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铜鍑的铸造工艺考察及其技术变迁的讨论
2017-02-08刘彦琪李树国
刘彦琪 李树国
(1.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2.乌兰察布市博物馆)
铜鍑,亚欧草原游牧居民使用的一种带喇叭形圈足的深腹有耳铜器,从欧洲多瑙河流域到我国黄河流域皆有出土,是较有代表性的草原青铜器。铜鍑在我国境内主要出土于新疆、陕西、山西、内蒙古和东北地区,时代自西周末到北魏。当前已有不少对欧亚草原出土铜鍑的考古学研究,但对于这种器物的制造技术则较少谈及。笔者对乌兰察布市博物馆和山西艺术博物馆所藏两件鲜卑铜鍑的铸造工艺进行了考察,并对其制造工艺的源流和技术变迁的机制进行了探讨。
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博物馆所藏铜鍑(图一),出土于内蒙古商都县东大井东汉晚期拓跋鲜卑墓地。器物当前为破碎残缺状态,经初步拼对,可知器物为鼓腹造型,两环耳立于口沿之上,圈足上有大镂孔。山西艺术博物馆所藏铜鍑(图二),形制与内蒙古土默特旗砖室墓出土铜鍑类似,深筒腹,高圈足,大镂孔,时代为北魏早期 。
图一 乌兰察布博物馆藏鲜卑铜鍑
图二 山西艺术博物馆藏鲜卑铜鍑
铜鍑是匈奴文化较为典型的代表,匈奴人的铜鍑圈足无镂孔,而鲜卑铜鍑的显著特征是大镂孔的圈足。制作匈奴铜釜所用的铸型结构(图三),双合范F1、F2加两块芯X1、X2,芯上自带芯头,芯头与范上的芯座配合,使泥芯得以固定。两范芯座Z1夹持泥芯X1自带的芯头T1,防止范、芯之间发生错位,耳部型腔加工在芯头T1上,使铸后的立耳立于口沿之上,由于这种结构连接强度较差,因此器物破损也容易出现在这个部位;两范芯座Z2夹持圈足泥芯X2自带的芯头T2,防止范、芯之间错位。铸型组装后,熔化金属铸出铜鍑。制作鲜卑铜鍑时所用的铸型结构,与匈奴铜鍑的铸型结构不同之处在于芯X2’带有凸起的泥芯撑C,双合范F1和F2直接落在芯头T2’的水平分型面上(图四),这样的结构使芯的定位更准确,并且能够铸出圈足上的大镂孔,耳部型腔E’加工于范的芯座Z1’上,这样铸成器物的耳部不再立于单薄的口沿上,而是附在口沿外侧,增加了耳部与器物的接触面积,使铸成的器物更加结实。
图三 匈奴铜鍑铸型结构
图四 鲜卑铜鍑铸型结构
从铸型结构的整体特征看,匈奴铜鍑与北魏铜鍑皆采用双合范结构,迄今所见从鄂尔多斯到中欧出土的小型铜鍑,大多是由双合范铸造,制作技术单一、稳定。这与商周时期中原地区青铜容器的块范铸造技术截然不同。商代的四足方鼎至少需要四块范和一块芯(有些分型方式还需要多加一块底范)(图五),西周三足圆鼎则需要三块外范、一块底范另配合一块型芯的铸型结构,最为简化的铸型结构也需要三块外范另加一芯。
图五 西周圆鼎铸型结构
从匈奴式铜鍑,到鲜卑式铜鍑,极简的双合范的铸型结构设计始终没有大的改变,反映在器物造型上,就是鲜见型式之突变,细小的差异多体现在纹饰和装饰物上,如方耳或环耳上的蘑菇状凸起、兽形耳等,这些装饰比器物的造型本身更能体现出亚欧草原游牧民族的信仰。而中原青铜器则截然不同,商代的四足方鼎、三足爵、三足斝、四足方斝、西周的三足圆鼎等造型各异,与其对应的则是多样化的范铸技术与更为复杂的铸型结构。中原青铜容器的礼器属性,借由器物表达出的复杂而多样的象征意义而体现出来。这可能折射出商周中原文化的信仰系统较之草原民族更为复杂。反映到青铜容器上,不同的祭祀需求,必须要求不同的造型,比如周易中奇偶数与自然界的对应关系:奇数为阳,对应天、男性、生者;偶数为阴,对应地、女性、亡者。那么,对于青铜容器的多样化造型的需求,可能意味着信仰已不再是巫术和萨满,四足方鼎用于祭祀母系或大地和对亡者的重视,三足容器用于祭祀父系或天和对生者的重视。而信仰萨满教的草原民族,则仅仅将青铜容器看作巫术的道具,并未给青铜器物的多样化造型赋予象征意义,自然无需为了追求青铜容器的多变造型而发展更为复杂的青铜器铸造技术。
