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内外的变形与重生
——读段爱松《罪赎》
2017-02-10山尹
山 尹
时间内外的变形与重生——读段爱松《罪赎》
山 尹
2012年,云南省晋宁县引发了全国的关注,不是因荣耀,而是因那地张口呼喊,十数名花季青少年的鲜血和骨殖发出的声音终于为人所察觉,连环杀人案凶手张永明被绳之以法。此案早已被媒体不断刷新的奇闻异事所湮没,盖上了厚厚的时间的尘埃,这是全媒体时代人类所有事物的共同宿命:即便你冷漠凶残到捕食同类,在这个以遗忘为特征的时代,也不过掀起一点微末的纤尘,供苟活者三五天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连环杀人案引发了一位青年写作者长久的思考,并得到了深刻的反思和独特的艺术呈现,这就是《罪赎》。
笔者读到段爱松的《罪赎》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作品有一个连环杀人案的现实背景:它完全可以当成是一个现代化进程中城市变迁的寓言来读。但小说中一个精确的时间——2012年7月28日——引发了笔者的疑虑:这个日期并非众所周知的重大历史时刻,为什么作者要把它们放在这样一个融宗教、神话、巫术与寓言于一体的城市变迁故事之中?借助搜索引擎,故事的现实基底:晋宁县连环杀人案终于浮出水面。
一般文学作品处理凶杀案,尤其是这种引发全国广泛关注的连环杀人案,最常见的方式是以侦探小说的形式来展开叙述,借凶杀情节的还原制造跌宕起伏的叙述效果,在深究凶手杀人动机时展开对人性的深层探索。在心理学知识已经成为常识的当代,这一题材的小说还经常为凶手寻找童年创伤诸如此类的深层动机,为凶手安排一些暖人的日常生活细节,以显示作者博爱的胸怀和宽广的人道主义精神。
但《罪赎》提供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叙述。段爱松完全抛开了案件本身足以吸人眼球的跌宕情节,放弃了对凶手杀人动机的心理学窥探,也放弃了对杀人事件的戏剧化呈现,尽管那样一来,小说将给读者带来极为刺激的阅读体验。
也许,在段爱松看来,迎合读者的阅读趣味,势必亵渎无辜受难者的鲜血和骨殖,亵渎那一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
那么,对一场连环杀人案的书写,其形式的创新、思想的反思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慰藉亡灵,平息那流血土地的呼喊?《罪赎》为我们提供了可贵的探索。小说共十节,分别是:脑垂、眼实、耳虚、嗅口、手术、足底、血败、经奇、骨锁、影重。前七节皆以人体器官命名,也以这些器官为第一人称来展开叙述,由于这些器官被从整体中剥离出来,因此,小说以独特的结构模拟了杀人犯肢解、食用受害者的凶残与病态。经奇、骨锁、影重也是第一人称,“经”指的是人体经脉,“骨”指的是人体骨架,“影”是人体与光共同作用形成的光学现象,从最表层的意义上看,这三节是整体关注,最后一节影重首先写到了连环杀人案的审判,呼应了小说开头凶手第一次经历的杀人审判,又从宗教、文化的高度,重新审视凶手肢解受害者的现场,以亡灵之舞和三大宗教的礼拜圣音的纠缠,来展示求真与救赎的艰难。以上是对作品的形式进行了粗疏的梳理,以人体器官、经脉、骨架等为第一人称展开叙述,最后收于几千年(甚至于更远古的天地创始时代)古滇文化的变迁与思考,这种诗性的、哲理化的形式是极为罕见的,充满了创造性。
但《罪赎》的创造性并不仅止于此。从小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受害者与凶手就融为一体,一起被放置在了审判席上:受害者的肢体因为凶手的食用而给凶手提供了给养,使得杀人者获得某种更强烈的欲望与力量,这一可怕的、包涵着深重罪恶的变形与重生,是段爱松反思连环杀人案时最重要的发现。在小说的叙述中,这种同类捕食而发生的变形/重生是叙述的重心,却并非唯一的重心,段爱松为这种形式找到了一个平行类比物:古滇国几千年的文化变迁。小说的每一节都配有一个古滇国神话传说中的神兽——盖莽、射虎、蛊豹、麒龙、罴猎、嚻頞、象奇、兕蜚、青振翼、黑虎鱬,部分章节还配有神奇的古滇国巫术故事,其中花妖猫的故事、放屁小孩子的故事、青铜手的故事、老杜巫的故事、六个盗墓者的故事均写得极其华丽诡秘,是小说中最妖冶的段落。在历史上,古滇国数度遭受外来文化的入侵,最后神秘消失,正如杀人凶手食用受害者的肢体一样,外来入侵者也吸收了古滇本土文明,促成一次又一次的文化变迁,其中伊斯兰教、基督教和佛教是最引人注目的入侵文化,它们与古滇国的巫术传统融合在一起,共同构成直至21世纪晋虚城喧嚣的城市文明形态。
