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轱辘声
2017-02-10王顺法
王顺法
我村依山傍水,门口那一条东西向的小道 ,岀小村东头50米,便连上了104国道,出村西头,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绵延十几里,便一头扎进了凰川湾的大山里。那大山里住着3000多口人,一式的闽南语。他们的祖籍都在浙江平阳一带,迂移过来也就200多年。自古以来靠山吃山,他们在山脚下开荒种地,山上种树、种竹,在山林里繁衍生息。产出的柴、粮、竹器,都要到乌溪的码头、丁山的集市去完成交易,换取油盐酱醋、鞋袜衣料、耕作农具回来生活。40年前,这条小道,便是200多年间山里山外来往的唯一通道,它维系着山里这几千人的所有生计。
在儿时的记忆中,那小道宽仅两尺。在村前的一段,紧贴着小河,随河蜿蜒而行。出村西口后,便曲曲折折,象一条长蛇绕着山脚,直通至谷底。那路面,铺着一层大小不等、参差不齐的黄石。那黄石在雨浸日晒数百年后,早已发黑。这些特地选用的黄石质地坚硬,经得起山里人包裹着铁皮的独轮轱辘碾压百年而不裂,而且还会让这些石头光光亮亮。你要是赤脚走上那条石道,就会感到脚下圆润光滑,异样舒服。以至于每当夏夜在门口纳凉,如没有板凳,便可席地坐在那石道上。看着流星滑过,看着萤火虫飞过,赤裸的身子,让习习凉风轻抚,那种无忧的儿时,便在岁月中悄悄流去。
每当三更过后,小道上便会响起吱嘎吱嘎的独轮车声。只要在这个小村出生的人,从出生的第一天便会听见这声音了。几百年来,听着这声音睡觉是一种习惯,而听着这熟悉亲切的声音又如此舒服。山里人家,户户都有一辆独轮车,这几乎是生为山里人家一个家庭生活的必备的交通工具。你可以少住,可以少吃,少穿,但你不可以少了独轮车。从往山地上运送肥料,到从山地上运回山芋、小麦,到山边运回毛竹、松枝、柴草,山里的小路勉强尺宽,没有这独轮车难做任何活计。而把这些收获送外山外交易,也全凭那个轱辘送往码头、集市。从我家门口步行走到丁山,一步不息也要两个半小时,山里人从家里仅仅到我们村前这一站,也要花去个把小时。要想赶个早市,便要在天亮前赶到丁山。推着数百斤山货,连走带歇,从山里到丁山,至少也要三、四个小时。还要为防车子有些意外,多少还要提前半个小时出发。夏至前后,四点多钟天就亮了,每到夜里一点多钟,家门口的小石道上,便是一辆接着一辆的独轮车,绵延在小河的石道上。碰到路边石头高低过大,车轮子发出的是闷重的“咕噜咕噜”的声音;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车子发的是“吱嘎、吱嘎”的声音;而车辆过重,声音侧是“吱里嘎啦"地叫着。习惯了,也就知道了。我甚至还会从声音听出车子有无毛病,比方说轱辘的轴里需要加油了,那”吱嘎“声便尖一些;而那些车上的大梁发出”格格“的声音,便知道回去后,那独轮车要让木匠好好检修一下了。
有一次我拉肚子,半夜一直睡不好,三点多钟的冬夜,那连成一片的轱辘声,便是“轰隆、轰隆”了。我好奇,偷偷开门开一看:哎呀我的妈呀!这队伍也太大了!从门往西看,星光下,隐隐约约,那个车队基本望不到头。每辆车,大致是男女搭配。丈夫推,女人拉的,是夫妻配;父亲推,儿子拉的,是父子配,当然还有父女配的。
整支队伍很少有人发出声音,那是山里人知趣,怕打扰小村人的休息。他们男人的装束基本上双肩有一个女人缝制的的披肩,腰上系一条半短围裙,脚上穿的长山袜上,套穿着一双竹笋壳打的草鞋。这短围裙、山祙全是女人用多层旧布、千针百针所纳。上山时既防蛇咬,又防刺划,是山里男人出工的标准行头。当然,不论是拉车的女人,还是推车的男人,脖子上都搭着一条毛巾,随手好擦一把雨珠般的汗水。那男人双手端起车把,脖子上同时还套有一条三寸宽的布带,两头系在车柄上,与双手同时掌管着独轮车的平衡。男人的脚始终呈外八字的走着,左右脚交替前进,在平衡着车子的同时,用力把车推动前行。拉车的女人侧身、弯背、弓步,一手紧抓绳头搭在前胸,一手侧放捏在拉绳的中段,使劲地与男人前拉后推奔向丁山。
一般在后半夜从笫一台车出现在河边的小道,到最后一台离开我们小村,基本上都在天亮前一个小时这一个时段。回来的时候,他们基本把货变成了钱,或其它生活用品。空车了,他们大都直接翻过我们村后的一座山岗,从那里回去了。从那里走,可以近三里多路。所以在村前的小石道上,只有重车经过,不见空车回头。
在那个年代,半夜里的轱辘,滚动着山里人的喜悦,也滾动着山里人的希望。生在山里,能推动着几百斤山货独轮车出山了,你才算是个男人。但推这种车,不仅仅要有力气端得住沉重的车把、而且还要学会如何去平衡车子,知道如何去买卖,当你把那根平衡车子的布带挂在脖子上的时候,便挂上了责任,系上了担当。不论春夏秋冬,端着了独轮车的把手,便是要洒下一路汗水的时候。那一弯十几里的乱石道上,那石缝里长着的根根小草、条条苔丝,无不沾染着山里人的滴滴汗水,而这一路,也无不洒落着山里人的点点辛酸。
那一年冬天,刚下过一场小雪,小石道的边缘冻结后有了冰层。凌晨四点,只听门口“轰”的一声巨响。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兄与我纷纷起床。天寒地冻呵,就见一辆独轮车滑翻在门口的冰河中。这是一个星期天,拉车的是一对十二、三岁的小兄妹,他们替代着母亲拉车来了。小女孩率先滑倒,那独轮车突然失去平衡,便立即侧翻在河坡,那河坡也己冻结,那女孩便和车一下子滑入小河。地上散满了去城里调换油料的油菜籽、那送去丁山"老虎灶"换钱的硬柴火,还有去城里送给亲朋的山芋。前后的同伴全部放下车子过来帮忙,大家默默地帮他抬上车辆,收拾散落一地的山货。那小女孩从冰河挣扎着爬上河岸,已浑身湿透。父亲见状马上让那男人抱着女孩到我家房里,母亲立即拿出妹妹的衣服,为女孩里里外外一一换上,兄长拿出扫帚为他们扫起冰面的菜籽。大家在忙,但很少说话,因为这样做是应当应份的。半个多小时后,整理好山货、车辆,车队继续向丁山进发。尽管他们没有与我们说半句客套话,但山里人其实都是重情重义的,那一家人也从没忘记我们的相助,至今还与我们相互往来着。
数年之后,名个大队开始买起拖拉机了。我们村后的山梁被劈开,公社从104国道到山里的村子,修造出了一条2丈多宽的大车道。从此之后,半夜里,那小道在星光下便了无声息。小村的夜,没有了独轮车轱辘的"吱嘎"声,显得是如此宁静。但在我们的心里,好象生活里总缺了些什么。尤其是在离开故乡后,那种"吱嘎,吱嘎"的声音,也只有梦里才会听到了。而每当做到这样的梦,总会感到无比香甜。
(作者单位:江苏徽派园林建筑陶瓷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