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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笑府》中关于士人的讽刺笑话看晚明士风

2017-02-10王玲范晴

北方文学·中旬 2016年10期
关键词:讽刺冯梦龙

王玲?范晴

摘要:冯梦龙的《笑府》集社会万千气象,笑谈人生百态,是一部具有深厚韵味和研究价值的文学作品集。本文先从分析冯梦龙对于笑话这一文体的认识下手,再而探讨笑府中所反映的晚明士风现状及其成因。本文意在抛砖引玉,通过当时社会状况还原士人面貌,以窥晚明遗风。

关键词:冯梦龙;笑府;士风;讽刺

许正扬先生在《喻世明言·前言》中说道,“冯梦龙的名字之所以今天对于我们显得重要,却并不是由于他擅长诗文,精通经学,而是由于他在明代俗文学方面作出了重大的贡献”。作为晚明杰出的俗文学大师,冯梦龙被认为是市民文学的先驱。除了整理、编纂、创作、出版了大量的话本小说、笔记小说、散曲、戏剧、民歌等作品,在明代笑话的发展史上,冯梦龙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在笑话的收集、整理和编辑上有很大的成就,他的“三笑”包括《笑府》、《古今谭概》、《广笑府》,这三本笑话集收录笑话集收录数量之众,涉及范围之广,是其他同类笑话集所无法比拟的。

《笑府》共十三卷,收录笑话595则,据高洪钧先生考证,《笑府》别名《童痴三弄》,成书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冯氏在《笑府》序中表示“《笑府》,集笑话也,十三篇犹曰薄乎云尔。或阅之而喜,请勿喜;或阅之而嗔,请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人话柄。不话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成世界。” 在冯氏的笑话世界里,除了欢娱之笑,亦不乏讽刺之笑,笑中见讽,留给人的是热泪盈眶的辛酸也是勃然而起的愤懑。金泰万先生认为“讽刺的产生有三个背景。第一,心理上具有民族心理结构。第二,思想上具有民族思想结构。第三,社会上具有民族社会结构。而且,这些全都是以高尚的道德优越性为基础的。讽刺家把自己时代的所有的恶劣因素吃掉来纠正自己的时代。” 陈大康先生也认为“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是作者自己“不得己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 讽刺笑话深层表达的寓意是严肃的,冯氏《笑府》的严肃性就在于它在笑中带讽,讽中见真中揭示了晚明社会的种种诟病,辛辣之余,使人深思。

傅成洲说,“从对象的选择可以看出冯梦龙对社会问题的认识与忧虑”。 纵观《笑府》,其书写对象可分为以下几个群体:官场、士人、和尚、富商、医生、借债人、道学家、普通市民。其中士人笑话主要分布在卷一古艳部和卷二腐流部,其他卷部有零散几则。对于科举制度与官吏选拔已近崩乱的晚明社会来说,士人群体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进退两难,在国家体制的挤压之下,在夹缝中生存的士人却很少为人所记载,如同陈大康先生所说:“士人这封建时代极为重要的社会集团,即使是金榜题名的进士,也只有较少的一部分人有幸被正史立传,而进士之下还有举人、秀才甚至与秀才也无缘的童生,他们偏又占了士人的绝大多数。如果因为正史未有载录而将其生活状况、经历遭遇与思想倾向等全都置之不理,那么研究只是残缺不全的,人们也难以恰如其分地说明整个士人集团的动向及其原因,甚至还可能对某些历史事件的发生与变化感到莫名其妙。” 如此可见,《笑府》中对士人阶层的记录实为晚明士风的研究提供了可贵的材料。

一、冯梦龙的“笑话观”

冯梦龙编笑话集的原因,他的朋友韵社第五人在《题古今笑》中告诉我们:“韵社诸兄弟抑郁无聊,不堪复读《离骚》,计唯一笑足以自娱,于是争以笑尚,推社长子犹为笑宗焉。子犹固博物者,至稗编丛说,流览无不遍,凡挥麈而谈,杂以近闻,诸兄弟辄放声狂笑,粲风起而郁云开,夕鸟惊而寒鳞跃,山花为之遍放,林叶为之振落。日夕相聚,抚掌掀髯,不复知有南面王乐也。”于是冯梦龙从韵社诸兄弟之请,“无问杯余茶罢,有暇,辄疏所睹记,错综成帙,颜曰‘古今笑。” 从这段记载来看,冯梦龙编笑话是由于“抑郁无聊”,目的是“自娱”。

