远一点说起。
中国古代史上似乎没有音乐评论的传统,更惶论 “深厚”。因为在我们漫长的历史上没有产生一个成熟的有个性的音乐评论家。我们可以信手举出古代著名的音乐理论家孔子、荀况、嵇康,古琴家师延、师旷、陈康士、郭楚望,歌唱家秦青、何满子,协律都尉李延年,琵琶家段善本、康昆仑、汤应曾,词人姜夔,律学家朱载堉,戏曲家孔尚任、汤显祖、关汉卿、魏良辅……我们却很难举出一位能够和以上这些音乐家并肩的音乐评论家。其原因很简单: 封建专制的社会里根本产生不了具有个性的音乐评论家。中国今天的音乐评论仍极孱弱,恐怕也是我们封建专制的老祖宗遗传下来的文化基因。
但是中国唐诗中有一种形式是举世无双的宝贝,这就是我所说的 “乐评诗”,也可以称之为 “诗化乐评”。我们从白居易的《琵琶行》中,从李颀的 《听董庭兰弹琴兼寄房给事》中,从独孤及的 《初晴抱琴登马退山对酒望远醉后作》 中,从岑参的《秋夕听罗山人弹 〈三峡流泉〉》中,从李贺的 《李凭箜篌引》中,从韩愈的《听颖师弹琴》中,从沈佺期的 《霹雳引》中,从吴融的 《赠李长史歌》中,也包括从唐太宗的 《琵琶》诗中……都可以看到充满诗意和丰富想象力的奇异的音乐评论,是给人以无限向往和美好享受的乐评诗。唐代“诗化乐评”的精品至少有几十首,极品足可以选出十来首,而公认的 “千古第一音乐诗”,则是白居易的 《琵琶行》。这是足资学习和继承发扬的乐评遗产。或者可以说:这是世界乐评史上的一朵奇葩。
音乐评论的从业者大概都会有一种感受:用文字来说明和评论音乐是多么的困难,甚至是无能为力的。而富有丰富想象力的诗歌语言,却与音乐接近了一大步。
不瞒诸位读者朋友,我是从七十岁才开始学着写诗的。俗话说的 “七十学当吹鼓手”,晚了! 学不成了。那年我刚退休,不幸大病一场,病后,体带龙钟老态,心如已死之灰。这时好友钢琴家赵晓生每天给我传来他新写的诗,用诗来指引我一步步走出死亡的泥潭。他传给我的无数诗中有一句写道: “深潜静蛰充心能”。这一句诗打开了我的心锁,逐渐引导我从绝境中慢慢挣扎着爬出来。那时我经常一个人躲到京郊的深山里去。山养我身,诗养我心。我学着赵晓生的榜样,用写诗来 “充心能”。这是我学诗的原动力和初衷。当然,我写的大部分诗都是疗心病、开心源、充心能的,从写诗的过程中让心灵获得超拔,精神得到安宁。偶尔也有一些诗写到音乐作品或音乐家的。五六年下来,也居然积累了五六十首乐评诗。这就是我想整理、编辑 “乐评诗”的原因。
我所选录在这一辑里的三十来首小诗,全部都没有公开发表过,编排均以写作的先后为序。有些写我和儿子之间的音乐对话,有些寄托朋友之间的音乐缘分,或为朋友的新作发表感慨,还有一些是为音乐家朋友的逝去而寄托哀思……因此它们都是非常私人化的表达,有些还是朋友、亲人之间的窃窃私语,但全部都与音乐有关。其中有一首《妙中妙,玄又玄——再听赵晓生〈太极〉》,实际上表达了我对赵晓生这位真朋友和大恩人的无穷感激。
还要说明一点: 编在这一辑中的第一首诗是写于 1961 年的 《一腔热血化宫商——听声乐套曲 〈革命烈士诗钞〉》,这与我在本文中所说的“我是从七十岁才开始学着写诗的”正好自相矛盾。我写诗比较集中确实是在七十岁之后,但是在六十年代也曾经兴致所至地写过几首所谓的 “诗”,与音乐有关的记得只有这一首。声乐套曲 《革命烈士诗钞》是施光南在学生时代的作品,1961年施光南请我和他一起在北京听了这部作品的首演,我听后兴奋异常,于是写下了这首诗赠与他,遂成为我的 “乐评诗”中最早的一首。
除了收录在第七辑中的这批小诗之外,我在一些乐评文章中也附带写有几首诗歌,如该书中收入的评论鲍元恺、孙亦林、金湘等人的论文中,在为陈洁、陈志音写的《序》中,也附有一些诗文,敬请读者朋友们留意,一并予以批评指教。
要特别感谢我的诗人朋友林澍,他不仅鼓励我学诗,还帮我修改有毛病的诗句。他的帮助是我对自己所写的小诗从自恋走向自信的直接原因。
还要特别感谢两位音乐家中的书法家,这就是作曲家鲍元恺和音乐学家邓希路。元恺教授亲笔书写了我赠他的一首小诗 《元恺七十》(见该书第一辑《“鲍元恺现象”漫论》),希路教授则有亲笔书写回赠我的诗《听梁公论学书以奉酬》一首(见该书第七辑中的附录) 。现在我将它们印在书前面,和贺绿汀的亲笔题字放在一起。就让这三件珍贵的墨宝代替这本书的 《序》吧! 实际上这两首诗都是 “乐评诗”,前者是评论鲍元恺的音乐创作的,后者是邓教授评论我在星海音乐学院所作的 “音乐史的边角研究”讲学的。
读这一部分时,敬请列位看官事先设法保护好您的大牙,因为我的“诗”可能会让读者和朋友笑掉大牙。但是吾心可鉴,我确实对这些拙诗很是 “自恋”,这源自我对提倡中国 “诗化乐评”的急切心情。如果这次用我的小诗来当作提倡 “乐评诗”的探索失败了,那也不要紧。那只是我的诗写得不好,并不是 “诗化乐评”的失败和终结。我坚信, “诗化乐评”终将会得到发扬和光大。
是为自序。
原载《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