但是,连环杀人案与古滇国的文化变迁,无论是在结构层面,还是在哲思层面,都是次生的子项,受害者与凶手、本土文化与入侵文化,只是人类文明的两个层面(个体的/社会的),在惊心的血泊面前,段爱松不仅渴望饶恕、祭奠,更渴望救赎。在小说的前五节中,作者就已经显示出了把现象提升到本质层面的辩证能力,抽取出了捕食者与受害者/入侵文化与本土文化的融合、变形与重生这一高度抽象的形式,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作者的大悲悯开始借由几个永恒不变的元素彰显出来。第六节“足底”,根据“土”与“气”两大宇宙基本元素的幻变,描述了历史中存在过的世间万象留下的诸种印迹,叙写它们在时间中的轮回。第七节“血败”通过抽取“血”的本质——“流动之源,凝固之本”,把人与自然、人与时间联系起来,鲜活的人体内有血液的流动,正如自然界中的水因四季温度的变化导致的形态变化一样。“流动”是时间的本质,一如变形是自然的本质,但人类却希望通过技术(古滇国的冶炼术)来熔铸永恒,于是,青铜镜内外的时间就必然产生了错位,这就是老杜巫故事的隐喻。第八节“经奇”继续了冶炼术的话题,作为古滇文化精华的青铜冶炼术,成为物质转化变形的象征,然而一旦物质凝固,退出循环,就产生了和时间的深层对立,这种对立其实是人与自然的分离、对立,是有限对无限的僭越,月光/日光、水流/酒精、风/火,这些暗示着自然流动本质的物质,终将带走有限的人类,这就是盗墓者故事的隐喻。也正是在人与自然的逐渐分离、走向对立的意义上,受害者/杀人者作为人类的缩影,共同站在了审判席上。第九节“骨锁”继续在“有机自然观”的思路中演绎时间中晋虚城布局的变迁,此时的叙述者“我”已经具备了晋虚城的轮廓,但它主要是一个特定的空间概念,和某种神秘的自然力(也许它是古滇巫术的力量之源)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一个古代行政区域:作为一个古代行政区域的晋虚城,在小说中始终没有获得独立的地位,因为在永逝的时间中,一切人类文化的痕迹都是会褪色的表象。
从连环杀人案出发,到发掘出宇宙自然最基本的存在形式——“变形/流动”,《罪赎》显示出了段爱松超强的思辨能力和强烈的诗人气质。从“变形/流动”的层面来思考人与时间、空间、自然的关系,个体、社会、历史中的现实世界就成了某种类似于佛教的“相”的东西,它们瞬息变化,虚幻不实的,其本质是“空”。这种观念成就了小说日常生活细节相对缺失的现象和总体上化实为虚的风格,但它并不仅仅体现在风格上,同时也是作品人道主义精神的内核。小说最后一节“影重”,重返凶手肢解受害者的现场,亡灵之舞中混杂着三大宗教礼拜的圣音,只有盘龙寺的钟磬声真正召唤出了“我”的“大悲苦”,因罪的担负与“自性”的迷失而产生的大悲苦。
这大悲苦为救赎提供了可能:不仅是受害者的超度,对凶手的宽恕,更是对现代化进程中人性迷失和产生了这浓重血泊的土地的悲悯。
《罪赎》的语言很华丽,融诗性、知识性与哲理性于一体,即便放在近年来中国当代文坛中,其创造性也是不遑多让的。小说每一节都采用第一人称,语言精美,大量使用内涵深厚的传统文化意象,文本充满歧义,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肯定是个考验。小说中母性意象:月光、流水、大湖/泽、鱼、“黑虎鱬”(是一种上古异鱼,人面鱼身)等引人注目,或许,只有随物赋形的水,只有温柔的月光、永恒的母亲,才能慰藉亡灵,赋予死者重生、承受轮回之苦的勇气,表达终有一死的人类难以言传的悲苦与温柔。
作者段爱松是个诗人(诗与哲学不分家),又曾经学习音乐(“经奇”中那些频率应该和音乐有关),兼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功底(那些古滇国的神兽,就颇有《山海经》的味道),又刻意求新,对阅读造成了一定的障碍。但即便如此,山某仍然希望在今后的阅读中,能够多遇见一些这样的写作,山某甚至希望,当代中国的作者,更多一些训练自己读者的野心,而少一些在读者现有接受能力上做简单的编织活的机芯。
(作者单位: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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