但是,并非如此简单,冯氏在《古今笑·自叙》中说:“即如富贵一节,锦褥飘花,本非实在,而每见世俗辈平心自反,庸碌犹人,才顶却进贤冠,便尔面目顿改,肺肠俱变,谄夫媚子又从而逢其不德。此无他,彼自以为真富贵,而旁观者亦遂以彼为真富贵,孰知萤光石火,不足当高人之一笑也。一笑而富贵假,而骄吝忮求之路绝;一笑而功名假,而贪妒毁誉之路绝;一笑而道德亦假,而标榜倡狂之路绝;推之一笑而子孙眷属亦假,而经营顾虑之路绝;一笑而山河大地皆假,而背叛侵凌之路绝。” 可见,冯氏将笑作为一种载体,其承载的恰恰是不令人发笑的骄吝、贪妒、倡狂、侵凌……这些晚明社会真是存在的诟病,都为冯氏用笑来发泄,用笑来刺痛现实。

冯梦龙是一位有社会责任感的文人作家,他编纂“三言”,是为了“喻世”、“警世”、“醒世”。他编辑《情史》,是要“使人知情之可久,于是乎无情化有,私情化公,庶乡国天下,蔼然以情相与,于浇俗冀有更焉。” 改订传奇,是希望“世人勿但以故事阅传奇,直把作一具青铜,朝夕照自家面孔可矣。”他搜集、整理笑话,也是要用笑声来否定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丑恶现象,让社会变成清平世界。他认为笑能疗腐,韵社第五人记载:“一日步野既倦,散憩篱薄间,无可语,复纵谈笑。村塾中忽出腐儒贸贸而前,闻笑声也,揖而丐所以笑者。子犹无已,为举浅显一端,儒亦恍悟,划然长噱。余私与子犹曰:笑能疗腐耶?子犹曰:‘固也。夫雷霆不能夺我之笑声,鬼神不能定我之笑局,混沌不能息我之笑机。眼孔小者,吾将笑之使大;心孔塞者,吾将笑之使达。方且破烦蠲忿,夷难解惑,岂特疗腐哉!”

冯梦龙的“笑话观”超然于笑话本身的娱乐性,直指现实社会,披露晚明各级各类人士的真实生活,其中有丑陋的、鄙俗的一面,也有令人心酸的、愤慨的一面。特别是对于士人群体的书写,在辛辣的讽刺中可以窥见晚明士人的生活状态。

二、讽刺士风之现象——揭露晚明士风现状

(一)士之不学无术

从古自今,士人群体最为看重的,莫过于学问二字,不管士人如何不得志,如何贫困潦倒,他们的一腔学识都能作为其重要的财富使他们获得心灵和精神上的自豪。可是,《笑府》中记录的士人却丢掉了他们最为宝贵的知识和学问,变得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如下例:

同秀才趁船,秀才欺僧,乃横卧舟中。僧敛足以避,久之,问曰:“敢问相公,那尧舜是一人是两人?”秀才云:“天生是一个人,你这贼秃问他怎么?”僧曰:“既如此,小僧且伸伸脚。”一说多澹台灭明为两人。(《笑府》卷二《腐流部·趁船》,第21页)

通过科举考试认证的,读过文学经典的秀才,却连尧舜都不知为几人,其文化程度倒不如成天念佛经的僧人,或许更甚,连几岁孩童都不如!真真可叹!可最为令人所气愤的是,他们明明知道自己才不如人,却放任自流,甚至引以为乐,如下列:

一士屡科不利,其妻素患难产,谓夫曰:“中这一节,与生产一般艰难。”士曰:“你却是有在肚里。”(《笑府》卷二《腐流部·产喻》,第19页)

产妇生孩在古代医疗尚属于萌芽阶段的时期,是十分痛苦危险的事情,稍不注意就会丧命。士人将科举不利比作产妇生产,并自比不如,因为产妇肚子里有真实的生命,这个生产是有意义的,但是士人屡科不利,确实因为他们毫无学识。甚至于他们有自知之明,却无行动之心,实为可气。

