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下的人文关怀和历史理性
——解读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我还是想你,妈妈》
2017-02-08于梦雪
于梦雪
非虚构写作下的人文关怀和历史理性
——解读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我还是想你,妈妈》
于梦雪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以非虚构的写作手法,切入人物的心灵和情感,用倾听去挖掘一个个故事主人公内心深处的记忆和情感,尤其是选取女性和儿童为对象,是一种细腻的贴近人性的救赎,体现了厚重的人文关怀。但这种情感的泼墨并不失历史理性,作者立足于非虚构的创作手法,不仅为读者挖掘并呈现那些“边缘”人物,而且还将那些人物和情绪还原至当时的时空之中,并以细腻的笔触直抵人物的当下生活,体现了宽广的不偏不倚的历史理性思维。文章将由以上两个方面出发,对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早期作品《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我还是想你,妈妈》进行解读。
非虚构写作 人文关怀 历史理性 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我还是想你,妈妈
所谓非虚构写作,也就是一种立足于真实事件、不掺杂虚假成分的现实型文学创作。它要求以描写真实的方式和态度去再现客观现实,具有再现性和逼真性。这种写作方式类似于历史家记载文献,新闻工作者报道事件,均以写实的手法,立足于客观现实本身,并按照各种事物本来的面目和状态去做切合实际的描绘。而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就集这些特点于一身,但却不囿于此,而是以非虚构的写作手法,切入人物的心灵和情感,用倾听去挖掘一个个故事主人公内心深处的记忆,用人道主义的眼光去捕捉那些“边缘人物的历史”,并真实地还原人物的情感世界。尤其是作家多选取女性和儿童为对象,是一种细腻的贴近人性的救赎,体现了厚重了人文关怀。同时,纵观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虽然更多地是源于对情感的泼墨,但却不失历史理性。作者立足于非虚构的创作手法,不仅将一系列人物和情绪还原至当时的时空之中,而且还以细腻的笔触直抵人物的当下生活,体现了作者不偏不倚的历史理性思维。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是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和记忆的重现,但不是单纯地针对事件本身,而是以事件中的人物心灵和感受为中心,通过唤起他们的回忆,捕捉他们的真实情绪,从而引起我们的思考。而这,正是其作品的人文关怀和历史理性所达到的厚重效果。以下,笔者将从阿列克谢耶维奇非虚构写作中的人文关怀和历史理性两个方面,来解读其以女人和儿童为视角的早期作品:《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和《我还是想你,妈妈》。
一.人文关怀
非虚构文学,以书写真实为使命;但这种真实,并不是不加任何技巧的粗糙呈现,而是一种经过一定的文学技巧和手法编排整合之后的文学形式。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作者以女性视角为切入点,以情感的纵横剖析为承重点,描写了战争中的“另一类英雄”。她们有着多重身份,她们是女儿,是学生,也是母亲,是妻子,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上战场,保家卫国。面对战争,她们的身体也许是脆弱的,但心灵却是强大的,她们用善良和爱支撑起了胜利的信念。作者用深厚的人文关怀,博爱的人道主义情怀,用心倾听着女兵们的情感世界,记录着女兵们的人生故事。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创作于1983年,主人公是参与二战并且成为战争中的士兵的女人。在我们的思维和认识中,战争都是男人的事情,与女人无关。但是作者却为我们开启了另一方天地,为我们呈现了一系列战争中的女兵形象,她们的喜怒哀乐,她们的情感愿望,都生动地跃然纸上。其实,在俄语文学中,女兵形象早已有之。如瓦西里耶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的一线女兵,为了抵御外敌,守护自己的家园,她们穿上军装,拿起枪支,背上炸弹,在战争中出生入死。但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这部作品中,作者为我们强调的不是她们的女兵身份,而是她们身为女人的那种细腻丰富的心理情感。她们是冲在战争前线的狙击手,高射机枪手,或者是传递消息的通信兵、电话接线员,深入后方的游击队员,又或者是救死扶伤的战地护士、医生……但她们也是恐惧的,迷茫的,受了伤害的,“我记得我在夜里坐在掩体中……胜利在望……军人的誓言……我将会献出自己的生命……灵魂也是受伤的……但伤了心灵,那就伤害大了……”。1(18)可是,她们更相信自己的领袖斯大林,也拥有坚定的理想和信念,坚守着善良和爱,“我们当时是那样一种人……我们所有的女兵,是多么幸福啊!这是对我们的信任……我身体是有病的……可是受过团旗后,我的夜盲症居然好了……这是通过心灵震撼而治愈的”,2(34)“这位母亲说,她的女儿可以把炸药带进去……理想更有力量!信念更有力量”,3(306)“那个时候,我就是确信无疑……我相信斯大林……因为这个信念,我才幸存下来……信仰,是我生命的支撑”,4(325)“告诉你吧,我最亲爱的……人不可能有两颗心,一颗是为了恨,另一颗是为了爱。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而我永远都在想的,是如何保护我的这颗心。”5(401)
