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不安者得安宁”
——向京访谈
2017-02-12向京
向京
“唯不安者得安宁”
——向京访谈
向京
作为中国最知名的女性艺术家之一,与其说向京是个“女性主义”艺术家,不如说她是带有女性视角和女性意识的艺术家,她创作的女人体颠覆了美术史中传统女人体的形象,使女性形象在当代艺术中从“被男性观看的对象”转变为“主体”。但对于向京来说,她关注的主题不只是女性,现代性下人性的生存困境才是她不断诘问的问题。
雕塑,当代艺术,女性艺术
《当代美术家》(以下简称当):您的“全裸”系列作品,是中国女性艺术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全裸却不带一丝色情意味的女人体形象,带给当代艺术一种全新的视角。陶咏白老师评价您的作品“有逆向的观望立场,颠覆了艺术史上男人眼中的女人体形象”,“彰显女性不是文化的‘宠物’,而是文化的主体”。您对古典美术中的女性形象怎么看?在创作时有没有刻意颠覆传统古典美术中的女性形象?
向京(以下简称“向”):如果我只是在重复艺术史中对于女性的描述,我觉得这好像没什么意义,而重新建构的究竟是什么,我来说很重要的。作品是不是色情我也没有太大把握,“色情”这个词是个双刃剑,我试图在塑造主体性的女性,但不能保证观者用什么样的眼光和视角来看。太多的论著说到了艺术史中的女性形象,包括著名的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这是个缓慢生长的过程,也不是说我一个人的建构就可以撼动整个文化的景观,我倒希望有这么简单。
当:中国女性艺术在80年代苏醒,90年代女性艺术家们开始关注自我,进行自我书写,开启女性艺术“自觉”的阶段。在2000年后,这种“自觉”的状态开始转变为“自由”,女性艺术家们不再局限于自我关照和自我定位,开启了更加广阔的创作主题和方式。您的创作经历可以说几乎纵穿了中国女性艺术的发展历程,在不同的时间段,您的创作心得有着怎样的变化呢?
向:我最初的作品到“镜像”系列就是关于成长的话题,进入成人世界需要跨越一个障碍,性别问题在这后面了。后来我用两个系列的作品,“保持沉默”(2003—2005)、“全裸”(2006—2008)介入了性别话题的讨论,对于我,这是进入对于人性命题的深入讨论时,不可回避的问题。人性的问题对我是终极问题,在这个路径中,会分出很多子命题。
我们这代人(编者注:向京生于1968年)和5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相比,接收外界的资讯开始多起来,在80年代方兴未艾的时期,我们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个人的意识在慢慢被养成中,有这么一个蜕变。你让我去做所谓的宏大叙事,做意识形态话语、泛政治的语言,我做不出来,也不感兴趣。当然你可以说这属于另外一种政治态度,就是把国家对个体的影响,在大的时代里,慢慢转变为寻找个体的语言和建构。我最不爱用“自由”这个词,自觉肯定更好一点,在很长的时间里,自我建构成为主要的工作路径,这也是由成长的背景决定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现在也说小时代——个体问题是以背景作为参照的,我们的个体意识建构起来,以此来审度和世界的关系。
当:所以这可能不只是女性的问题,而是一整代人的问题,但是我们在谈到女性艺术的时候,就很喜欢把女性单独提出来讲一下。
向:确实这个文化里,女性身份相对边缘吧。在中国,谈到女性问题会特别复杂,因为它已经内化纠缠在非常多的问题里面。如果一定要试图分析女性群体的特殊属性,她的社会属性会差一点,身体性强一点,我经常说女人是借助身体思考的动物,所以也表达更多情感因素,身体作为意识的一种媒介介入太多问题的思考,这种社会性因素的缺乏也许反而让女性的创作更容易呈现所谓的“个人化”方式,包括我自己。
当:相对于男性艺术家的作品来说,女性艺术家的作品自传的性质更强一点。
向:观察女性的创作,会发现女艺术家容易有这种“自传性”特征。我肯定不是自传类型的创作者,至少没做过跟本人形象有关的作品。但确实,女性创作容易由身体经验引发。
当:可能对于女性艺术家来说,身体的各个阶段不同的感受更容易体现在作品上。
向:或者说,这种成长,更容易影响到个体的创作,相比之下,女性的视角更主观。
当:回顾您的个展,“全裸”(2006—2008)展出的都是女人体雕塑作品,之后的“这个世界会好吗?”(2009—2011),以及去年的“S”(2012—2016)中逐渐出现了男性形象,甚至动物形象。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关注的焦点,从女性逐渐扩展为人和所有生命?