晚明士人将科举考试列为人生头等大事,在渴望通过科举一酬壮志的同时,对科举制度报以深深的恐惧。他们厌倦了科考作文,以至于对科举考试形成受罪受罚的极端认知:

一监生过国学门,闻祭酒方盛怒两生而治之,问门者曰:“然则罚与?打与?礅锁与?”答以出题考文,即稭然曰:“咦!罪不至此。”(《笑府》卷一《古艳部·考》,第5页)

也正是因为自己没有真才实学,面对决定人生的科举考试就充满乐恐惧,于是很多士人便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虚无飘渺的占卜算卦之上,用毫无根据的占卜结果来肯定自己,以期求得心灵上的一种虚妄的满足:

一士岁考,求签,通陈考六等上上,四等下下。庙祝曰:“相公差矣,四等止杖责,如何反是下下?”曰:“此非你所知,六等黜退,极是干净;若在四等,看了我文字,决被打杀。”(《笑府》卷二《腐流部·求签》,第20页)

冯梦龙在笑话之后亦有评语:“看他自知之明,定是有资质秀才,恨不肯用功耳。又有评秀才恶习者云:‘随你两个人考,也要挤一挤;随你十顿饭,也要抢一抢;随你一个题目,也要结烛;随你一名不取,也要说不公道。逼真可笑。”士人之不学无术,在晚明之际可谓盛矣。

(二)士之酸腐无赖

墨憨子曰:人有恒言曰:“腐儒”。腐儒,言朽败不任也。(《笑府》卷二《腐流部》,第14页)朽木之不可雕也,在于其腐烂于心;士人之酸腐无赖,在于其放任自流,弃士人道德与气魄于无地,在市井之中混迹,在烟花巷里流连,此之谓士人者,孰能信之?敬之?

一人往妓馆打钉毕,径出。妓牵之索谢。答曰:“我生员也,奉祖制免丁。”俄焉又一人至,亦如之,曰:“我监生也。”妓曰:“监生又如何?”曰:“只是白丁。”(《笑府》卷一《古艳部·监生打钉》,第5页)

这些士人已然将道德和体面抛却九霄,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清高廉洁,反而把污秽之语放在嘴边,将古之士人最为看重的礼义廉耻踏与足下,对于经典也是化精华为糟粕,用世俗污染的双眼去曲解经典:

士有好饮宿娼而贿得“德行”者,或嘲之曰:“闻颜子有负郭田三十顷,如何得穷?”一人曰:“他箪(单)食(是)瓢饮,所以穷了。”又一人曰:“闝饮到去不多,都买了德行头儿。”单是闝饮,不得不买德行头儿矣。(《笑府》卷二《腐流部·德行》,第16页)

他们不仅毫无进取,享感官之乐,甚至毫无掩饰的表现出小人之相,在无赖和谎言之间逐渐失掉了读书人应有的面貌:

有士好谀者,或谓之曰:“昨夜梦天帝命音乐导斋扁至宅,兄必中矣。”其人喜甚,问扁上几字。曰:“四个字。须作东请我,方可言之。”士因具酒相款,款毕,问何四字。答曰:“岂有此理!”(《笑府》卷二《腐流部·四字斋匾》,第19页)

这些士人虽耽于享乐,向往酒池肉林,但迫于士人身份,要想有出路,就必须要读书,他们的出路很有限,大多数士人的人生目标还是科举考试。但就是如此严峻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仍无法用心专一,在学问这条路上背道而驰:

车胤囊萤读书,孙康映雪读书。一日,康往拜胤,不遇,问何往,门者曰:“出外捉萤火虫去了。”已而胤答拜康,见康闲立庭中,问何不读书,康曰:“我看今日这天不像个下雪的。”(《笑府》卷二《腐流部·名读书》,第23页)

士人之酸腐无赖,不仅为当时文人墨客所不耻,为当时市井乡人所诟病,更甚者,没有人性的牲畜见之,也不屑于满口腹之欲:

小虎谓老虎曰:“今日吃一个人,滋味甚异,上半酸,下半臭,是何人也?”老虎曰:“此必秀才纳粟者。”(《笑府》卷一《古艳部·酸臭》,第7页)