另外一部作品《我还是想你,妈妈》,创作于1985年,其历史事件背景是发生在四十年代的苏德战争,或者称为卫国战争。当时的苏联正遭受着德国法西斯的轰炸,小孩子们都熟悉红军白军交战之类的游戏。那些沉淀于儿时的记忆和情感,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逝,而记忆里的伤痛和遭遇,也不会随着时间被抚平。虽然,想象“就是把过去经验的记忆和先前形成的心中之象,在某种新刺激下重新合成一个新结构的过程”,6(132)记忆,就是带有一定想象成分的、人脑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符号化印象,它们并不完全等同于真实。而且在《我还是想你,妈妈》这部作品中,作者选取的对象在当时的历史境况中,都还是15岁以下的孩子。他们的记忆和情感或多或少都带了些儿时的不成熟、长大后回忆时的想象成分,或被放大,或被模糊,但是,想象也是基于事实衍生出的结果,所以,那些记忆和情感都不会丧失其真实性。阿列克谢耶维奇带着直逼人心的人文关怀,去走近、倾听,去了解和挖掘他们的内心世界。
在《我还是想你,妈妈》这部作品中,作者笔下的故事主人公共有101名。包括61个女孩,40个男孩,其中,1到3岁的是5名,4到6岁的是29名,7到14岁的是65名,15岁的1名。他们中间,最小的生于1945年,他们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是却有战后气息的记忆。而那些经历过战争的孩子,最大的也不过才15岁。也许他们的记忆会有偏差,但他们对战争的感受却是真实的:恐惧死亡,想念亲人,渴望存活,厌恶战争……“在我的记忆里,它们就这样联系在了一起:战争—就是失去爸爸”,7(2)“我早就没了妈妈……永远都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的模样……我的妈妈死了,当时我才七岁,我住在姨妈家”,8(56)“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失去妈妈……我看见一个被打死的年轻女人,小孩还吸允着她的乳房,一分钟前她被打死了。孩子甚至都没有哭泣。而我就坐在旁边……”,9(116)“我真是不想死啊……特别是不想死在黎明……”,10(231)“童年的记忆……童年的记忆里只剩下了恐惧,或是些美好的东西……”,11(239)“好久我都没有长个儿……我们所有在保育院里的孩子都发育得很慢。我想,也许是伤心的缘故吧。我们没有长大,因为很少听到温柔的话语。没有妈妈陪伴不会长大”12(267)……
作者让她的主人公们回忆儿时的记忆,并透过他们作为孩子的特有视角,为我们呈现了一部触动人内心和灵魂的“战争回忆录”。他们都是经历过战争或对战争有着记忆的“现场”人,是在战争和苦难中成长起来的一代,过去的记忆,所受过的身体上、精神上的折磨与他们如影相随。但是,他们身上又透着白俄罗斯的民族精神,他们是坚强的一代,是经历过生死又努力存活下来的一代,所以,他们是了不起的一代,也是有着特殊情感的一代。而这种特殊情感,正是作者奋力捕捉的感觉,也是作者探索人性的钥匙。
他们的倾诉,作者饱含深情地倾听着,记录着,思考着。“人文关怀是“善”的终极价值体现,是一种崇尚和尊重人的生命、尊严、价值、情感、自由的精神,它与关注人的全面发展、生存状态及其命运、幸福相联系。”13(167)战争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对战争的记忆和恐惧也在慢慢淡化,但事情实然发生过,记忆和恐惧也还存在。作者通过引导他们唤醒那些沉睡的但一直都在的记忆,并投入全部情感和良善去用心倾听他们的故事,让他们内心的压抑和恐惧得到释放和宣泄,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灵救赎!而这种救赎,是源自于作者的人道主义精神,源自于作者对人性的终极关怀。
二.历史理性
历史理性,同样是真与善的精神价值追求。一个人经历过什么,就会保有什么样的记忆,也会在无形中影响着现在和将来的生活和思想。阿列克谢耶维奇经历过战争,她对战争的记忆是深刻的。这是她执着于探寻战争中的人性的原因之一。所以,她关注战争中的每一个人,关注被战争伤害过的每个人的心灵,关心那些人的现实生活状态。作者笔下的主人公不是构筑历史的中坚力量,也不是历史事件中的主要人物。作者选取她们为对象,呈现她们的人生遭遇和历史经历,也并不是为了揭开过去的伤疤,提醒我们去记得那些发生过的事,而是想让我们用一种历史理性的态度去看待过去的事情,关注人性和人的情感。那时的人们信仰斯大林,对共产主义理想深信不疑,是由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历史境况决定的。即使是战争,也不可能一味地去评判谁对谁错。所以,我们应该适当地走出过去,合理地认识过去,更重要的是,归到当下,去关注人们的现实生活状态和当下的心灵状态。
