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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池塘

2017-02-08■萌

长江丛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堡子张贤亮牧马人

■萌 娘

金色池塘

■萌 娘

2002年,我和先生跟几个朋友开车去西北,走到银川的那天,正是国庆节,我们进银川的时候已经午夜两点。万万没想到午夜银川酒店爆满,我们转了好几家宾馆都住不上,只好住沙湖饭店的标间,打折后还要480元,大家都叫贵了。没办法,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就电话张贤亮求援——我还是愿意像称呼历史人物那样称呼他。他叫我们马上去他的影视城,大家突然兴奋起来,立即前往。

在银川,没人不知道影视城,我们询问大堂服务员去影视城的路线时,他们说,银川就两个地方可看:西夏王陵和影视城。那天,我们就在西部影视城对面一个小宾馆住下,一间标房只要50元。

在影视城办公室门口见到张贤亮,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每次见他都是在北京的五星饭店,或者大会堂之类的地方,现在看到他站在一片荒凉的背景中,好像不是他了,我觉得张贤亮突然陌生了似的。

张老师,您好!当我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错了,张贤亮没有变,只是背景变了。其实,张贤亮并不属于五星饭店,他属于镇北堡。我想我正在接近他的文学之根。

此刻,镇北堡办公室已经模糊,只有那幅巨大的黑白照片越来越清晰。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站在树下,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仪态万方。这幅顶天立地的照片就在他办公室座椅后面,他坐在办公桌前,就像坐在照片里。当我们齐刷刷地望着那照片,他便说:这是我母亲。

我们几个人异口同声:是吗?那个孩子就是您吗?

是。他说是。那照片上扑面而来的旧时生活,一定是他心灵深处最柔软的东西。我突然觉得,《牧马人》、《绿化树》或者《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激情与爱欲、深思与痛苦都来自这里。也许,我来到了发酵那些不朽之作的金色池塘。

萌娘,原名贺平,文学硕士。中国报告文学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中直美术家协会会员;民进中央出版传媒委员会委员。现就职于作家出版社编审。出版散文集《秋天的钟》、长篇纪实文学《源自北卡罗来纳州的河流》等。散文《有方桌的房间》获中国作协创联部全国散文征文一等奖、1994年《上海文学》散文奖,《秋天的钟》获1994年《人民文学》散文奖,《一本打开的采访簿》获《人民日报·海外版》世纪之光报告文学奖。

我似乎还触摸到另外一个东西——他在童年就把爱之水一饮而尽,使他心里很难再有其他女人的空间。也许他并不知道这个童年经验影响了他一生——我这么想着,竟不知不觉说了出来。我说,张老师,在您心里没有女人能超越您的母亲是吗?

他看着我:是吗?他不作声了。然后,他燃起一支烟,望着窗外对我说,我常常感到孤独,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坐上个把钟头,有时坐一个晚上。

他的话印证了我的感觉:他很孤独。他说他喜欢孤独,他是在孤独中思考、写作、练书法的。他办公室玻璃窗外面的影视城每天都很热闹,人群熙熙攘攘,月亮门外面就是荒原、沙漠、耐渴的植物。在他的窗外,热闹与荒凉并存,它们与他身后背景中的那张巨幅照片,便是他思想发酵的源泉。宁夏不是莽原,宁夏有厚重的历史,它的风沙朴素得可以让人洗尽铅华,重拾往日时光,在这里,你可以笑的纯粹,哭得彻底,做你想做的,爱你想爱的人。我明白了,张贤亮并不是赤手空拳从沙漠里一夜之间闯入中国文坛的。

人们都关注张贤亮的传奇经历、他的创业和财富,但是我们最应该记住的是,张贤亮是一位杰出作家。

张贤亮

我曾经问谢晋,当年那个《牧马人》男主角,怎么没有让张贤亮去演呢?谢晋说,他演不了,他这人只活在小说里。你总让他谈经济,其实他是一个最棒的作家。

摄于1937年,日本还没有侵略南京的时候,襁褓中的张贤亮在母亲怀里。

那天,张贤亮带着我们几个人去看影视城,他指给我看那个电影《红高粱》里面的月亮门,还有许多景观也似曾相识。我问张贤亮怎么想起来在这里建影视城的呢?

不论上苍给我什么,我都会找到它的价值。这里不建影视城,就好比端着金碗要饭,张贤亮说。1961他年在这儿劳改,每天劳动走过这里他都会想,如果给他自由,他可以让荒凉开花结果,他说,荒凉是有价的。那时候没人知道,影视城已经在一个“劳改犯”心里诞生了。

镇北堡就是古代镇守长城的边关将士们生活的地方,这样的堡子沿着长城有成百上千。我在十几年中陆陆续续走过了从嘉峪关到山海关的长城干线、重要的关隘和堡子。像镇北堡这样的堡子我还去过镇边堡、镇羌堡、杨家城……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堡子。除了得胜堡、高家堡这些堡子还有人居住,大部分堡子都荒无人烟。而把古城堡废墟设计为影视城,张贤亮是第一人。80年代初,他就把镇北堡介绍给电影界,从此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升起了无数的明星,收获了国内外无数大奖。在国际上影坛上,镇北堡已经成为中国的背景。以后人们在高家堡还拍过《平凡的世界》,可是张贤亮在镇北堡拍的《牧马人》至少比它早十年。

在镇北堡影视城里散步,仿佛行走在张贤亮的思想中。这里容纳了中国文化和西部山川的荒凉之美,这是游人们都会感觉到的。也许,人们暂时还没有感觉到,一种不朽的东西已经在它的掌握之中。

无月之夜,站在这个时间点上重翻《牧马人》,张贤亮的音容恍如昨日。我们离他写作的时间并不遥远,正因为不远,也许就看不清楚,也许我们还不会对他有足够的估价,而简单认定他是文联主席、影视城老板、全国政协委员……其实,有这些头衔的,大有人在,而作家张贤亮,只有一个。

凝望窗外,夜色婆娑,我似乎看见张贤亮远远地走过来,又走过去,他走过了三种时间。他从晚年走向中年,从中年走向青年、走向少年,最后他回到幼年的家,回到母亲的怀抱。现在,他从那张老照片上默默地看着这个世界,重新阅读人间。

过去他总说没有时间,现在他拥有无限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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