冯梦龙在此补充道:“近来监生行事,都兼带酸气,只合唤作齆醋耳。”酸腐之气实为朽烂之气,士人在其行为上的不合身份,恰恰反映出他们内心中的浮躁习气,不懂得或者不屑于约束自我欲望的士人,其结局终究会变得如同市井小人一般模样,而他们所处的社会也会因此而变得溃不成军,正如冯梦龙所说:“天下事被豪爽人决裂者尚少,被迂腐人耽误者最多。何也?豪爽人纵有疏略,譬诸铅刀虽钝,尚赖一割。迂腐则尘饭土羹而已,而彼且自以为有学、有守、有识、有体,背之者为邪,斥之者为谤,养成一个怯病天下,以至于不可复而犹不悟。“(《古今谭概》迂腐部第一《序》,第7页)

(三)士之弃义趋利

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异常发达,特别是城镇居民的生活有了十分丰富的物资供应,与此同时,市民生活也在发生着变化,他们必须依靠商人运来各种物资,以满足生活各方面的需要。“明代中后期某些地区的居民,具有了对市场的空前深刻的依赖性。史载北京城“贫民不减百万,九门一闭,则煤米不通,一日无煤米,则烟火即绝”。

商人地位在明代中后期变得很高,他们为各阶层带来物质的同时,也带来了崇拜金钱、追求金钱的风潮,金钱的地位在人们的心目中达到空前的高度。万历时黄省曾在《五岳山人集》中感慨地说:“金钱之神,莫甚于今之时矣。”《歙志·风士论》的作者也说:明末的情形是“金令司天,钱神卓地”。

在金钱崇拜的侵染之下,很多富商大贾过着奢华腐化的生活,在这种风气的刺激下,甚至产生了为此辩解的理论,上海人陆楫就有一段很典型的论述。他将富商大贾和豪家巨族的挥霍浪费,视为劳苦大众的衣食之源,成为“通功易事,羡补不足”,他鼓吹“市易者正起于奢,使其相率而为俭,则遂末者归农矣”(《记录汇编》卷204《蒹葭堂杂住摘抄》)。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的一个奏疏中说:有的士大夫“因官致富,金穴铜山,田连州郡”。

可想而知,晚明士人所生活的已然是一个为金钱所腐化的社会,身处奢侈腐化的社会环境之中,很多士人也逐渐沦为金钱崇拜的一员,读书人不为名利的传统美德当然无存,甚至为一些不正当的小恩小惠而降低身份:

猫赶鼠,鼠迫甚,走匿竹轿杠中,猫顾之,叹云:“看你管(馆)便进了,这几个节如何过得?”偏是这几个节好过。有羡先生赚自在钱者,先生云:“分明是个松柴,逢节方有些油水。”(《笑府》卷二《腐流部·猫赶鼠》,第26页)

教书先生不为传道授业,只为在逢年过节有“油水”可捞,实为不耻。而在面对达官贵人之时,传统士人的傲气清高荡然无存,弃义趋利,只为巴结奉承,且看下面这位“颂屁”的秀才:

一士死见冥王,王忽撒一屁,士即拱揖进辞云:“伏惟大王,高耸尊臀,洪宣宝屁,依稀丝竹之音,仿佛麝兰之气。”王大喜,命牛头卒引去别殿,赐以御宴。至中途,士顾牛头卒谓曰:“看汝两角弯弯,好似天边之月,双目炯炯,浑如海外之星。”卒亦喜甚,扯士衣曰:“大王御宴尚早,先在家下吃个酒头了去。”酷尽好谀情状。一说云:一秀才死,见冥王,自陈文才甚敏。王偶撒一屁,士即进词云云。王喜,命延寿一年。至期死,复诣王,适王退衙,鬼卒报有秀才求见。王问何人,鬼卒曰:“就是那做屁文字的秀才。”(《笑府》卷二《腐流部·颂屁》,第22页)

士人以利为上的习气在晚明的官场上亦有体现,由于金钱崇拜的风气盛行,有些士人以财力谋取官职,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唯利之风:

一监生姓王,加纳知县。初视学,青衿呈书,得牵牛章,讲诵之际,忽问:“那王见之是何人?”答曰:“此王诵之之兄也。”又问:“那王曰然是何人?”答曰:“此王曰叟之弟也。”曰:“好好!且喜我王氏一门都在书上。”(《笑府》卷一《古艳部·王监生》,第6页)