向:就是我刚刚讲的不同的创作阶段,关于个体成长话题的探讨任务结束以后,我开始尝试下其它的主题的思考。
如果拿整个一生的线索去看,像我这样的创作者,最基本的创作核心,其实就是关于人为什么活着这类问题。你要证明,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活着,怎么活着,用什么来证明活着,我基本上在探讨这样一个问题。只是一开始入手的时候,会选择跟个体的经验、个体的具体问题相关,其实始终朝向着我最终的创作核心。性别问题是身份困扰,既是我自己的问题,也是普世的话题。你看到的男性形象啊、动物之类的,是题材的转换,实质上,是问题的深化。我需要慢慢把问题做扎实,而这些问题真正能构成对于当代人精神世界的构建,才是我工作的动力。
当:新系列中的人物形象大多神情安宁,而展览现场的布置却充满了紧张感,与展览主题“唯不安者得安宁”十分契合。对于您来说,不安和安宁分别代表着什么?这两种状态在您的创作过程中,哪一种占据主导?
向:在寻找为我21年工作能做个概括的题目的时候,我发现了克尔凯郭尔在《恐惧与战栗》里的一句话——“唯不安者得安宁”。这句话本身也不叫主题,只是一个题目,可能构成一把钥匙,去打开很多内容,因为我觉得这句话的意义是有普遍性的。对于我来说,不安就像一个宿命。我的脑子里总是不停地涌现出问题,被问题追着,不得不用艺术做表达。我之所以能成为艺术家,因为我天生就是一个敏感者,一个不安者。不安者肯定是不得安宁的,只有透过思考消化这些问题——我不敢说去解答问题,永远也不可能——面对问题对我是一种释放或缓解,就是所谓的安宁。
当:在个展“唯不安者得安宁”后,您提到要暂停雕塑的创作。您从创作初期到现在,一直在坚持雕塑的形式,也曾多次提到对雕塑的情结。是什么原因,让您决定暂停雕塑的创作?接下来的创作计划是什么?
向:其实每个事情都有边界。雕塑这个媒介这么古老,比绘画还古老的东西,它本身构成一种局限性。我做雕塑,又构成个体的限制,我在和郭晓彦的对话里用“选择在限制里面工作”1描述这个情形。当我意识到雕塑充满限制,并且可以说,它等同于限制这个词,我就努力学习在限制当中创作。
我本身对雕塑没有所谓的执着和坚持,因为媒介就是媒介,我只是对问题很执着和坚持,无非选择了雕塑这个媒介来表达。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它,是命运吧。雕塑当时被唱衰,大家都说这么传统一个东西,怎么做当代艺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进步论者,我永远质疑什么最新的、最先进的这种论调。我认为艺术家的问题是不是当代的这更重要,而不是说媒介是不是当代的。其实我就是为了证明这事,但是要想证明,还是要花些时间,花些功夫。我做雕塑二十多年了,媒介本身已经很狭隘了。我个人在用这样一种方法,也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高度,我每次都渴望想一个问题的时候能更推进一步。我已经非常努力,问题源源不断,但在一个媒介里终究会构成表达的局限。
我并不是说不做雕塑了,这样又显得很矫情。巨变的时代,有太多的问题涌现出来,我本身自己做艺术,想要说的话很多,不见得要被所谓的媒介限制住。而且对我来说,我这样绷着,非常疯狂地工作,已经二十年出头了,所以我该缓一缓,暂停一下,修正一下这种工作状态,工作太紧,其实也让我缺失了太多学习的时间和精力。之后我还有大型的巡展,今年要到上海龙美术馆,明年要到台北,在这两个巡展的过程中,我一方面想深入做一点文献的工作,这样能让我审视自己的过往,另一方面我愿意重新回到学习的状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后面的巡回展中,我都把时间拖得比较长,其实就是为了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因为我以前弦绷得太紧了,天天工作,每天都是高强度的工作状态。所以我打算稍微松弛一点,慢慢恢复一种弹性吧。目前来说挺享受这种状态,感觉又重新开始注入能量,获得营养,没有以前那么焦虑,慢慢调适。
当:所以其实您是不是也是想给自己一个缓冲?