图六 山西艺术博物馆藏商代塞伊玛—图尔宾诺式矛
图七 制作带銎武器的双合范加泥芯的铸型结构
除内蒙地区出土的草原铜器,桂、滇、陇、蜀等地也广泛采用双合范铸造地方特色的青铜器,如桂、滇的铜釜、铜鼓、鐎壶,蜀地的鍪等。在青铜技术相对落后于中原地区的地带,常常有习惯使用最简化的双合范铸造容器的倾向和技术特征。这可能和这些地区更早的时候所接受的使用双合范铸造实用工具和武器的技术传统有关。山西艺术博物馆藏商代塞伊玛—图尔宾诺式倒钩矛(图六),体现出早期青铜器的典型技术特征,使用双合范F1、F2和泥芯N的铸型(图七),泥芯上的芯头T被范上的芯座Z夹持,确保泥芯不会与范发生错位,使金属液能够在型腔Q内顺利完成充型,铸造出带有空心銎的兵器。这种原始的铸造技术和图三所示匈奴铜鍑在分型设计、铸型定位、陶笵生产工艺上是一致的,带銎武器是匈奴容器铸造技术的雏形。然而,这种较为原始的铸型结构设计,因循扁平状武器的铸型技术,因此极大的限定了器物的造型设计。想要让泥范顺利脱模,匈奴式铜鍑的深筒腹部、立于口沿上的扁耳和喇叭口状圈足等造型,几乎是最合理的、也是被材料和工艺所限定的必然的设计。也就是说,草原民族所使用的这种双合范配合芯的铸型结构,极大的限制了器物造型设计的多样性。
欧亚草原广大地带所出铜鍑造型上的相似性,技术延续的稳定性是值得进一步讨论的问题。从青铜器生产实践的角度来看,技术在那个知识传播媒介极其有限的时代显然只有通过工匠传承,因此,工匠的流动和迁移如同器物被带到它处一样,也会反映在如今我们所见到的物质文化上。探讨欧亚草原物质文化的变迁,除了考虑器物随游牧居民进行迁移,还需考虑另外的因素,就是工匠随游牧居民一起迁移的途中,在不同地点留下他所掌握的生产技术的产物。对于前一种考量,将器物带到别处的游牧居民或流动的贸易者,并不一定掌握生产技术,也就不能在它处进行再生产,那么,他带到别处的器物和留在原地的器物在样式上保持一致似乎更为合理,因为他最初的生产并不能预见未来的产品交换者喜好什么形式的器物。对于后一种考量,携带生产技术的工匠,可以使用类似的技术,在不同地点,生产出形式和装饰有所差异的器物,这种差异则是由不同地区、不同文化的居民对器物功能的要求不同或喜好而决定。因此,在讨论器物形式的变迁与联系时,工匠是必须考虑的因素。关于工匠迁移的必要性,除了其游牧民族的属性,就是为了生计而必需为之。当工匠在草原地带的某处制作完成了某类产品,其需求量暂时已被满足,或需求者也已迁移它处,工匠的技术服务不再能交换生产和生活资料,他就势必迁移到其它草原地带进行新的再生产行为。由于产品质量依赖于成熟的经验,使得迁移着的工匠所携带和使用的技术在很久时间内能够保持稳定。这一点不同于中原地区铸铜作坊内的专业化铸工,他们不像游牧民族的工匠那样,可以在迁移途中寻找市场而维持生计,只能固定在某处,通过技术的不断革新提供越来越多样化的手工产品,用以交换必须的生存资料。从这个角度来看,工匠为了生存需求而进行的技术革新推动着物质文化的变迁。
图八 商周之际晋陕地区的铃首短剑
图九 铃球
如前文所述,草原游牧民族工匠的技术在很久时间内能够保持稳定,因其不像固定作坊内的专业铸工需要推动技术革新满足新的喜好,因此,草原游牧民族工匠的技术变革的主要途径是在迁移途中与当地技术发生融合。山西艺术博物馆所藏商代晚期铃首短剑(图八),商周之际流行于晋、陕的黄河两岸地区。形制为曲柄上带精致的多瓣铃首。铃球造型的制作(图九),需要掌握芯撑技术才能完成。而鲜卑鍑不同于匈奴鍑典型特征的圈足大镂孔,也需要同样的芯撑技术才能达成。北匈奴西迁后,鲜卑迅速占领了草原地带,随即进入黄河流域,中原青铜器制作技术中已经成熟使用的芯撑技术被鲜卑铸铜工匠所学,形成了新样式的鲜卑铜鍑。
注 释
① 李逸友:《内蒙古土默特旗出土的汉代铜器》,《考古通讯》1956年2期,第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