冯梦龙在此则笑话后面更是作诗讽刺士人加纳为官的现象:“或曰:‘知县可加纳乎?余曰:‘有诗为证。诗云:‘加纳为官一样强,不闻臭气只闻香。若还阁老容交易,破了家私也不妨。”晚明社会的金钱膨化,在士人阶层有着清晰的体现,他们唯利是图,弃义趋利的“假士人”形象着实为人痛心疾首。

三、讽刺士风之功用——探究晚明士风形成缘由

晚明的社会风气因为金钱的冲击而变得污浊不堪,一切以利益为前提,世风日下,民风不纯,很多社会问题跃于表面,传统道德被人们置于脚下踩得粉碎。据《博平县志》卷4记载:“有嘉靖中叶以抵于今,风流愈趋愈下,惯刃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其流至于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裤。酒庐茶肆,异调新声泊泊浸淫,靡焉勿振。甚至娇声充溢于乡曲,别号下延于乞丐。……逐末游食,相率成风。”

市井之气蔚然成风,很难说在这种社会环境中生存的士人阶层能够依然保有传统士人身上的美德,从某种层面来说,为了生存需要的士人阶层不得不做出相应的改变,但是这也并不能为他们的某些陋习开脱。

关于晚明士风的形成,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

(一)科举取士的阻滞

晚明的科举现状悲观,出现了士人出仕困难的普遍状况。随着“官学”的不断扩充、科举资格的越来越松,这些都造成士人群体的数量急剧膨胀。而明代会试的录取额数,从宣德时到隆庆之后,大约增长两倍有余,但这与生员人数近乎十六、七倍的增长速度相较无疑是极不均衡的,实际上是将会试的负担变相地转嫁到了乡试身上。

士人群体的大量增加,导致原本就出仕困难的士人更加为生存所逼迫,又由于当时金钱崇拜的风气盛行,很多士人依靠金钱来获得官职和地位:元明以来,士之能致通显者大概藉资于祖、父,而立言者或略之。则祖、父治生之瘁,与为善之效皆不可得见。

冯梦龙在《笑府》中就对士人靠家庭关系上位的现象加以讽刺:

有以妇翁之力得中魁选者,或为语嘲之曰:孔门弟子入试,临揭晓,闻报子张第十九,众曰:“他一貌堂堂,果有好处。”又报子路第十三,众曰:“这粗人也中得高,亏他那一阵气魄。”又报颜渊第十二,众曰:“他最有学问,屈了他些。”又报公冶长第五,骇曰:“那人平时不见怎的,如何倒中得高?”一人曰:“他亏有扶持。”问:“谁扶持他?”曰:“丈人。”胡卢生曰:“但是平时不见怎的,偏中得高,岂个个有妇翁是圣人?”(《笑府》卷十三《闰语部·公冶长》,第248页)

以钱财而入泮者亦不鲜,这些士人依靠家财取得秀才之名,进得学府,但胸无点墨中难以在学问上立足,只能贻笑大方罢了:

有以财入泮者,拜谒孔庙。孔子下席答之。士曰:“今日是夫子弟子,礼应坐受。”孔子曰:“你是我孔方兄的弟子,不敢受拜。”未申年,岁凶,新例:许纳谷以助贫儒,即批入泮。或嘲之云:众秀才在明伦堂,见一谷秀至,遥指曰:“鹅头来矣。”(俗谓呆子曰鹅头。)谷秀曰:“你便鹅头。”众曰:“笑你费了许多家财,岁考依旧无用,故曰鹅头;我等如何是鹅头?”答曰:“不是鹅头如何吃我的谷?”(《笑府》卷二《腐流部·谒孔庙》,第23页)

由于科举取士的制度本身存在漏洞,很多人利用金钱收买官员,买得一官半职,却不在任上做事,空占着国家的官职位置,让更多经济上处于劣势的士人生活在更加艰难的境地之中,如此一来,便出现了很多老童生,他们为科举出仕付出了一生的时光,却终敌不过铜臭气。

冯梦龙对于老童生的抒写是笑中带泪的,读来使人唏嘘,这些生命因为不合理的科举制度而耽误了人生,到老来却一无所有:

童子有老而未冠者。考官问之,以孤寒无网巾对。官曰:“只你一嘴胡髯,勾结网矣。”对曰:“新冠不好带得白网巾。”(《笑府》卷二《腐流部·未冠》,第15页)