“再说一次吧……我感兴趣的不仅是围绕着我们的现实,还有我们的内心。我感兴趣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的感觉。让我们这样说吧:事件的灵魂。对我来说,感觉就是现实。”14(413)作者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如是说。那么我们可以认为,而且从作者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得出来,作者所谓的“事件的灵魂”,就是“当事人”对事件的记忆,以及由事件生发出来的情感和感觉,是事件对人们的心灵和生活造成的影响。而这些,都深刻地体现在作者的历史理性认识之中了。“所有人都久久不说话,然后我们为死者举起了酒杯……大家谈起了斯大林……战争结束后,人们把这些都忘掉了。胜利把一切阴暗面都遮盖了”,15(85)“我早就想问……我的生活到底是在哪里?……哪怕是在今天,我们仍然恐惧……我们必将在这种恐惧中死去,痛苦而屈辱地离开……”,16(362)“我至今也忘不掉那两双眼睛……英俊的德国小伙子……虽然他们是法西斯,但我还是有些可怜他们,毕竟都是人”17(171)……
而出现在《我还是想你,妈妈》这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大都已经从懵懂无知的儿童,缓缓步入两鬓斑白的老年。他们是钳工、飞行员、画家、建筑工程师……她们是教师、博士、电影工作者……他们并没有失去生活的勇气和信心,而是用积极的姿态,在自己的国家,在自己脚下的土地上,从事着各行各业,并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生活着,创造着,用自己的力量为深爱着的国家奉献着。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战争带来的创伤,过去的记忆和遭遇,过去的情感,仍然深深地牵绊着他的内心,影响着他现在的生活。“我害怕……我害怕相信自己能拥有幸福……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整个一生中在自己的幸福时刻我都会哭,一生都是这样……这是童年给我留下的恐惧记忆”,18(66)“战争给我留下了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是陌生人,因为我和弟弟就是在陌生人中间成长的,陌生人救了我们”,19(108)“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把我抱到一个温暖的地方,说着温柔的话。我一辈子都在做这样的梦……战争结束后,过了二十五年,我只找到了我的一个姨妈。她叫出了我的真实姓名,我很久都不能习惯。我没有答应……”,20(117)“我怕男人……这是战争中落下的毛病……”,21(284)“战争结束了,可父亲还是因为战争死了,因为受的伤。我不应该什么都不想,我看见了战争……战争!该死的战争……”,22(335)“我久久地等待着爸爸,一生都在等”23(341)……他们没有参加战争,也没有建立丰功伟绩、名载史册,但是他们却都实实在在地经历了战争,而且一生都烙下了战争的影子。
作者唤起他们内心深处的记忆,不是为了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而是为了让他们释放内心的那份恐惧,获得真正的平静。作者以平等的身份去倾听他们的故事,让诸多主人公在立足当下的同时,又以坦然的姿态和过去联系了起来,这种倾诉是发自自愿,也是最有效的释怀方式。作者对人心、人性的关注和关怀,对他们情感的历史理性的呈现方式,也于无形中把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注入到了我们读者的大脑之中,引起我们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重新审视和思考。
三.人文关怀和历史理性的统一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无论是《锌皮娃娃兵》,《我还是想你,妈妈》,还是《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二手时间》等,无一不渗透着厚重的人文关怀精神和深刻的历史理性思维。在这篇文章中,笔者主要选取两部拥有相对单一视角的作品为例,即采用女性视角的《我是女兵,也是女人》,采用儿童视角的《我还是想你,妈妈》,来分析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这种情怀和深刻。因为,这两种视角在文学作品中,不是普遍的描写或叙述视角,而且在作者的非虚构写作中,这两种视角,或者说女性和儿童这两类人,都是感情最为丰富的、最为坦率、最少为理性束缚的,她们的倾诉和情感也都是最能直抵人心的,因此,作者人文关怀的厚重感和历史理性的思维高度更能得到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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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
(作者介绍:于梦雪,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主要研究俄罗斯文学)
1-5,14-17(白俄)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吕思宁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5年8月版.
6、13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11月版.
7-12,18-23(白俄)阿列克谢耶维奇:《我还是想你,妈妈》,晴朗李寒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