向:是,因为对我来说,我以前太有计划了,我现在要开始学习没有计划。等到真正找到重新开始的一种绝对的动力,我才会开始工作。
当:您是一位展览经验丰富的艺术家,用个展的方式呈现近几年的创作成果,也成为了您比较有个人特色的一项既定活动。对于您来说,创作作品的时候会可以考虑展览的效果吗?或者说作品整体的结构性,是在创作初期就已经考虑好的,还是在展览时才组织呈现的?
向:我做雕塑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展览效果,创作就是创作,展览就是展览,这两个工作对于我来说,就像两个频道一样。我觉得创作指向于怎样把头脑中的问题做视觉的转换,用一件件作品去实现它,整合它,把创作的线索问题结构清楚。我之所以喜欢做个展一部分是对艺术生态的反应吧,展览接着展览,很多创作者是为展览而工作。我愿意还原、回归到工作室状态的艺术家,在工作室深化自己的思考。在创作中,规整问题,需要绝对的封闭,封闭意味着足够的专注。而面对展览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你在创作的时候,不知道会谈下哪个空间,当这个空间给你的时候,又会面临更多未知的问题。展览就像登台一样,有更强的表演性,艺术家像一个角色,像一个导演,努力把演出搞得像样一点。我在创作的时候完完全全是封闭状态,把头脑里的想法搬运或物化出来。而在展览的时候,是开放的,展览的属性是交流,怎么搭建管道,让不同的人能够进入,怎么能够转换到观众的主体性。展览完全是一个开放性的工作,这是创作的阐述和言说发声的过程。其实在创作的时候艺术家是隐蔽的,得等到展览的时候才出声,如果够浮夸的话,声音大点更清楚。
对于我来说,创作和展览是不同的两个工作,再加上做画册,这是三种不同的路径和思维,我每进入一个工作就像转换一个人格,很享受工作带来的创作力。
当:您曾总结说,同年龄段的女艺术家,现在依然在坚持创作的,夫妻二人一定都是搞艺术的。这是否意味着女性想要坚持艺术创作,需要家庭更多的理解和支持?您对当下中国的女性艺术生态怎么看?
向:我曾经提出这个概念,但我所讲的,是指我们这代,或比我们再往上的一代。我想指出,曾经的艺术生态很严酷,女性个体的生存很艰难。但现在年轻一代的艺术家,她们的生活形态可能更丰富一点,多元化一点,当然其实依然挺严酷的。中国女性生长在这样的一种处境,改善起来肯定是非常困难的,固有的传统价值非常顽固,也比较复杂。我比较讨厌简单化问题,抛开背景去纯粹讨论女性问题本身就是有问题的,艺术家多半都是带着困境才能开始创作,也是在处境中建构身份的自觉意识的。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一种表达,我们为什么挣扎和困惑?就是因为我们的双重背景造成的。
我也特别讨厌用西方那一套所谓“女性主义”的观念去套用在中国创作者身上。当然我在讨论女性问题的时候,会自动站在女性的视角和立场上,因为我是女人。但是中国的文化是非常复杂的,我们到现在,没有生成跟中国现实能够对应的一套理论,去更好地分析、观察女性创作。至少说,确实没有看到太多跟中国女性艺术生态相关的,更能切中中国女性创作理论的东西。所以我也暂时对这个事情不表示任何态度,我只能面对我自己的问题,无论它是不是关乎女性,我所能做的就是深入工作,深入实践,付诸于行动。
当:在中国没有办法用“女性主义艺术”的概念,因为我们跟西方是不一样的,我们的社会背景不一样。
向:我觉得首先不要随便用一个词,因为“女性主义”其实是有明确定义的,还有非常明确的指向,如果随便套用,这是非常不严肃的,也对理解中国当代艺术的创作没有什么太大的益处。所以我觉得暂且别去随便去拿一些词汇去用,当别人说我是女性主义者,我都说不是,因为我不喜欢用哪种标签粘到自己身上。
当:最后请您谈谈对年轻女性艺术家的建议或寄语。
向: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年轻时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好好工作吧。
注释:
1.《一扇天窗让我们潜入真正的深渊》,向京x郭晓彦对谈,《S—向京作品2012-2016》,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北京,2016。
Upon This Anguish I Repose
Xiang 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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