甚至很多老童生在临死时都未能有带巾之名,何其可悲可叹:

老童生临死,见子孙满前,嘱曰:“我殓时,若带帽,枉却一生读书;若带巾,又恐僭分。”因叹气曰:“仍以包巾束发罢。”(《笑府》卷二《腐流部·包巾》,第15页)

官学的不断扩充和会试的录取额度显然不成正比官学的扩充并没有导致会试的录取人数增加,反倒使得士人阶层的数量大大增加,带来了激烈竞争,又由于金钱崇拜的盛行,导致士人以财买官的现象,而这一现象反过来给更多数量的士人来带了更为深刻的生存危机。很多士人甘于沦为市井,治学之风荡然无存。

(二)治生手段的匮乏

“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的书生,从更为久远的时代开始,士人阶层的谋生手段就非常有限,宋人袁采说士人:“其才质之美,能习进士业者,上可以取科第致富贵,次可以开门授徒,以受束修之奉。其不能习进士业者,上楞以事书札,代签简之役,次可以习点读,为童蒙之师。” 这里概括出了读书人的生存之路:仕途、教授、入幕、佣书卖文四种“治生”手段。

在晚明这样一个工商业崛起的时代,很多人去农为商,商品经济早就越来越多家财万贯的富人,也滋养了一大批游手好闲之人。“昔日原无游手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者。”(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13)

冯梦龙生活的江浙一带,是当时全国最为富庶的地区,然而也会土地兼并、课税最重的地方,如苏、松、常三府,号称沃野,但在明初已是“农作之民日耗,不得已而弃其本业,去为游手末作”(《古今图书集成·货食典》卷100)。因而“今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13)

社会上游手好闲的人一增多,士人的生存就变得更为艰难了,由于科举仕途的遥不可期,加上商品经济的物资丰盛,浮躁士风之下,佣书卖文的士人也变得生意惨淡。于是很多士人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入幕或者入馆教书,但碍于失业的士人众多,就是这两条出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乞儿买得新竹筒,众丐沽酒贺之,酒底曰“庆新管”。先生过,闻之,急问曰:“你的旧馆何在?”荒岁,有延师者,月俸止斗米,而荐书甚众。主人莫适(适音的)与,乃悉召而试之。方欲闭门出题,复有数人跪门外,问之,则告考者也。又一先生,闻朝廷考馆选,误以为馆也,欣然欲往告考。其友止之曰:“彼所考皆进士,何能及公?”先生愀然曰:“怪道馆不易觅,都被有势力的占去了。”(《笑府》卷二《腐流部·问馆》,第25页)

冯梦龙在笑话之后讲明其书写目的:“迩来乡绅多设馆授徒,盖嘲之云。”可见当时士人的生存境遇是何其艰难,就在这样的夹缝之中求生的士人阶层,其生活并未被记录,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鲁迅先生曾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晚明士人没能在沉默的挤压之下爆发,而是选择了自我放逐的灭亡之路,这是一曲悲歌,是时代的遗憾,也是社会的阵痛。

(三)社会地位的低下

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日兴繁盛,大量工商业主开始游走在社会上层,而读书人的地位从自古以来的“士农工商”直接下降到最底层,甚至比娼妓犹不足,冯梦龙在《笑府》卷二《腐流部》的前言中将国民分为几个等级,“胜国区民:八娼,九儒,十丐。夫列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是已。直是可涕可悲,岂直可笑而已哉!集腐流部。”可见士人在当时的社会地位是很低的。如前所言,士人的谋生手段极端匮乏,大多数士人过着十分贫寒的生活。钱谦益在《牧斋初学集》中这样记录道“馆谷收入甚低,史载以处馆为生的士人李德远临终时‘属其子春逢曰:我死为我大署其竭日:‘贫士李仲明之墓,死不憾矣。” 这是贫士悲愤无奈的呐喊。“家果素封,必不忍去父母,离妻子,寄人篱下,卖文之钱事畜资焉。” (俭用)这是无奈的选择。

在《笑府》中,冯梦龙以十分戏谑的言语来记录晚明士人遭受到的来自各个方面的歧视与嘲笑,其中不乏没有学问的普通市民,也不乏烟花巷里的娼妓,更不乏比之没有人性的牲畜,士人在当时的境遇可谓屈辱下贱并存。如下例:

监生方出场,遇一故人,故人揖之,并揖路旁猪粪。生问:“此臭物,揖之何为?”答曰:“他臭便臭也,是肠(场)里出来的。”(《笑府》卷一《古艳部·出场》,第5页)

士人在普通市民眼中就跟路旁猪粪无异,鄙夷之情可见一斑。更有甚者将秀才拿来当丧者的陪客:

一秀才惯陪宾。忽逢岁考,闻出恭击云板声,认谓吊客至矣,急趋出,遂以犯规受责十下。起谓行杖者曰:“起动你,打钱去司丧房里支了罢。”吴下二十年前,凡有丧者,必借重儒巾陪客。适值岁考,诸生俱往,乃请一敕封秀才(谓乡贤)、一原任秀才(谓已黜)承之,有同事者作口号嘲之曰:“昨日某家陪宾,走出两顶儒巾,一顶虚田实契,一顶产去粮存。”时传以为笑谭云。(《笑府》卷二《腐流部·老陪兵》,第21页)

在晚明时期,没有现代科学的普及,人们对待很多神秘事物还抱有一种盲目迷信的态度,对于鬼神也是敬而远之的,甚至在阴曹地府里,士人也得不到基本的尊重,冯梦龙将士人的低下地位延至阴曹地府,可见其讽刺之深:

有初死见冥王者,冥王谓其生前受用太过,判来生做一秀才,与以五子。吏禀曰:“此人罪重,不应如此善遣。”王笑曰:“一个穷秀才,许多儿子,活累杀他罢了。”(《笑府》卷二《腐流部·穷秀才》,第22页)

面对社会自动将士人阶层划归到底层的现状,最令人气愤和不耻的便是当事人自己的颓废态度,当士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时,他们的抗争意识却并没有觉醒,他们甚至顺遂别人的鄙视和嘲笑,以自嘲的姿态来与别人共同贬低自己:

儒学碑亭新完,一士携妓往视,见负重,戏谓妓曰:“汝父在此,何不拜?”妓即下拜,云:“我的爷,看你这等蹭蹬,何时能出学门?”(《笑府》卷二《腐流部·儒学碑》,第16页)

在社会现实面前,面对士人所不齿红尘中人的恶意嘲弄,士人却找不出半点反驳的话语,实为可悲。而在面对没有人性的动物时,他们居然甘于俯首:

鼠与蜂约为兄弟,固邀一秀才与盟。秀才不得已,往,列之行三。人问曰:“公何以屈于鼠辈之下?”答曰:“他兄弟辈一会钻,一会刺,我只索让他罢了。”(《笑府》卷二《腐流部·钻刺》,第19页)

当年面对腐朽不堪的国民性,鲁迅先生说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冯梦龙在面对着士人如此自残的态度时,该是如何的心情啊!

四、结语

冯梦龙用十分戏谑的态度,以笑话这一处于文学边缘地带的体裁来抒写各级各类人士的生活状态,其笑话背后是整个时代的共同症痛,在他的玩笑之下藏着的是对时代黑暗的鞭挞。明朝中后期,士人群体表现出来的不学无术、酸腐无赖、弃义趋利等有违士人身份的行为,是特定历史时代的特殊产物,他们的可笑之处源于社会制度的问题,科举制度的阻滞使得一大批读书人无从实现政治理想,读书成为无用功;治生手段的匮乏又使他们无从满足生存所需,读书成为世人鄙夷的事情,他们不由得也怀疑读书学问之道的意义所在;随着工商业的兴起,士人社会地位的颠覆性使得士人不仅在志向上无法实现,在生存上无从温饱,甚至在尊严上也得不到满足。当晚明社会中占群众比例最大的士人群体无法满足马斯洛所谓人的基本需要时,这个阶层所原有的特质也就难以为继,分崩离析。同时,士风的变化也会反馈到社会其他层面当中,引起一国、一朝乃至后世在思维观念上的趋向和变化。笑话最大的功用是娱乐,而《笑府》在令人发笑之后,却也让我们体会到了作者留下的深深的愤懑和无可奈何的心酸。从现实主义上来说,一部伟大的作品,不仅要引起人感官上的共鸣,更为重要的是在人心灵之中留下震撼,从而体现其教化作用,冯氏的《笑府》就是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

注释:

孙冰.明代笑话文本解读[D].华中师范大学,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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